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暧不明,寒机晓犹织。
衣食住行，“衣”在这个时代其实可以与“织”等同。
一般穷苦人家，一年的衣裳都由家中妇女一寸寸织出,种麻抽纤、纺纱成布，哪怕溪柳城盛产丝绸,却与养蚕人毫无关系。
池棠摸过这个时代的粗麻,除了薄得透气、天然本色，和现代的麻布完全不是一个东西,皮肤稍微嫩一点的怕是就要被磨得发红。
虽然经过更复杂的手续也能处理得贴肤柔软,但却只有给刚出生的孩子用时，贫民才舍得在店里扯上一尺。
李婷当初想做棉布,只是因为觉得棉布更软，却不是用不起丝绸。
但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却是没有选择的。
池棠刚来这个世界时就打?过棉布的主意，却苦于没有相应的技术,如今有了?杜娘,拼上他一整年的零花钱,终于把该抽的东西抽了出来。
……
李婷被唤到池府时,怀里抱着还一卷白布。
自从三个月前?,池棠支持她改良棉布，给她一线织娘的工钱却不用去织坊,她就一心把精力投在上面。
三个月过去，池棠虽然没再过问,她却一直没放下这件事情?,为此不知费了?多少棉花，改了多少织法，手都搓线搓出了茧子。
如今抱着这匹勉强算得上成功的棉布踏入池府,李婷心中忐忑，不知道池棠是否会满意。
尽管她听到的故事告诉她，新物品的诞生通常都来自于超凡脱俗的仙灵和灵师，和她这样的普通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但她一直有种渴望，想要证明，便是普通人，也能在那些口口相传的故事中留下小小一笔。
正是这样一个有些?不切实际的奢望，她才始终放不下这件事。
池棠自然看不到一颗正在小心翼翼探索的心灵正在觉醒。
他这三个月经历了?太多事情?，根本没工夫回想当初那句随口吩咐，如果不是棉布的前?期准备已经完成，他甚至想不起当初那个与他一同讨论过的织娘。
在掏空金库，得到花了大代价弄出来的一屋子机器，想找一个织娘帮他实验的时候，池棠才想起那个同样对棉布感兴趣的女子。
“池少爷。”李婷跨过门槛，还没打开怀里的布，目光就被那几个高大的木质机器吸引。
池棠连忙招手示意她过来：“来看看，这是去棉籽的轧棉机，这个是珍妮纺纱机，这是绵纺机，和你?们织丝绸的织机不一样，这个绵纺机是水动力，只能纺简单的纹理。”
李婷脚步一停，眼中突然有些?酸涩。
虽然她还没亲手上去尝试，却有种感觉，她的费劲心思纺出来的这卷布已经不重要了?。
听说池少爷成为灵师召得了?仙灵，大概这些?机器就是新的仙灵带来的吧。
普通人果然连仙灵的一丝一毫都比不上吗？
她收紧了?手，把那卷自己珍视的棉布抓出凌乱的皱褶，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状的委屈。
这委屈是如此莫名其妙，仙灵是下凡带领世人过上更好的日子的，她怎么能生怨呢。
池棠发觉李婷半天没动静，下意识看过去。
“你?已经织出来了？！”他看着那卷微微泛黄的棉布一喜，几步走过去，从李婷手里抽出来一摸，果然是熟悉的手感。
李婷一惊，呐呐道?：“这、这织得不太好……”
池棠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比起现代工业生产出的棉布，确实质量稍差了些?，但已经完全出乎他意料，属于成熟的商品。
“不不不，已经够了?，没想到你真能织出来。”他连忙摆手，“既然你已经做到这种程度，那我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池棠抬头看着李婷，认真道?：“我想办一个专门纺织棉布的工厂，你?愿意当厂长吗？”
李婷一愣，尽管她不明白工厂是什么?，但大致意思她还是知道，是要她和爹一样当掌柜吧。
女掌柜虽然不多，但也不少，她性子本就干脆，考虑了?一会儿，当即答应下来。
池棠获得了?自己的第一位厂长，极为兴奋，拉着她就开始一一介绍这些?机器的详细功能，还有对这个纺织厂的安排与规划。
他没说这些?还好，一说以后要办成几千人的大厂李婷就心一慌，这可和她预想中带两个伙计的掌柜不一样。
池棠安抚道?：“你?连棉布都织出来了，还怕管不了?厂吗？现在这世上就只有你?最了?解如何织棉布，你?就是这方面的权威，如果你?都带不了?，更加没人带了。”
李婷一愣，目光看向他，下意识道?：“不是仙灵更懂吗，这些?都是仙灵拿出来的吧。”
“是啊。”池棠疑惑道?，“但这和织布有什么?关系？”
