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带甲重兵都不知道,今日过后,问尘子是真的要剑走偏锋,空渡红尘滚滚了。
但也要她能活着走出这逢生谷再提后事。
逢生谷内,到处可见巡逻穿梭的士兵,虽说是赴宴,却是一点宴席的气氛也没有,倒像是排兵布阵,大敌当前。
梁族长辈们都齐聚一殿,像是要兴师问罪一般。
问尘子人也老实,一进这森严的大殿,立马一声不吭地跪伏在地,安安静静地接受形形色色的打量。
梁父端坐上席,笑眯眯地开口:“问尘子果真生的娇嫩,叫人一见就欢喜,怪不得我儿如此喜欢你。”
林怀慈只是低着头,回道:“梁公子不是这般肤浅之人。”
梁母一听眼睛都笑起来,梁父又开口:“问尘子,你既明白我儿的心意,为何还要因为小人挑拨离心相对?”
问尘子的手立马收紧了掌下的裙裾,她低着头慢慢地对答着:“怀慈已迷途知返,小人挑拨之语也并非凭空捏造空穴来风。”
纵使歧路亡羊,既然剑已归路,人已回返,何必再赶尽杀绝?梁父继续笑眯眯地喝了一口茶,没有说话了。
他想问的话暂时都问完了。
梁母捏着一方锦绣帕子,眉眼带笑地询问道:“问尘既然也喜欢我家如儿,那愿不愿意和我家如儿在一起呢?我们家如儿会照顾你一辈子的。况且我看问尘跟我家如儿真是越看越配,越看越喜欢,若是错过了你,怕是再也找不到跟问尘子这般轻灵飘逸的媳妇了。”
林怀慈一下子抿紧了嘴唇,却是半晌没有答话,梁父梁母交换了一下眼色,梁母又笑眯眯地细声细语地说道:“问尘,我就刚刚看你跟着如儿走进来的时候瞧了一眼,只觉得钟天地之灵秀,蕴山水之华英,明丽凝潭,幽雅鹊华。但你现在低着头,让我这个婆婆又看不清问尘的表情了,莫不是问尘不愿意和我家如儿在一起了?”
林怀慈僵硬地抬起头,只露出一个乖乖巧巧的笑,但还是没有说话。
梁母又继续说道:“梁族虽然素来与人为善,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如今是看在如儿恳恳切切的面子上,才愿意不计前嫌。可若是问尘一直这样拖延不决,我虽是婆婆,但也是一个娘亲。”
林怀慈才仰着脸嗫嚅了几下嘴唇,这世上就是有人有这样子的本事,越凋零越楚楚。
梁家父母的笑容逐渐消失了,周围一干长辈们开始低声密语,窃窃私议:他们也开始觉得这么一个单薄的小姑娘,为何天道一定要毁了她?就算以后可能继续为祸一方,好好管教约束便是。孩子还小,宜疏不宜堵。
林怀慈嗫嚅了几下嘴唇之后,脸色一滞,白着一张脸楚楚可怜道:“梁叔叔,梁叔母,问尘自知险些犯下大错,不知梁族既往不咎的前提是什么呢?”
梁母轻轻咳了几下,梁父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梁母也有些为难,但还是开口道:“问尘,你的魂骨……”
林怀慈此时却是连楚楚动人的表情也挂不住了,一股戾气突得从心识处冲出,惊涛骇浪流向四肢百骸,她强自克制住心底的杀意,勉勉强强地应对道:“梁公子既然要我的命,那便拿去,但也请梁公子今后不要再来沾惹我这个被天道厌弃的人,我今后若是还伴随梁公子左右,怕是要连累他的。况且没了魂骨,我已形同废人,心如死灰之人怕是以后都难以再起波折。”
梁家父母脸色一变,但既然这个问尘子如此识时务……
梁家父母刚想开口表示赞许,梁如行却是抢先一步站了出来,温恭谦顺地垂头对梁父说道:“儿子是真的喜欢这位问尘子,就算没了魂骨,又怎么能算是形同废人呢?,她的背后,还有整座江湖第一大宗派济渡派。况且是儿子害得人家落此下尘,儿子不能袖手旁观束手不管。”
林怀慈接着只是装成一幅哀恸决绝的样子:“梁公子,论情,你我是并结连理的姻亲;论理,你我又是不死不休的冤家。日后狭路相逢,连我自己都不知该以何面目相处。不若这亲事都暂且先放一放,等过段日子,你我二人疏通心结,散去郁结,再做打算。”
梁公子说完话后便规矩地侧立在梁父梁母身边,他一看她这副装模作样的样子,实在想笑,所以忍不住勾了勾嘴唇,他心里想想:这缓兵之计使得叫人想不出头绪,不过来日方长。
梁公子挂着万年不变的笑意,林怀慈也露出一个温柔恬静的笑容。
两人隔空相望,跨越漫长的台基,百态的人群和再也解不开的死局。
梁公子高高在上,微微垂头:“善自珍重,不过梁族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梁如行的妻子也非你莫属。”
林怀慈跪着,弯着的脊梁渐渐挺直,她仰起脸说:“真是恍然隔梦,几瞬之间,覆海不收难为水。”
接着有一个姝丽的妙龄女子提着一盏人皮灯笼走上去对林怀慈温温柔柔地说:“林妇,请随我来。”
林怀慈没有动,她只是满眼冷淡地盯着这位妙龄女子:“我与梁公子尚未成亲,姑娘这么说,是否太过逾距失礼?”
