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林怀慈袖手看了一会窗外,很满意地发现这里的确一个人也没有了,转过头来凶神恶煞的脸色一变,只剩下满腹狐疑,她绕着这位陌生的少年走了几圈,便面无表情地说:“你之前写的‘启示录’是什么意思?你从哪里知道的?你今日要是不交代清楚,我就先把你送入济渡派的地牢,等东西吐干净了再做打算,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个少年依旧是那种懦弱的样子,林怀慈这么狐假虎威地一威胁,那少年居然瞬间眼眶都红了,整个身子抖如筛糠。
他连忙带着哭腔小声抽噎:“问尘子,我是在下聘礼的路上看见梁公子在跟自己的随从说话,我想凑上去说几句好话讨个喜钱,谁知道竟隐隐约约听见梁公子说什么‘启示录’。”
林怀慈愣了一下,竟像是脱力一般,唇色发白,她有些无力地站着,整个人都茫然起来:“我知道了,我去叫个人来帮你安排一下住处。”
她努力镇定下来,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去,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
却已是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承诺。
那个刚才还抖抖索索的少年看着林怀慈仓惶离去的背影,眼睛眨了眨,一脸无知无觉手足无措的没见识模样,但也仍然跟着出去低眉顺眼地小声请求外门的小弟子们:“劳烦各位仙人替我安排一个住处,这是问尘子亲口答应我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声势浩大的一掷千金,到最后不过就是过去尘封的卷轴,发黄的纸页,还有老一辈们口中的谈资。
林怀慈在自己的院子里找到了梁如行,她虚虚地掩了院门。
转身再看见梁如行那张千年不变笑眯眯的脸,竟是脚下险些一软。
为什么有人可以做到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表情?居然连嘴角的弧度都同昨日的一模一样?
这张笑眯眯的脸背后到底又是怎样的歹毒用心,魔鬼心肠?
林怀慈背靠院门,扬起了一个笑容:“梁公子,我想不通,明明我们初次见面还只是泛泛之谈,怎么没过几日,便是津口渡别,两厢绵绵,只恨归期太长的关系了?”
梁公子神色有些微妙,但还是安抚道:“你这又是不喜欢我了?我之前可是以为你是有点喜欢我,才情不自禁立马上门提亲的。”
林怀慈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不知道梁公子喜欢我什么?”
梁如行有些想笑,但是如今他的未婚妻居然因为他难得露出了这种扭扭捏捏的女孩子家家姿态,他又是真的喜上眉梢喜不自胜:“慈慈”。
梁公子这么蜜里调油地一喊,林怀慈当即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她的脸控制不住露出嫌弃的表情又硬生生收了回去,整张脸在那一瞬间都扭曲了一下。
林怀慈反手抵在门把柄上,用眼神示意这位梁公子继续说下去。
梁公子笑意深深:“我自然就是喜欢慈慈,情不知所起,一望而起波澜。”
林怀慈的那张勉力维持的笑脸挂不住了,她有一瞬间想脱口而出恶心道:梁中燕,如果我说我心里是有你的,你如果知道这一点,能不能手下留情放过我?
但是林怀慈到底抿了抿嘴唇,因为失落低垂的眉眼展扬起来,也成了一幅虚情假意的温柔面孔。
林怀慈松开了抵着门板的手,挺直身板,整了整衣襟,一步步朝着那位圣人皮囊的梁如行,一步步走去。
明知是火,还偏偏飞蛾扑火。
除非灯油倾覆,否则飞蛾必死无疑。
林怀慈曾经发过誓,所有敢贪图她身上秘密的人,都该死。
就算她现在开始动摇,她也要一步步走下去。
太柔弱的人在这世道是活不下去的,太善良的人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卷入一场又一场旋涡,直到最后粉身碎骨。
她不能退,所谓一步退,步步退,不过皆如此。
她的眼睛也开始盛满了笑意,林怀慈不常笑,但是她知道怎么笑。
她温驯腼腆地勾着嘴角,宛若乖巧听话的小羊羔,眼波流转间弹了弹自己腰上的佩剑,笑眯眯地说:“不知道梁公子可否知道一句话,一本书?”
梁公子笑意收敛起来了,他好像有点疑惑:“敢问慈慈,是哪一句话,哪一本书?”
