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案上的熏炉冒尽最后的一点幽芳,便被突如其来的扣门声惊掉了埋在灰中的最后一点儿火星。
香尽,人来。
跪在软垫上的少女睁开了眼,满室清寒,如薄纱般轻柔的凉息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雪松凛冽的滋味。
济渡派代掌门,林姓,名怀慈,号问尘,人称问尘子。
“什么事?”少女抬头静静地看着这观里的道德天尊,幽绮的瞳孔倒映着神像,上与下,神与人,两张无悲无喜的面孔终于融合在一起,汇聚成一只暗藏汹涌的兽。
不欲碌碌如玉,珞珞如石。问尘道人默默想着这句话。
她后来又添了一句话,这句话是心比天高的人往往命比纸薄。
想着追求扬名立万的人何其多成千上百,一路被人从头笑到尾的也大有人在。
春秋大梦太过遥远,一不小心就要丢掉性命,因而就有人退而求其次追求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要说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人人都不同,顾二郎就觉得这全天下最好的东西自然是貌美如花的少女。
顾家二郎,名游隙,字无息。
他想着好东西难得,因此格外手贱,瞧着这位女子青春,调戏几句;瞅了那位女子水灵,又送送小礼物。
他还曾放出话来:我这辈子永远不成亲。
他身边的那些姑娘们先是伤心落寞,若是永远不成亲,她们又该如何?
眼见着姑娘们跑掉了大半,顾公子只好又放出话来:我不成亲的缘故是我还没遇到特别喜欢的人,因为我若是成亲了,又遇到更喜欢的人可怎么办?总不能见一个爱一个丢一个吧。谁若能成了我最爱的人,我自然是待她如珠似宝,一辈子把她捧在手心里。
这当然是鬼话,顾公子要是成亲了,才是大部分姑娘都要一去不复返了,家里有位贤惠的妻子,哪还有外面那些莺莺燕燕什么事?
能值得顾家明媒正娶的,指不定是哪家大小姐呢。
莺莺燕燕们一听,又假惺惺地止了眼泪:“顾公子,我们对你可是真爱,你别负了我们,说好的啦,永远不成亲哦,那我们姐妹今晚一起来伺候你吧。”
这些姑娘也不在意这些男人成不成亲,只不过逢场作戏,若是喜欢着一个人,连吃醋都不能信手拈来,那还怎么哄男人?
只不过她们哄顾公子,顾公子不是真的在哄她们。
他是真的想一辈子不成亲的。
顾公子也不爱顶着一个有妇之夫的名号鬼混,总觉得把他叫老了一样。
他可是要永远十八岁的少年郎,他身边的姑娘们换了一拨又一拨,也都约莫十八上下。
跟着他鬼混的公子哥们有一次喝花酒喝醉了,大着舌头摸着怀里姑娘的小手,特猥琐地嘻嘻笑了几声:“要说这高岭之花,还当属济渡派那位远近闻名的问尘子莫属,若是谁能一亲芳泽,可真的是死而无憾了。”
“哎,对,闻兄说得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这些公子哥举着酒樽相视一眼,哄然大笑。
把酒往滋滋姑娘半坦的衣襟里一倒,淡红色的酒液渐渐浸透了本就单薄的衣衫,显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风情,顾公子捏着酒杯颇为好奇地问:“那位问尘子,她难不成长得比滋滋姑娘还好看?”
滋滋姑娘闻言,佯作嗔怒地轻轻锤了一下顾公子的胸,娇滴滴地撒着娇:“你这登徒子,有了我还惦念着别人。”
之后便又极为挑逗地将手慢慢往下滑去,顾公子一把捉住,正色道:“别急,谈正事呢?”
闻兄龇牙咧嘴地笑道:“论美貌,这绮梦楼的任何一位姑娘都比不上问尘道人。”
闻兄龇牙咧嘴了半天,没想出什么形容词汇,只好夸道:“她可是全天下最美的美人。”
顾公子一把扔掉酒樽:“当真?”