李婷心中突然一阵激动：“仙灵能拿出这些?机器，怎么会不知道如何织布，池少爷不会是诓我吧。”
池棠纳闷，也许这世上会出现能织出棉布的仙灵，但他的仙灵显然没有这个能力，怎么就会认为仙灵无所不能呢。
待他解释这些?机器都是因为曾经有人造出，又因为种种原因失传，仙灵不过是把它们找回来的时候，李婷激动得两眼发光。
她一把抓住池棠的手，高声道：“少爷说得可是真的？真有人能发明仙灵都做不出的机器吗？不是只有仙灵能给世间带来新事物？”
池棠下意识肯定道?：“当然，仙灵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可只有人，才能源源不断创造出世间不曾存在的东西，推动这个世界发展。”
李婷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池棠被对方突如其来的落泪吓傻，他回忆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没啥特别感人的啊！
等等，一丝火光在他脑海中闪过，这个世界的任何发明好像都没有人类的影子，或者应该说，没有普通人的影子——只有灵师和仙灵。
怎么会这样呢？就算仙灵再神奇，凭他们的数量，也不可能把普通人的存在全挤出去吧。
池棠细思恐极，越想越冷汗淋漓。
之前?颐墟说这千年普通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的时候他还不在意，毕竟在他的潜意识里，上辈子几千年的封建时代，社会发展也是处于停滞状态，所以这个世界千年不变，可能是缺乏科技爆发的契机。
然而，他现在仔细回想，就算同样是封建时代，那个世界数千年间也不是止步不前?的，各个行业的发展都有脉络可循，就算有些?走了歪路，至少能看到脚下的土地和一路风景。
可这个世界呢？这个世界的路是走出来的吗？
当池棠站出来看这个世界时，仿佛看到人类探索的道?路中，小部分人在仙灵的带领下跳跃着前?行，而大部分人却困守原地。被仙灵带着那些人里，幸运的跳到目的地后续上线路，不幸的，在失去仙灵后又被迫跳回原地。
没有人关心过程，只有结果摆在面前。
池棠说不清是如何导致这幅局面的，但他知道，这绝不是一个健康的发展方向。
人类能通过仙灵提前体验技术发展的成果，却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仙灵。
之前?他对柳如宜的话不以为然，但今天，他才真切感受到了，仙灵确实对人类发展造成了?极大负面影响，尽管这些?影响来自于人类自身躺倒的懒惰。
不过还好，总有人不想把命运交给仙灵。
就如李婷，也许她没有明确的反抗，但她无意识激发的斗志让她打?破了世俗的约束，迈出了试探的步伐。
这样的步伐千年里也许有很多，但力?量太渺小，所以消失在历史的浪花，但总有浪花才能汇聚成海浪。
池棠想清楚后，认真肯定了?李婷的功劳，并赋予她为这种棉布命名的权力?。
李婷一边推辞一边跃跃欲试，最终，还是敌不过内心的渴望，把这块最简单的棉布命名为“馨纺棉”。
“我当初研究这个只是想给我家馨儿做间小衣，想不到还会有这日，就用她的名字做命名吧。”李婷如是道。
池棠看她期望的眼神，点了点头。
收下这样的赞许后，管理棉纺厂对李婷来说也不算什么?了?。
她细细问了池棠关于工厂的各种设想，又亲自上手把所有的机器尝试了?一番，看着柔软的棉布在织机上一寸寸吐出，为如此快速的纺织而惊叹不已。
池棠则是看着她的效率默默点头。
不亏是池家布坊里最优秀的织娘之一，全新的机器也能快速上手，甚至还简单弄了?两个花样出来，没有愧对他消失的银子。
要知道，珍妮纺纱机还好，他记忆中清楚明确，多试几次总能找到正主。
而其他机器，才是要了?他的老?命。
在没有明确目标的前?提下，他可谓查找古今中外古老先进所有织布相关的机器，从中精挑细选了?这几种目前技术能复刻的型号，大海捞针一样找图纸才得到了这几个成果。
这是运气的比拼，是幸运女神的垂怜——侥幸爆出了水力棉纺机的池棠如是认为。
有了?生产工具，棉纺厂可以说是拔地而起。
当然，刚开始池棠不可能一下子就扩大到上千人的规模，就算他有这个资本，机器和材料也跟不上。初期的棉纺厂比他当初去过的那个城南布坊还小一点，但产量却是数十倍计。
有猫爸在，虽然溪柳城附近种棉花的不多，也还是收了短时间够用的数量。
池棠带领蔓娘来到他的工厂，看着流水一样的布料在机器中吞吐，仿佛工业的洪流以所向披靡的姿态从传统手工作坊身上碾过，谱写新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