妙龄女子也不还嘴,只是温文尔雅地说道:“姑娘说得对,是我失礼。”
林怀慈一被人带走,梁族长辈们便也陆陆续续起身告辞。
梁家父母待所有人都退场离开之后,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幅焦灼不安的神色。
梁母用帕子浅浅掩着口鼻,眉目紧锁,只是说:“这问尘子,让人有些奇怪。”
梁父也是背着手思考了几下,得出了相同的结论:“我也如此,我们去看看如儿那边怎么样了吧,总是有点担心。”
林怀慈跟着这位手提人皮灯的姑娘,无聊地捏着衣角,将其捏成了皱,她又慢吞吞开口:“这位姑娘,你不怕吗?”
妙龄女子走在前面只是闷闷地说:“那姑娘你又在怕什么呢?小红有两不怕:一不怕林姑娘出手;二不怕梁族因为一时喜怒出手。”
林怀慈又问道:“梁族里是不是有很多人喜欢梁公子啊?”
小红阻滞了一下,仍然步履缓缓地往前走:“是的,梁公子天人之姿,很多人都喜欢他。”
林怀慈下意识地想摸挂在自己腰间的剑,摸了个空之后才意识到绝尘剑早在她进入宝相殿之前就被搜刮干净了,她无奈地笑笑:“那小红,你喜欢梁公子吗?”
小红步履不停,只是灯笼昭散开的朦胧光影晃动了好几下,就好像一时的怦然心动,心如擂鼓,渐次轰鸣,之后又分崩离析,轰然倒塌,归于平静。
小红只是低低地说:“有很多人羡慕林姑娘。”
林怀慈自嘲地笑了笑,这份喜欢真是让人窒息,宛若困守在笼中的鸟,倒影在新新然的宫墙之上。
小红领着林怀慈穿过旷达的房间,这个房间有两扇窗,依稀仿若琉璃,不过却被浸染了异教徒的颜色,五颜六色的光斑从高处倾泻,更是照得整个房间密不透风,难以呼吸。
这座宝相殿自从逢生谷诞生以来便一直稳稳地伫立在群山之中,日久失修,已逐渐呈现出颓废的败相。
林怀慈看了看身周横七竖八的长凳,上头爬满了苔绿和植藓,在房间的尽头有一个硕大的王座,同样也是珠宝滚落,余下一个又一个空洞的眼,只有些微的苔藓与黄金纠缠不休。
在这个王座的后背处,有一扇密门,小红将人皮灯搁置在一旁,向下摸索了几下,摸到一块瓷砖往下一按,这暗门便轰隆隆地开了。
小红将林怀慈带入暗室,便轻轻地说:“林姑娘,请在此稍候片刻。”
林怀慈点了点头,便神色冷淡地坐在了暗室中。
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密室是被人紧急翻新了一下,是一处小小的阁楼,到边缘处便狭窄起来了,得猫着腰才能不碰到头顶的覆海,到处挂着厚厚的羊毛毯,地上也要铺一层。四方油灯昏黄,但中间又悬挂着一盏熠熠生辉的鲛鱼灯。羊毛毯被人洒了星星点点的金粉,间杂着零落的花瓣。灯光同金粉辉映,整个房间都像是漂浮在浩瀚星海中太久,终于得以抛锚的伊岸。
林怀慈侧耳细听了片刻,便知道外面居然下雨了,冰雨砸在斗八上,滴答,滴答,滴答……
梁公子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林怀慈掂着脚在摸索一处多宝格的顶,梁公子腿上逃命的功夫可是一等一的,想要接近一个人,只要他想,就没人能察觉得到。
“慈慈,你在干什么?”梁公子突然出声。
林怀慈本来只是觉得密室古怪,难保不会有室中室,谁料到这梁公子又突然出现了。
林怀慈徘徊在格顶的手立马若无其事地放下了,她转过头,又看见梁公子那张君子端方的脸,此时那张脸满是关切和忧虑。
林怀慈脸色难看:“只是随便看看。”
梁公子表示信任地点点头,他又说:“我等一下把阵法加固一下,可能会有点痛,你忍一忍。”
林怀慈就看着梁公子从一处暗格中掏出一罐双巷脂,是采撷了正午最烈的日光和夜半最沉的月辉,加以生死山河,注以天地灵气,苦熬了九九八十难才炼得的。
梁公子一脸凝重地先是点香燃烟,朝四个方位拜了拜,接着又捧起放在地上的双巷脂,一笔一划描摹勾勒出繁杂古诚的古阵。
阵落地而成,人入阵而犹未悔矣。
梁公子那双金枝玉叶的手练过武,写过字,作过画,抚过琴,布过阵,现如今,还在她面前杀过人。
不过短短几天,林怀慈又清瘦了好些,但她永远站的直直的,满是孤瘦的傲骨,轻易后退的人不适宜混杂穿梭在这劫复杂的人世。
或许是人之将死,就总会有些怅然。
林怀慈叫住梁公子说:“我死了之后,你会怎么办?”
