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鸦雀无声,任谁也没想到这林家三小姐对上俞儒师这样子的大家,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不输分毫。
林三小姐此时苍白着脸色,努力柔柔一笑:“先生,怀慈答得若有不妥,还请先生赐教。”
俞含彻心里高兴,面上却不显分毫。
皇子们此时也在偷偷打量这位入京不久的林三小姐。
都听闻这位林三小姐在山野长大,浑身养得一身瑟缩的小家子气,只不过长得极美,年纪还小,再教养一段日子,也能带得出门面。
皇子们透过镂空的屏风将这三人比了比,果真是一眼立见高下。
林怀荣和林怀贵心里生气,但也沉得住气,只是继续端正地做着自己的淑女气派。
俞含彻到底还是忍不住赞赏道:“三小姐果真兰心蕙质,聪颖过人,果真有林风之范。”
林怀慈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慢吞吞地坐了。
俞先生临走的时候,看了看书堂内隔着屏风而坐的几位儿女,叹了口气,还是提醒道:“吾课始之初,提过爱恨茫茫。年少的时候,不要爱人。最好永远不要爱人。”
年少时的爱恋就是你爱一个人,便为他堵上自己的全部,迫不及待地剖出真心,豁出性命。
这般声势浩大,浓墨重彩,到最后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如烟花,蔓延成漫长的灯河,然后静静的熄灭。
年少的时候,不要爱人。
爱不是某个阶段必须完成的任务,年少的爱炽烈纯粹单纯,也伤人。年长的爱内敛深沉,却筹谋。
放课后,林怀慈走得最慢,远远地落在众皇子姐妹之后。
皇子们不走,另两位大小姐也就不走。
林怀慈就喜欢看这种扭捏的戏码,她以前还从未见过这般含蓄的作态,她觉得新奇得很。
果然待俞先生走后,皇子们本来想跟林怀慈攀谈一番,故而收拾得慢了一些。但二小姐林怀贵先沉不住气,她娇滴滴地绕过屏风,只是喊道:“各位皇子,今日上元佳节,不若再待片刻,待到了晚上,在林家吃过晚饭,便带着我们姐妹几个上街游玩可好?”
大小姐林怀荣也在自己的座位上撑着脑袋侧过头笑眯眯道:“各位皇子今日真是让我们姐妹几个大开眼界,天家气派果真不同凡响。”
林怀慈本来还是炯炯有神地打量这几位戏中客的反应,现才发觉这两位名义上压在她上头的姐姐都如此说了,她也得补救一下自己的迟钝反应,才想了想,开口扔出一句话:“姐姐们都如此说了,各位皇子若是再拒绝,姐姐们可要没脸喽。”
林家几位姐妹如此彬彬款待,各位皇子便也盛情难却地勉强留下了。
饭后一番热络过后,林怀荣和林怀贵已经围着二皇子和三皇子哥哥长哥哥短地叫开了。
倒是这林怀慈一声不吭,沉默寡言地坐在一边,她这副长相,不笑的时候,眉眼低垂,很容易让人觉得心事重重。
七皇子因为年纪还轻,故而林怀荣和林怀贵也不去招惹他。
况且谁都知道这小七王爷是京中一霸,不过十四岁光景,已经横行无忌,百无禁忌。
而且被小七王爷折腾过的人,凡是能活着从七王爷府出来的,都少了一只左臂。
天家的纨绔子弟,谁敢管教?
小七王爷百无聊赖地坐在那,他觉得这林怀慈课上还机灵得很,怎地课后竟如此木讷,便朝林怀慈勾了勾手,招呼道:“你,过来。”
林怀慈本来想不予理会,可谁知身边侍立的小丫鬟赶紧着急忙慌地推了她一下,林怀慈这才意识到:哦,今时不同往日。
林怀慈这才神回故海,老神在在地一步挪一步地过去了:“请问七皇子找怀慈有何事?”
七皇子笑得虎牙尖尖:“你为什么不叫我哥哥?你是不是年纪比我大?”
