到了下午六点，段含果然回来了，甚至还提前下了班。
一下午江淼做饭的时候都心不在焉的，一会儿少放盐一会儿火开太大差点糊了锅子。一等到段含回来，他立马把煤气灶关到小火慢慢煮，搓着手小跑到段含身边站着。
“坐吧。”
段含把西装脱了，单手拆开领带往沙发上一扔，又喝完一杯水，余光里看见江淼还站在自己左手边，一脸诧异，“怎么不坐？”
江淼含糊地说：“没事我腰有点酸，正好站一会儿。”
他哪儿敢坐啊，等下要干亏心事呢，段含不打他就好了，哪儿还有脸坐下。
“酸了怎么还站着？”段含忍不住笑了，也没跟他深究，“我……”
“等等！”江淼心一慌，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我先说！”
段含小小地吃了一惊，“那……也行。”
“我、我……等等啊说之前我想问你，”江淼忽然怂了怂，“tree那边你联系好了吗？”
段含点点头，“他同意了。”
又补了一句，“这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件事。”
那就是说还有第二件了？
他有股强烈的预感，要是真的让段含说了，那一定会动摇他离开的决心。
可是不行。
他已经不想再当一个骗子了，他不想和段含说的十句话里有九句话都是在撒谎。
江淼当机立断抢下了话头，“那你要讲的第一件事我已经知道了，现在换我说。”
他表情严肃，而且从段含一进来，脑门上就开始不断地冒汗，冒到别人都看出来了，他自己还没有察觉。
段含本来想帮他擦一擦汗，但是想到江淼可能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说，还是按捺住了，安安静静地等着江淼发言。
江淼微张着嘴唇，目光落在段含专注的眼神上。
沉静十几秒后，他缓缓地转移视线，声音微微发紧，“段哥，我要辞职。”
……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他说的是我要辞职，不是我想辞职。
当一个人用‘我要’时，除却小部分口嫌体正直，很多人的内心就是这么想且这么做的。
江淼要辞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空气静默了许久。
段含的背微微直了直，他到现在还觉得有些太过突然，甚至让他难以反应过来，“为什么要辞职？是有什么原因吗？”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开了个头，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江淼这么安慰自己，但还是不敢直视段含的目光，“我会干到这个月底，工资我也会退给你的。”
前半句还好，段含一听后半句，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为什么要退给我？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我真的不能收……”
“你不收，那岂不是说明我在让你干白工？”段含一改往日温和寡言的态度，语气都强硬了下来，“我们公司一直遵纪守法从不拖欠克扣工资，我也一样。你不用退给我。”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江淼就怕段含误会自己，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不是你不好，是我不配！！”
段含：“……”
段老板刚有些舒展迹象的眉头立马又冻住了。
“错了错了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江淼恨不得把自己这张臭嘴缝上，说谎时伶牙俐齿的，怎么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
他脸上的懊悔显而易见，本来还有些窝气的段含看着看着，火气突然又飘散了。
他硬邦邦地问：“是不是你爸妈催你回去结婚？”
“是是是——”江淼见着个台阶下意识地就往上爬，爬完才发现好像哪儿不对，又赶紧摆了摆手，“不是不是不是！和我爸妈没有关系！”
“……”段含都无语了，“那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想走一定有个理由吧？还是说你不太方便说？”
“也不是不太方便说，就是太丢脸了，也怕您生气。”
江淼都用上敬语了，他两只手别在身前，脑袋低得能钻进木板里。
他咬咬牙，头又往下低了几分，“我实话跟您说好了，其实我不是农村出来的大学生！”
“我就是个骗子！”他脸上烧得慌，浑身都在发烫，饶是这样江淼还是紧闭着眼睛、大声地说，“我骗了你，我不是没地方可去，我就是离家出走而已！平板是我花钱买的正品，衣服裤子鞋子也全都是，我不爱穿假货，假货质量差，我穿了皮肤容易过敏！段含你骂我吧，我就是个谎话连篇的臭有钱人！！”
段含：“…………”
他顿了半响，可能也是被这开天辟地头一回式的道歉给震到了。
“哪有人道歉还夸自己有钱的？”段含哭笑不得，眼睛里有无奈有好笑，却唯独没有惊讶和愤怒，“我早就猜到了。”
“？”
