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容易,谁容易了?
可再不容易,走一步算一步,只要能走下去,总会有出路。
林怀慈坐在马车中,车帘上缀着细碎的深海鲛珠,所以稳稳压着轻柔的薄纱,薄纱累叠,只浅浅地透过迷散的阳光,林怀慈撩了一下额前碍事的碎发,呆呆地看着绝尘剑在满世界浮动的光尘中影射出古铜自带的光泽,深沉得好似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到了地方,马车一停,林怀慈便察觉到了异样,但她没有动弹。
她在怕,她怕得要死。
这世上应该没有什么事是不可挽回的吧,什么事你都可以尽力去补救,修补的完完整整,光洁如初。
但人死却不可复生。你在人活着的时候,可以为其奔走,寻名医,拼命保养身体。可人死如灯灭,油尽灯枯,再点燃,也不是同一盏灯。都说妖精吸人精气,这精气一旦吸完了,人也就完了,你可曾听说过有妖精把精气还回去又能把人救活的吗?
况且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你活着很难受,死了就不痛苦吗?
大多数人都会因为自己的努力有了成就回馈自己而开心,你的死亡也是你的努力,可是这份努力只会回馈反哺很多很多不明真相的围观人群,这些人里,唯独没有你。
为别人作了嫁衣裳,自己却落得个两手空空,一切付诸东流。
你不在乎,我在乎。
你的死亡就是把主动权送给了别人,任何时候,主动权都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安全的保险之策。
后来林怀慈坐在车里,又掀开帘子,抬头看云,看了很久。
外头又有人掀开了车帘,伸进来极其端方的一双手,林怀慈也看着那双手,看了很久:“慈慈,到地方了,在想什么?为什么还不下车?”
是极其温柔的嗓音,好像在唱安眠曲哄小孩子入睡。
这不是很好吗?所以为什么你僵硬到挤不出一丝笑容?
梁公子对你的情意,已经足够你一辈子高枕无忧、安然一生。
人人称道的神仙眷侣不做,非要孤身去闯那有去无回的鬼门关?
你不在乎,我在乎。
命运开始凋零,无从遮蔽。
审判终于注定,静静等待。
今天也许快过去了呢,说不定明天就结束了。
那双手,和她第一次看见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有着常年习武磨出来的老茧,有着白皙细腻的手背,手指修长清瘦,养尊处优,十分金贵。
林怀慈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犹豫了好久,还是把手轻轻放在了梁如行的手中。
梁公子扶着林怀慈下马车的时候,林怀慈神色淡淡的,无悲无喜,但梁公子还是风度翩翩地嘘寒问暖道:“慈慈终于又肯牵我的手了?”
林怀慈没有理会。
她好像总是这样,被别人宰割着,无法动弹。
林怀慈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逢生谷里里外外已经围满了梁族的兵,梁公子牵着林怀慈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进包围圈。
你把我领进来,又不带我出去?
林怀慈很想问问梁公子: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若是想要害命,再也不要摆出这幅情深似海的模样,她受不起。
身后一直跟随林怀慈左右的小乞丐发现这里重兵把守,来者不善,况且这两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小乞丐一路剑眉紧锁,还是不顾面子,装作心惊肉跳肝胆俱裂地堪堪拉住林怀慈的衣袖,字不成句地说道:“林……林姑娘,还有事吗?没事,我急着想回去吃饭。”
林怀慈住了脚,回头凝视,梁公子也停住了脚步,两人一同疑惑深深。
是你自己要跟来看热闹的,你现在居然要跑?
林怀慈凝眉,只是说:“那梁公子交代的东西呢?”
小乞丐一想,又立马摸摸索索地从袖口处掏出来一卷帛锦,递给梁公子。
梁公子随随便便展开看了一眼便弃至于地,便嗤笑一声:“鱼目混珠,你骗我?”
小乞丐立马惊慌失措地跳起来:“不可能,这是林姑娘给我的。”
林怀慈松开手,弯腰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泥,也展开看了一眼,信誓旦旦地说:“这不是我交给你的那份了。”
小乞丐惊疑不定地瞧瞧这两人,乖乖,虽然他的确掉包了,但可是按照林怀慈给他的那份一模一样仿制了一份,已经足够以假乱真了,他甚至还叫人往里面封印了一个魂魄。
蒙混一时绝对是没有问题的,怎么没过几眼就被戳穿了。
林怀慈此时又眉眼舒展,浅浅一笑,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射半扇的阴影,摄人心魄,惑乱人心:“杜独行,你第一次来见我,居然能够在济渡派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便已叫人把你查了个遍。你纵有通天本事,但你那张脸,是变不得的,你的雾中花对我没有用。你的雾障,不过如此。”
梁公子笑眯眯地背着手没有表示,但是周围的重兵铁甲已经开始聚拢,银寒的盔甲兵戈上日华如水缓缓滴落。
小乞丐松开了林怀慈的衣角,向后退了几步,脸上的表情一松:“不过一条贱命,你们要,便拿去。”
梁公子又开口:“你全身上下最值钱的的确是那双腿,不过这双腿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你以为堵上你的所有,孤注一掷。
其实你还是一无所有。
小乞丐很无所谓地撇撇嘴,没有继续说话。
林怀慈挣开了梁如行的手,她又转头对梁如行说:“此人有异,不过那样东西的确不在我手上。”
随后林怀慈抬头,现在的云又和刚开始下车的时候不一样了,说是万里晴空也不为过。
她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快要消失至透明的云,想着自己快要消失的一切。
覆水不收,宜深思之。
梁公子在旁边看了一眼,又主动牵住了林怀慈的手,林怀慈侧头回望,梁公子又连忙转过头去,林怀慈便也随他去了,梁公子此时只仍然笑眯眯地面朝小乞丐说:“再过一刻钟,魂飞魄散,你只能在往生路的尽头等着我们。”
你点破棋局,便是主动涉险,富贵险中反而易求,一线生机却是远在天边。
“有我在,你可全身而退。”林怀慈突然想到这句话,她又忍不住想笑。
你在或不在,与我有何干系。
梁公子要帛卷,情非得已,我若真有,可自去给他。
不过这位吊儿郎当的少年郎说得对,情意的确是个好东西,那么三言两语的心软,便让问尘子放过了梁如行,也让梁如行亲自为她筹谋,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情意再深远,也抵不上林怀慈如今心里满满的悲哀。
自断心头七寸弦,徒留重彩满堂空,空悲切。
你要什么?