林怀慈咣当抽出自己的剑,剑尖抵地,积郁已久的脸慢条斯理地吐出几句话:“那句话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而那本书便是所谓的生死起源之书。”
梁公子从院里桃树下的木藤椅上站了起来,表情居然罕见地有些失控,不然若是平常,像如今这般被揭破谋局,他也只会拿着折扇拍拍手,算是称赞几句聪明伶俐,再轻描淡写地和旁人说:“可杀,不可留。”
但是现在梁公子自己也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即便如此,梁公子还是撑起一个虚浮的笑容:“慈慈,我们今日刚订亲,何必为了这么一件小事闹到颜面尽失。这一纸婚书上,可是新鲜出炉的梁林之盟。”
林怀慈眉眼垂敛下去,嘴角却是一个冷冷的笑:“你别这么叫我,我觉得恶心。”
林怀慈反手握着剑背在身后,笑意妍妍地逐渐靠近梁如行,这个时候她才像是白骨欺霜雪的恶鬼,从阎罗地狱归来索命。
梁公子一看这副神色,便知这林怀慈是怒极反笑了。
他想了想,痛痛快快道:“慈慈,我之前骗你诈你是我不对,现如今你既已认清我的真面目,那我便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便是,你如果心里不痛快,刺我一剑,你若是想让我死,我便去死。我把我的命都交给你。我梁中燕在此承诺:上无愧于天地,下不柞于怀慈。”
我梁中燕在此承诺:上无愧于天地,下不柞于怀慈。
男人在骗人的时候,似乎真的什么话都说的出来。
她也明白,如果梁如行在面对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和盘托出,那梁如行可能是真的有点喜欢她了,问尘道人对这位梁公子也许并没有情分,只不过梁家背后站着天道,很多事情进展迅疾,还有待转圜。
若问尘道人真的渐渐喜欢梁如行了,那她就算知道这位梁如行接近她居心不良,她也会原谅他。
但至少现在,林怀慈从长乐夜开始就被压制的怒气腾空而起,戾气生端,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所以后来她输了,她说:“是我无能。”
问尘道人的大脑仿佛碎成了两半,一半在疯狂尖叫“杀了他,杀了他,他肯定有所图谋”,另一半在冷静地说“不可以现在动手,梁家鼎盛煊赫,打狗也要看主人。”
嗡嗡嗡响成一片,宛若平静的湖水突然沸腾起来,无数杂念如同飞鱼跳出水面,清水下渐渐游过一团庞大的黑影。
在这片乱糟糟的混沌中,问尘道人的脸色一变,,明明是同一张脸,那张好看的美人脸如同花朵一样绽开笑意,凭空变得妩媚多情起来
林怀慈佯装歪头一笑:“真的吗?”
她此时已经走到了梁如行的面前,那柄如霜似雪的绝尘剑抬手一扬,便稳稳地架在了梁如行细腻清瘦的脖颈上,林怀慈甚至能感受到那一剑之隔下微微跳动的脉搏,代表着旺盛的生机与活力,这个时侯只要她轻轻一划,她的确必死无疑,但能拉着梁公子一起陪葬,说不定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梁公子仍然只是眼眸深深地看着她,又低头,拿手指在剑刃上一划,便是如线的血珠,那几露血滴又沿着剑柄上扬的弧度落入林怀慈今日穿的层层叠叠的广袖华服中,那华服拿金丝银线绣满了太阳与月亮,日月当空,竟全被她穿在了身上,整个人都光彩夺目波凛逼人。
而后梁公子又满怀歉意地把那手指上的血珠往嘴唇上一抹,低三下四地说:“弄脏了我为你买的衣服,对不住。”
梁公子本就俊眉星目,再添上那抹血色,如此低眉顺眼的姿态……
但林怀慈仍然只是羞羞怯怯一笑,又慢慢把剑尖下移,就这么稳稳地又抵在了梁如行的心口,她挑眉:“你知道我如果真的刺下去了,我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吗?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杀你?”
梁公子一看便觉得,这问尘子怕是早已杀过不少人了,这幅尸山血海中蔓延出来的血腥气,居然现在还能倚着剑调笑,浑然不知血海修罗,回头是岸。
梁公子温温柔柔一笑,像是哄着调皮的孩子不肯入睡一样:“没关系的,慈慈。你若是刺下去,便是选择和我一起死,这是殉情。你若是下不去手,便也是舍不得我死,也是对我有情。不管怎么样,我喜欢你,就算你骗我,想杀我,我也喜欢你。”
林怀慈低眼嘴角收敛,是不屑的弧度,每当她低眼的时候,便是不想让别人看清她的心思与情绪。
随后她嘴角不屑的弧度越勾越大,抬起头来仰面对上梁公子那张无论何时都情意绵绵的眼,眼睛里又是满满的不谙世事:“这可是你说的哦。”
随后林怀慈立马又面无表情起来,她突然不耐烦了这种你来我往的把戏,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动了杀心。
但她知道毫无理由的出手只能算是草芥人命,更何况这人命还跟她的命绑在一起。
这柄剑的确是柄利刃,就和林怀慈整个人一样。
现如今,这柄剑被林怀慈缓缓送入了梁如行的胸膛,梁如行惯会示弱吃痛,但此时竟也不想认输,只是满心满眼地看着这位一言不合就凶相毕露的问尘子,脸上纹丝不动,像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命快要被别人拿走。
他从未如此专注地留意过一个女人,再漂亮的女人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美人白骨,红粉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