江淼一僵，快弯成九十度的腰慢慢地直了起来，通红脸上的那双眼睛里满是震惊，“啊……？”
“我早就知道你在说谎了。”段含淡淡地说，“谎话一片一片的，一边说谎一边疯狂眨眼睛，知道的以为你在撒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
到嘴边的那两个字瞬间刹了车。
“？”江淼傻乎乎地问，“我在干啥？”
“……你在撒谎。”段含别过脸，板着张脸冷冰冰地说，“我就没见过哪家从山沟沟里跑出来的孩子身上干干净净的，腰上挎了个香奈儿的腰包，还敢吃一桌一两百的大餐。”
江淼：“…………”
敢情从一开始他就露馅了？
靠，那他辛辛苦苦遮遮掩掩半夜还狂道歉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你、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回来？”江淼百思不得其解，“你都知道我在撒谎骗你，为什么让我住进来，还告诉我密码？你就不怕我偷你东西？”
说到这个，段含微冰的脸色有了些许暖色，“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八成是个和家里吵了架的学生，后来你胡诌了那么多，我就更加确定了。”
“至于带回家的是狼还是羊，我当然怕。不过人与人这点信任都没有的话……”
段含眼看着江淼的目光里露出一点感动的神色，他忍不住笑了，随手一指大厅的角落，“那我们就只能在法庭见了。”
江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见天花板的角落里嵌着一只小小的不起眼的摄像头。
“…………”
“总之，我没看错人。”段含拿起杯子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嗓子，觑了他一眼，“现在误会已经解除了，你可以——”
“不。”
江淼摇了摇头，这次他说的真心实意，“段哥，你人真的很好，知道我一直说谎还能原谅、包容我。但是我是真的不能待下去，我必须走了。”
不管段含对他有多大的包容心，都不是他可以随意欺骗人家的理由。
更别说，江淼还背着一层厚厚的包袱，里面装着段含绝对不能知道的秘密。
段含拿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
他以为把误会说清楚就可以继续，但似乎江淼并不是这样想的。
他很坚决。
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继续挽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好。”段含静静地坐了片刻，淡淡地颔首，“试用期一个月，我们也没签正式合同。到月底你就可以走了。”
他顿了顿，“祝你前程似锦。”
“段哥……”
江淼的喉咙微微一紧，他很想说你别这样，但是一想到自己之前说过的那些话，攥紧的拳头也渐渐松开了。
“没事，离月底还有一个多星期呢，我会好好完成剩下的工作的。”他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笑容阳光一点，“我帮您物色了两家保姆公司，有个小女生手脚挺利索的，而且为人和善也不多话，雇佣过她的家庭几乎都给了满分的好评。还有一个是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四十岁阿姨，这个阿姨特别爱干净，虽然有一点点的抠搜，但是做饭还挺好吃的……”
“不用了。”段含快速打断了他的话，“我不需要。”
“……那怎么行嘛。”江淼的笑容都要挂不住了，“你每天上班那么早，要是不吃早餐的话营养会跟不上的。外卖也不好吃，重油重盐的不如家里健康。或者管家过来照顾你也不错……”
“我先去书房看点资料。”
段含陡然站了起来，拿起眼前的杯子往楼梯的方向走，没看他一眼。
江淼望着他的背影，刹那间有些心慌，就在段含的拖鞋踏上第一层台阶的时候，他忍不住喊了一声，“段哥！”
段含的脚步微微一顿。
“你刚才回来时……”
江淼咬了咬牙，小步地走过去，但是没敢靠太近，虚虚地靠着墙。
他笑了笑，继续说，“你回来的时候说有事要跟我说，是什么来着？”
段含回过头，他垂着眼望着江淼，睫毛在眼下落下一层阴影。
他在想，回来的时候是要跟江淼说什么来着。
明明应该是件挺重要的事情，但忽然好像……
记不起来了。
他的手轻轻落在白色的扶手上，久久地望着江淼，原先想好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江淼紧张得手心又湿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段含顿了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忘了，回头告诉你。”
“啊？”
江淼一脸茫然，没想到会等到这个回答。
有些意料之外，也没那么意外。
“好。”江淼干巴巴地说，“那你下次记起来了一定要跟我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