梁公子单膝跪地,抬起头:“你不会死,我会一直护着你。”
林怀慈听到这番甜言蜜语,面色如常,对于她来说,没了魂骨,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这项阵法极难勾画,光剩下那最关键的半笔阵心,梁公子却是连手都抖起来了,也不知道是有心无力还是心有牵绊。
林怀慈看了看梁公子的脸,发现有汗珠从额畔滑落,想了想,还是揪着自己的衣袖给梁公子擦了擦汗。
梁公子笔一抖,那最后的一点双巷脂便随着汗珠一同滴落,大阵成。
古阵爆发出耀眼的光芒,无风起浪,把梁公子远远地推开。
梁公子在那一瞬间只着急忙慌地伸出手,只想把阵眼处的慈慈也拉出来。
林怀慈的眼睛淡淡地下垂着,冷淡的视线所及之处,是梁公子拼命伸出的手。
以前她的确什么都不怕,也没有人会想让她害怕。
林怀慈只是轻轻地看着梁公子那双手,说了句:“原来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怕。”
人生应该就是这样,昨天还是喧嚣尘上,今天就是人去楼空。今非昔比,可高,可低,可起,可落。
辛亥月,癸巳日,大倾,一忌嫁娶,二忌安葬。
那个瞬间,梁中燕是真的想救林怀慈,他心想:去他么的天命。
等再醒来的时候,林怀慈满身零落,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不痛,她一醒来,便发现房内空空荡荡的。
林怀慈勉力撑起身子,下了床,一路扶着桌椅屏风到了屋门,想要推开屋门的手却是微微停住了,外头传来师父的唉声叹气,掌门在一旁劝慰,还有各司长老们在窃窃私语,果真是愁云惨淡。
林怀慈想了想,还是推开了门,假装疑惑道:“各位长老伯伯,师父,还有掌门,这是怎么了?”
林怀慈只披着一件外衫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更是整个人都羸弱不堪,轻风一吹,便要撑不住倒地。
济渡派的长老们都心疼死问尘子了,他们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养大的济渡派的亲女儿,结果遇上梁中燕没几天,便折腾成这幅模样。
在屋内,众位长老们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询问道:“问尘,你接着想作何打算?”
林怀慈面带倦意,只是凭着手勉强支持自己不要昏睡过去:“退亲,我想与梁公子退亲。”
长老们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打算把另一件事也告诉怀慈,就让这两人阴差阳错地擦肩而过吧,梁中燕心机深沉,不可不防。
长老们纷纷保证今日便把东西准备好,明日登门拜访梁家,把这亲事给退了。
梁如行那个时候听到林怀慈坐在床边轻轻地松了口气,说:“那就好。”
那就好,什么都好。这样怎么不好?
过了一会儿,屋内的长老们看着问尘子醒来之后沉默寡言的样子,也知道林问尘不爱人群,也不爱喧闹,想想还是嘘寒问暖了一下便先行离开了。
当屋内空无一人的时候,林怀慈看了看自己被梁如行牵过的手,面色惨白地抿嘴笑了笑:“果真是梁上君子。”
说完这句话后,屋梁上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异响,随后就悄无声息了。
梁如行本来只是想看看林怀慈根骨尽毁后在济渡派能不能被照顾好,谁曾想却听到了这三句话。
梁公子曾经停留过的地方,有血渗入瓦缝的泥中。
梁中燕为了救林怀慈,一只手臂几近残废,是他自作多情。
长痛不如短痛,一击却已经致命。
本来人人艳羡的一对神仙眷侣,如今却是众人唏嘘不已,冤家路窄,干戈不休。
浮光掠影,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