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雀叽喳,林怀慈面如土色地拎着一笼上蹿下跳的栗领翡翠。
侯七爷还一脸嘚瑟地同林怀慈身边的小丫鬟说:“这是我送给慈慈的礼物,只有慈慈配拿。你敢碰这笼翠鸟,哪只手碰的哪只手就等着被剁吧。”
林怀慈一忍再忍,还是想趁四下熟人不在,悄悄提醒小七王爷一句:“七皇子殿下,男女授受不亲,林家家风清正,您再如此贸然称呼闺阁女儿的名讳,父亲会责难与我的。”
侯七爷只是莫名其妙:“青梅竹马自然不能同一般对待。”
林怀慈一噎,落在小七王爷身后思虑再三,还是靠前凑近:“七皇子哥哥,不知这青梅竹马四字从何而来?”
侯七爷转身一把笼住藤笼,单手叉腰:“我问你,你我如今几岁?”
林怀慈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她踌躇了一下:“七皇子是指……”
侯七爷笑眯眯说:“你我便是从今日开始的竹马天降,青梅相逢。”
侯七爷笑眯眯的时候,林怀慈老是不由自主地注意着他唇边一现而过的虎牙。
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事情:我们曾经发过誓,不许生离,不可死别。
我以为我们再次见面,你可以一眼认出我,结果你眉眼恬淡地打算同他人携手白眉。
你问我:“你是不是恨毒了我?”
我本来想答:“这原本是应该的。”
这济渡派的山水养了一个不问世事的林怀慈,那青芜城的恶鬼饲了一双飞花作梦的青梅竹马。
不离不弃,你没有做到。
生死与共,你没有做到。
白驹过境,踏霜飞雪,你也没有做到。
在一开始,我的确很喜欢你。
明明她是我从年少时就喜欢的人。
就这么晃晃悠悠地,终到了波光粼粼到温柔恬静的嗣宁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照着两人这般姗姗来迟的步履,其余四人早就笑语晏晏地登舫行舟了。
因此七皇子只是摸了摸脑袋,便一拍腰间,做了决定:“慈慈”。
林怀慈赶忙瞪他一眼,侯七爷也好心情地改了口:“林三小姐,嗣宁湖大好风光,不可辜负。二哥与三哥不等我,你家大姐和二姐竟也不等你。看来只能我二人游舫赏灯了。”
上元灯会,嗣宁湖上的游舫交替辉接,湖里的花灯也此起彼伏,衬得整个湖面光辉灿烂。
林怀慈跟在侯七爷身后上了一艘靠在岸边的舫船,小丫鬟一直紧紧地扶着她,不敢远离她一步,生怕这才刚到京不久的林三小姐被这恶名远扬的侯七爷哄着做出了什么有辱门楣的事情。
大庭广众之下,侯七爷也没再做什么越距的事情。
小丫鬟大气不敢喘地扶着林怀慈在幔纱后坐下,林怀慈看着面前犹如丝网的层纱,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几步之隔处坐着一位手抱琵琶的女子,薄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娥眉臻目。
琵琶女刚开始拨弹了没几句,小七王爷便灌了一口花酒,吊儿郎当道:“把面纱去了,好好弹,等弹到我身后这位美人舒心了,便赏。”
琵琶女在面纱背后柔柔一笑,连带着那双眼也是清澈的温顺。
林怀慈嫌这纱幔缠人不清,便想掀开了,好瞧得真切些,谁知林怀慈一动作,身边的小丫鬟立马按住了要起身的林怀慈,咬紧了嘴唇十分恐慌地无声祈求。
林怀慈顺了顺气,也是,这再也不是那逍遥的济渡派,而是桎梏繁琐的凡世。
问尘子动作了一番又静静地坐了回去,那琵琶女好奇,但也知道,有些人的事情,不能多问。
琵琶女只是低眉顺眼着,缓缓清弹自己早已烂熟于心的云中朔月,瓷杯碰壁,雨溅金戈。
弹音奏曲的人,那双手都是极珍惜的。
琵琶女的手肤如凝脂,在琴弦拨动之间,手指纤弱,更是宛若穿云而过的叶,轻盈,透明,漂浮。
侯七爷本来不甚在意小小的一个乐女,但偶然一瞥,竟发现这位琵琶女虽只生了一张清秀可人的脸,但却养了一双得天独厚的手。
不过可惜,那双手的纤纤十指上却缠满了义甲,让人看不清全貌。
侯七爷玩心大起,只是说:“你这双手长得真漂亮,比你的脸蛋好看不少。”
琵琶女音律不停,只是低低地说:“谢恩公夸赞。”
侯七爷眼珠子一转:“你的手长得这么漂亮,为何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卸了?”
琵琶女犹豫了一下,停了手上的动作,跪伏在地,小心谨慎道:“奴不知恩公言下之意意欲为何?”