林怀慈滞了一下,根本不知道七皇子到底几岁了,才小心翼翼说道:“臣女今年十三。”
七皇子一听,笑得双掌一拍乐开了花:“那敢情好,我比你大一岁,叫声哥哥来听听。叫了哥哥,哥哥带你出门玩,不然就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在家。”
林怀慈一脸莫名,还是想分外有骨气地拒绝:我哪里比你小了,我自己都记不清我如今几岁了……
但还是曲线救国地委屈巴巴地看了林家两位姐姐一眼,两位姐姐立马心领神会,娇笑道:“七皇子,别欺负我家妹妹了,她脸皮薄。”
七皇子的犟脾气上来了,刚想开口胡搅蛮缠,三皇子便笑眯眯开口了:“七弟,你不带人家出去,哥哥们带三小姐出门,哪有你这么欺负人的道理。”
七皇子一脸不乐意:“不就是叫声哥哥,不识抬举的狗东西。”
林怀慈一听,当场想跳起来暴打这小屁孩一顿,她满脸阴沉,片刻后又恹恹地喊了一圈:“二皇子哥哥,三皇子哥哥,七皇子哥哥,你们就带怀慈出去开开眼吧,怀慈大病初愈,也想与姐姐们一起见识见识京都的繁华呢。”
上元佳节花宵灯会,车如流水马如龙,天上星子闪烁,星海落入了人间,汇聚成浩瀚的灯海。
林怀慈来到京都之后,第一次切切实实地踩在了京都的砖道上。
她走在大街上,卖糖葫芦的路过,笑呵呵地招揽着生意:“现做的糖葫芦,良心买卖,童叟无欺。”
间或掺入杂耍班的吆喝,一水儿的胭脂水粉、簪石衣饰、街头小吃零星漫步在大大小小的花灯铺中。
撑起这些热闹的市斤买卖的是人,大大小小的人,形形色色的人,如梦幻泡影的人,没有阴谋,没有算计,即使在黑暗中,也是满身光明。
满城的灯火飘荡,不是阴森森的鬼火,蘸满了温暖的温度,跳动的心跳和太平的盛世景象。
林怀慈面露茫然,这人间,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了。
灯火辉煌中,林怀慈慢慢慢慢地停住了脚步,她痛苦地捂住了头,她想起了绝尘剑上的寒光,这剑不是济渡派予她的。
满城的亡魂献祭,困守在原地动弹不得,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有人推开城门,翻身乘马上路的时候,又回头凝视了很久这座死城,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一城,一剑,一双人。”
“慈慈,你怎么了?”一句温言细语猛然惊醒了林怀慈。
她脸色惨白地推开了伸在眼前的手,那双手还稍显稚嫩,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在昏晦不明的灯光中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毒蛇吐信,蓄势待发。
林怀慈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人的人影,她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她以前见过一个人,很早以前就见过他。
恍如隔世的长乐夜上,汉白玉阶叠砌,她一步一步提着裙摆登上那高高在上的摘星楼,同一个人擦肩而过。
她好像又在哪里见过,台阶拉长,只窥到昏影中那半明半暗的一瞥,如行,如行,如影随行。
脑中人同眼前人重叠,只让问尘子心神恍惚,虚弱地晃了晃。
“慈慈,慈慈,慈慈,”耳畔吵闹声不休,林怀慈稳了稳心神,只是僵硬地开口,“男女有别,还请七皇子顾惜女儿家名节。”
七皇子收回了手,他若有所思地转着手指上的玉扳指,疑惑道:“你不喜欢别人这样子叫你?可我感觉你应该很喜欢被别人这样子叫啊?你看你都不拒绝哦。”
林怀慈缓过了神色,只是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便没有说话了。
七皇子又好奇问道:“慈慈,为何你脸色这么不好?”
林怀慈眼神闪烁,她顿了一下轻轻说道:“怀慈有疾。”
七皇子又是笑眯眯地接口:“有病好啊,你有病,就跑不远了。”
林怀慈这下也意识到这七皇子不太对劲了,她只是缓慢谨慎道:“请问七皇子殿下,二皇子、三皇子,还有我家姐姐呢?”
七皇子绕着林怀慈走了几圈,手摩挲着下巴思考了一下:“泛舟游湖,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本想邀你同乐,谁知慈慈竟这么胆怯,不肯与我们同游。”
林怀慈有些胸闷,她暗暗吐了口气,说:“怀慈初来京都,不识京师街巷错综复杂,故而贪看,走慢了一点。泛舟湖上,怀慈自然是愿意的。”
七皇子又笑眯眯道:“那你跟着我,再走丢了,我可不会再次回头寻你。”
七皇子只是在前面慢悠悠地闲庭散步一般,京师的人都畏惧这位小七王爷的威名,他走到哪里,身边便自动清场到哪里。
林怀慈跟在小七王爷的后头,面对旁人各异的打量,心里也不免有些不安。
她厌世厌人,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人。
可是今晚的歌舞升平,又让林怀慈觉得这一场淅淅沥沥的海清河宴也不错。要是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虚假的谎言,愿恕国永享国祚。
一时的兴趣,望海市蜃楼长春。
林怀慈行走在这光怪陆离的夜,她想起以前的日子,有人互相倾轧,有人险象环生,有人原形毕露,有人苦苦挣扎。
入局者,皆不得出。
问尘子心里想:幸好,现已梦醒时分。
灯影之外的黑夜中,有一阵浮漾开的轻笑。
七皇子一路走着,有时候又停下脚步等一等林怀慈。
林怀慈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后来七皇子又回头问林怀慈:“你住的地方有名字吗?有的话,叫什么名字?”
林怀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七皇子殿下,我们离游湖的地方还有多远,为什么走了这么久,还没有到?”
七皇子脸上闪过一丝郁色:“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
明明可以坐马车的路,非要拖拖拉拉地走这么久。
林怀慈有些难受,她的病还没好利索,但林怀慈只是忍着:“回七皇子殿下,怀慈如今住在雀鸟居。”
七皇子眼睛一亮:“你住在雀鸟居,那你院里是有很多鸟吗?”
林怀慈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怀慈住的只是一方普通小院,并无什么花样。”
七皇子,侯拟锋,皇族早早内定了七子之字—往鲤。
七皇子又笑眯眯道:“慈慈,我刚刚看到路边有卖鸟雀的,我去买一笼来送你,你不许拒绝。”
林怀慈还能说什么,只能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嗯,都听七皇子的。”
但其实林怀慈内心已是一脸萧瑟。
她真的累了,累到想坐下就再也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