“当真,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闻兄半醉半醒地哼哼道。
顾公子来了兴致,他毫不留情地把刚才还蜜里调油的滋滋姑娘往地上一扔,站起来整了整衣襟,正色道:“各位,我还有事,先走了。”
滋滋姑娘娇媚地哎呦了一声,翻了个身站起来,又柔若无骨地想往顾公子身上靠,顾公子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滋滋姑娘的肩膀,有些冷淡地说道:“庸脂俗粉,有句话我忍很久了,你身上的香,熏的我头痛。”
这一句话瞬间让滋滋姑娘白了脸,她纵使再心有不甘,也不会倒贴着找一个翻脸无情的薄情客。
公子哥身边的姑娘们都千娇百媚地捂着嘴低低笑了起来,滋滋姑娘白了她们一眼,又将自己的衣服扯开了些,朝着另一位公子哥靠去,还矫揉做作地笑骂了几句,她指着早已推门离去的顾公子的背影,假意怪罪道:“高哥哥,你瞧他,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还是您好,有好处,从来都想着滋滋。”
那段日子济渡派问尘子差点走火入魔,惊动了济渡派上下。
有一天,一声尖叫划破济渡派的长空。
有一位侍女被挖了双眼活生生死在在问尘道人眠醒峰的孤炊居外。
清零道长将还昏昏沉沉睡着的问尘道人叫起来的时候,赫然发现她气息紊乱,灵脉不稳。
后来据问尘道人所说:昨日夜半时分那侍女企图破门而入,取她项上人头。
她不知被这侍女下了什么药,浑身绵软无力,最后情急之下下手重了些。
绝尘剑上的血模糊了问尘道人的眼。
问尘道人抽剑而出的时候,她在光滑如镜的剑刃上看见了自己在冲着自己阴森森地笑。
那侍女的血覆在上面,那个人的脸才消失了,是以她才心魔罔生地一剑又一剑地将人赶尽杀绝了。
济渡派勘查了侍女身上的伤痕和物件,的确是邪修。
问尘道人只说了前半行刺的事,后半真相她又含含糊糊地一笔带过了。
没必要说,有时候,她控制不住杀意,就是会这样的,似乎人死了还不够,还得将人挫骨扬灰才肯罢休。
她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师父清零道人,师父说:
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她从此静心清气,处处小心,但未曾想,这心魔还是在。
世界上会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吗?
还真有,问尘子颇为头痛地想着。
顾公子第一次见到问尘子的时候,他是穿着罗裙偷偷顶替了那个侍女的空缺溜进来的。
他也没办法,问尘子差点走火入魔的事情被发现了,济渡派上下戒严,他又按捺不住自己该死的旺盛的好奇心,正好问尘道人平白无故死了一个婢女,他就借着这个由头悄悄偷渡进来了。
那位婢女是邪修的事情并没有大肆宣扬,只是说有邪修罔顾人命,问尘子缠斗之间见了血。
济渡派上上下下紧张排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苦心积虑的时候,顾公子嘴里叼着一根草大摇大摆地藏在孤炊居的桃树上,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跳下去一窥芳颜,孤炊居的大门开了,是一位身着侍女服饰的大美人。
顾公子眼前一亮,好家伙,连婢女都这般美貌过人,那这正主该是怎样惊人的风采。
问尘子有些难受,她为了掩人耳目偷偷溜去藏经阁里查一些陈年旧事,好久没有如此躲躲藏藏做贼心虚过了。
她想查一查自己的来历,从她有记忆起,她就没有干过什么天怒人怨要遭心魔的事,这问题,也许出在她没有记忆之前。
但她左查右查,发现自己竟然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似乎她一出生,就生养在济渡派似的。
可她记忆的最开端,是济渡派上的很多人都在笑她,笑她是一个野丫头。
顺带着,她也查了查那位婢女的来历,十二年了,那侍女跟在她身边已经整整十二年了,十二年弹指一挥间,却还是暖不了一个人的心。
她蛰伏了整整十二年大好光阴,就为了杀一个人。
问尘道人一个人太久,早已孤独到麻木,幸好她岁月悠长。
以前她也曾做过梦,可是做梦又有什么好,一个人醒来抱着被窝,窗外冰凉的月的指示光朦朦微微点亮空间里的角落。梦里的落差,似乎终于被带进了现实。
那个时候她从来没觉得孤独那么令人难以忍受过。
顾公子起了逗弄美人的坏心思,他使出术法变了一只马蜂,朝着那美人嗡嗡嗡而去。
问尘子正头疼着,恍然之间听见了一阵喧杂的嗡嗡声,心神分裂之下挥手召来了绝尘剑,往那声音来源处一砍,剑锋直指顾公子心门。
顾公子惨叫一声,跌下树去。
他揉着屁股,终于绷不住也呲牙咧嘴地哈着气道:“你这人,怎么如此凶残?”
问尘子放下剑,那马蜂被剑气波及,早就化成了一片被斩成两半的落叶。
问尘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不过是一个奇怪的女人,还是有气无力地坐回到了藤椅上:“无论你是谁,看在你没有恶意的份上,你走吧。”
顾公子瞪圆了眼睛:“不行,你伤了我,你得给我一个交代,不然今天咱俩这事没完。”
问尘子无聊地摸着自己的剑:“哦,你要一个怎么样的交代?”