侯七爷停了笑意,他掂着酒杯,皱眉道:“便是教你卸了义甲。”
琵琶女小心翼翼地侧头看了一旁幔纱后的金屋美人,见这美人没什么动静之后,是以咬了咬牙,眼含泪花道:“奴去去便回。”
林怀慈隔着幔纱看不清这位琵琶女的小动作,只是好奇,为何弹琵琶要缠义甲?
不过一会儿,琵琶女便婀娜多姿地进来了,她好整以暇地重抱琵琶,刚开始,指尖不过微微发麻,她觉得吃痛,便力道轻了些,谁知这侯七爷又不行,又威胁她如若不照常弹,便直接废了她这双漂亮的手。
琵琶女忍气吞声,只能一直温顺恭敬地顺着这位喜怒无常的恩公的脾意。
一曲弹毕,琵琶女这双手已是微微渗出血痕。
侯七爷喝着酒,听见乐声停了,琵琶女又迟迟没有继续动作,不满道:“方才的那首曲子好听,给我重弹一遍。”
琵琶女这下已是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她有些发抖,再弹一首这样子的长调,她这双手怕是真的要废了,不知要养多久才能重新登船奏乐。
林怀慈发现这位琵琶女浑身颤抖,便侧头示意丫鬟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谁知这丫鬟胆小如鼠,只是瑟瑟缩缩地摇着头,还一直拉着林怀慈。
林怀慈喝茶也喝厌了,听曲也听得昏昏欲睡,还是想绕过这位侯七爷去船板上吹吹风。
但是她瞧了一周,发现这居然没有什么旁的出路,便只能面若沉水地坐下了。
林怀慈这左顾右盼的功夫,琵琶女已开始断断续续地弹了起来,那血渗透依附在琴弦上,又在微微颤动间,带入衣袂,到最后,琵琶女一时不察,竟让一根琴弦割了肉,刮了骨。
当时琵琶女一声惊痛,琵琶直接落地,整个人如同没了骨头一样软软倒下去,抖抖索索,已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侯七爷见状,面露不满,只想开口嘲讽:一个贱奴,竟还如此娇弱。
林怀慈已是掀开了帷纱,只堪堪露出半张脸来,依旧是稀松平常地编了一个发髻,只点了几粒珍珠,深入发间。
她闻到了血腥气,起初极轻极淡,后来一声铮响,那血腥气便陡然浓厚起来。
林怀慈探出头来瞧了瞧,一眼便发现那琵琶女的手已是血流不断,染红了半痕裙裾。
林怀慈皱了皱眉:“侯七爷,怀慈听得很开心,也听够了。怀慈想去甲板上看看夜景,不知七爷是否要随我一同前去?”
七皇子听了,又是笑眯眯道:“那是自然。”
林怀慈便又悄悄地瞧小丫鬟使了个眼色,指了指丫鬟腰间的钱袋,之后便跟着小七王爷出了舷门。
小丫鬟见二人出了门,便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十两雪花银放在船板上,轻声絮絮道:“姑娘,你拿了林三小姐的赏,便退下吧。之前林三小姐隔着幔纱看不真切,这才耽搁了一些时候。”
那琵琶女知这林三小姐一腔好意,也不再多言,趁着舶屋内无人,悄悄拿着赏撤了。
林怀慈靠在舷栏上静静吹着风,大多数花灯如同无主的帆,只行了一阵,便翻了,沉没入湖底。
这花灯只不过上元夜一晚看着光鲜亮丽,第二日一早尸骸无存的多,全身而退的少。
公衙还要动用小吏去打捞湖里花灯的尸体,一夜繁花似锦的上元灯,背后不知灌输了多少物力财力的呕心沥血。
小七王爷罕见地安静了下来,他背靠着栏杆,略微转头盯着林怀慈的侧脸,林怀慈的脸精致得已不像常人,骨相托着皮相,一颦一笑中,流转着拨动心弦的律。
侯七爷笑了笑,孤魂无主又如何,不过一身皮囊。
他想要做到的事情,自然能做得到。
林怀慈察觉了侯七爷的目光,下意识抿着嘴,之后又说:“七皇子殿下,你知道今天俞先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哪一句话?”小七王爷靠着栏杆往后一仰,抬头见月深深,低头望风潮暖。
林怀慈眨了眨眼:“年少的时候,不要爱人。还有,最好永远不要爱人。”
侯七爷只是轻轻松松地接道:“皇家不少痴情种,古今来昔缚收骨。”
接着,侯七爷又添了一句:“帝王的话,还是薄情些才可活得长久,坐得稳当。”
林怀慈也侧过身子,深深地看了一眼侯七爷。
侯七爷,他想做皇帝吗?
林怀慈慢腾腾地看着侯七爷的表情,补充完了俞先生的意思:“怀慈思来想去,大概是这一句话:皇权之下,怎敢言爱?”
这世人各执一词。
有人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也有人说:爱恨本无常。
其实是你自己七情六欲,六根不净,总将无常怪有常。
皇权之下,怎敢言爱?
侯七爷,你是想做皇帝吗?
这一场大戏,却是无人识得戏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