我要你放手。
我都放手了,我愿意成全你,可你还是不愿意松开我的手,就好像现在这样。
你是我的,我不会放过你,绝对不会。
小乞丐本来还是一脸淡定,听到梁公子这句威胁之语,他的脸色才微微有些变化,他心想:这下怕是真的要栽个大跟头,不知道几年才能养回来,那些恶鬼的魂魄滋味他是真的不想再尝了,吃多了真叫人反胃作呕。
不过小乞丐表面上还是很大气凛然地说:“不就是魂飞魄散吗?没关系,不用再等半刻钟,我现在就愿意自散元神,灰飞烟灭。要死就死,磨磨唧唧,婆婆妈妈。”
梁公子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笑眯眯地看着他,小乞丐左瞧右瞧,硬是瞧不出丝毫破绽,他又环顾四周,知道他这下子怕是插翅也难逃了。
他也清楚,这梁公子说话半真半假,让人半信半疑,半刻钟后那药就算没有让他魂飞魄散,怕也是要让他痛不欲生,不得好死的,不如现在弃车保帅,只要能有一星半点的魂息在,再过几年他绝对能够东山再起浪迹江湖。
小乞丐心里暗暗下定了主意,立马笑眯眯地掏出一把短匕,真心实意地一心求死:“梁公子,你也知道,这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我当场自尽,你就放了我的魂魄,让我去轮回,转世投胎去吧。我年纪轻轻,不懂事。本来只是好意提醒一下林姑娘,谁知道反而酿成大祸。你们的水都如此深不可测,我一个初出茅庐的混小子怎么懂得这其中的曲折是非。”
谁知道梁公子只是笑眯眯地说:“你先按你自己的说法试试。”
小乞丐也没办法,他都把话说到这个情面上了,梁公子还是模棱两可不肯松口。
他一咬牙,闭着眼把短匕往心口一送,剧痛袭来,他一时控制不住身体的条件反射,整个人都痛苦地弯下了腰,但他就算冷汗直冒,也还是紧紧闭着嘴,不肯露怯。
待稍微缓过一口气来,他又唇色惨白地单膝跪地抬起头:“梁公子,这够不够?”
梁公子笑眯眯,一如往常,薄唇只轻轻吐出四个字:“不够,继续。”
小乞丐一时之间眼神怨毒,但他还是默不作声地把匕首从心口处一拔,血散飞溅。
他面无表情地继续把短匕往心口处一刺,噗嗤一声,小乞丐整个人都如同漏了气的皮球,连单膝跪地都支撑不住,整个人都摇摇晃晃起来。
林怀慈看不过眼,只能回握住梁如行的手,轻轻说了句:“他再罪该万死,也不用受此百般折磨。”
梁公子温情脉脉地看着林怀慈:“这是他自己下的决定,做出的选择,我并没有逼他。”
林怀慈便知道这梁公子并不会听她的话。
对她好,但从来不会听她的话,林怀慈突然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小乞丐哆哆嗦嗦眼前发晕,更是厌恶起这对道貌岸然的狗男女,他心一横,直接将这血迹横流的短匕往干净的脖子上一抹,整个人便如断了线的纸鸢向后栽去,梦断生门。
一个人的死亡并不总是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锣鼓喧天惊天动地,有时候,死亡总是悄悄来临的,静寂无声,却又铺天盖地,让你无处可逃。
林怀慈半身残魂,和一般的生魂不一样,她发现小乞丐的魂魄居然肉身湮灭立马息声匿迹,便微微皱眉,甩开了梁公子的手,拔剑凭空一斩,那一剑锋芒毕露,只听得空中一声凄厉的惨叫,便看见一位浑身白烟的少年魂魄扭曲了几下还是销声匿迹,一截断臂跌落在地,竟凝成了实体,是晶莹通冰模样。
梁公子皱了皱眉,回头去看身后跟着的滚浪衣袍的修士一眼,修士摇摇头:“循迹散失效了,这个少年的魂魄跟肉身分离,只有魂魄寄主在这幅躯壳里的时候才能追踪到痕迹。”
梁公子刚展开的眉头又细微地皱起来了,这也是个难缠的麻烦人物。
林怀慈把剑插回了剑鞘,插进去的时候,剑柄与剑鞘相撞,发出玎珰的嗡鸣一声。
林怀慈冷冷淡淡地继续说道:“梁如行,这个少年说的其实也没什么大错,不过此人居心不良,可诛。”
周围手握重枪的军兵们都心颤了一下,他们也没想到这柔柔弱弱,刚刚还在温声细语劝梁公子不要再这么折磨别人的问尘子居然转眼发现异常,当机立断立马出手斩断了一个人的全魂,而且看样子,是想把这抹魂魄斩碎,让人永世不得超生。
是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了。
问尘子这个时侯又杀伐果决得不像一个将死之人了,怪不得说对梁公子下手就下手,梁公子竟还由着她。
这些身披重甲的军士们忍不住在头盔后默默翻了一个白眼:这两人喜怒无常,又似亲密又似仇敌,以后真是永不得宁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