“哎呀,这可怎么说好呢?我若是说让你送我你腰上的香囊,我怕你觉得我想你;若是让你给我一个承诺,我又怕你觉得我等你。”顾公子故作扭捏道。
问尘道人皱起了眉:“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什么我想你,我等你的,你若是再不说,我怕我会打你。”
顾公子哼哼唧唧地说道:“那让你的主人问尘道人出来一下,我有事同她说。”
问尘子一挑眉,淡淡说道:“她没空,出去了。再废话,你就给我滚出去。”
顾公子又哼哼唧唧地问道:“那美人你,姓甚名谁啊?不打不相识,朋友一场,总得留个名姓才是。”
孤炊居的院门开了,顾公子被一屁股踹了出去,他哎呦哎呦地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真是见鬼了,顾公子下了眠醒峰,继续揉着自己的屁股,他也不敢再去敲门窃玉偷香了。
怎么一个侍女都如此凶悍,真是白瞎了那张好看的脸。
下了眠醒峰,顾公子一路上遇见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仿佛眠醒峰是个禁地似的,峰上人烟非常罕至,百草随便生生。
他抓住一个人忍着剧痛装着风度问:“请问这位兄弟,这眠醒峰的问尘道人什么时候回来?”
那被抓住的侍从莫名其妙地看了顾公子一眼:“你这女人怎么如此粗鲁,光天化日揪着我的衣袖不放,你快放开,袖子都要被你扯坏了。”
“哎呀,对不起,兄弟,我就是找问尘道人有事情,想登门拜访却不知道她在不在那里。”顾公子赶快松开了手,还拍了拍他皱了的衣袖。
那侍从想了想,只是说:“问尘道人刚刚回山上去了,那眠醒峰,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眠醒峰出了这样子大的事情,,问尘道人心中烦闷,便将人统统赶走了。”
顾公子拍脑袋一想,好家伙,他是被正主丢出来的,不亏不亏,美人脾气再古怪也是美人。
后来顾公子登门道歉,只说“当日唐突,不识庐山真面目,还望海涵。”
问尘道人闭门不出,但还是收了人家的歉礼,不然顾公子是真的会死缠烂打纠缠不休的。
紧接着她又丢出不少礼物出来,还托人传话:“你本来就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我们两不相欠了。”
大家都觉得顾家二郎只是恋慕美色,三分喜欢说成十分深爱,谁知他竟是错付一腔真心。
有些人,明明铁石心肠又扮出一幅柔情面孔,看着眉目脉脉,实则冷心冷肺。
但有些人多情是真的多情,因为许多人喜欢他,他想想这个不能辜负,那个也不能辜负,所以闹出许多是非。
他老觉得别人爱他,他就得对得起别人,道德感和些微的恋慕纠缠在一起,说到底,薄情更胜多情。
顾家二郎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竟真的一辈子不打算成亲了。
他最爱的人,不爱他。
爱他的人,他不喜欢。
只不过后来顾家又闹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顾家二公子的小妾仗着几分姿色居然敢跟顾无息讨要林怀慈送给他的文房四宝,还吵闹不休,哭哭啼啼,到最后发现顾无息就是不肯松口,竟直接把一张宣纸上画的美人像给撕了个粉碎。
顾公子对女人脾性那般好的人,当即勃然大怒,命人将这女人铺盖一卷,给些银钱,远走高飞去了。
后来大家才发现,那个如此造次的女人居然长得有几分像问尘道人,而那张被这女人撕得粉碎的美人像又被顾公子东拼西凑裱了回来。
顾无息本来就是一个纨绔子弟,整天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就这美人像,还不知道他是躲在书房里钻研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小心斟酌,才一笔一画描摹勾勒出来的。
顾公子很爱惜这幅美人像,从来不示人,不过他用的是问尘道人送的笔墨纸砚画的这张美人像,平素里问尘子送的东西,顾家二公子从来都是不肯轻易动用的。
大家私下里都在说:“那张美人像上,画的肯定是问尘子。”
那张美人像,顾公子还是从来不肯轻易示人。就算大家笑嘻嘻地同他打探,这位顾二郎就算烂醉如泥,也会条件反射地说:“那画里的人没有她真人一分好看,这世上没人能画得出她的风采,没有人。”
这世间多薄幸郎,年年听得新人笑,哪闻几回旧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