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过后,林怀慈的待遇果真好了不少,林家主母又开始嘘寒问暖,还三天两头往她院落里送补品送丫鬟送首饰送衣服,其他的,林怀慈都照盘全收,只不过林怀慈嫌弃那些大大小小的丫鬟们吵闹,只留了几个洒扫的婆子和三个充门面的丫头,剩余的统统赶了回去。
林怀慈的原话是:“人多容易生乱,怀慈身体不好。”
人多嘴杂,人杂生乱。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林怀慈这么厌恶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上元佳节过后,林家的书堂又迎来了一位学生,这位学生刚被人从边疆秘密带回,居然是以戴罪之身进了林家读书。
大家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林怀慈本来也以为之前只用去上元节那天装装样子就够了,谁曾想,俞先生竟跑去同林大人说:“林大人,林三小姐真有乃父风范,是为可造之材,金石磨之,腐亦生萤。”
俞先生几句惜才之语,就让林怀慈过上了每天早出晚归,昏天黑地的日子。
林怀慈刚开始还挺认真的,经常早早便进了书堂,边打瞌睡边等着俞先生进门,只不过几天之后,林怀慈便发现就算来得稍迟些,俞先生也不会多加苛责。
林怀慈发现了这个事实之后,次日,便直接踩着上课的卡点准准地踏进了书堂。
结果平素一向好脾气的俞先生当时脸色就黑成了锅底,他沉下脸来,抄起戒尺便怒气冲冲地朝着站在自己座位旁还没来得及落座的林怀慈走来。
林怀慈当时一时心急,刚睡醒的脑子也还没得及彻底清醒就赶忙开口:“俞先生,小女知错,自愿领罚,还望俞先生念在小女初犯,大人不记小人过,小惩大诫以示警告即可。”
俞先生的脚步果然慢下来了,但仍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一哼气,唬着脸道:“林三小姐坏了课堂规矩,还请出门,自站上两个时辰,下课后,再根据今日的策论写篇文章给我。”
林怀慈当时整张脸都委屈地揉作一团,但还是柔柔地谢了罚,在门外找了个阴凉地方坐着了。
身边的小丫鬟也一直在给她守着门窗望风,生怕林怀慈等下又真吃上俞先生的几记板子。
林怀慈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胆大包天了,谁知到了午后,又有一位不速之客姗姗来迟。
林怀慈当时好不容易才终于进了书堂的门,能安安稳稳坐在书堂内听课。
俞先生正老神在在地讲到“其世俗之言殊,传讹也;国史之论异,私意也。小子识之。”
林怀慈有些神游天外,但她平时上课就是这个架势,俞先生也没管她,知她这种状态也不过就是装装样子而已。
课隙,林怀慈又有些怀疑,她招了招手,站在门外的小丫鬟也很机灵,立马就走近了来:“三小姐,怎么了?”
林怀慈只是低声掩唇问道:“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小丫鬟想了想,有些犹豫:“大致是戊寅月,丁亥日。”
林怀慈点了点头,便默不作声地坐了回去。
她的手在案几上扣了扣,俞先生便已经施施然地站上了讲台。
只不过这次俞先生带了一位布衣少年,只简简单单介绍道:“楚渐藏,字居安,各位日后的同窗。”
布衣少年一直低着头,林家两位小姐只看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地转过头去。
林父老早就和林家上上下下提点过:此子背后鱼龙混杂,朝堂和江湖混作一团,未来虽不甚明朗,犹可期之。
林家两位小姐本来就不在意一枚岌岌可危的砧板鱼肉,更何况此人生杀大权全都掌握在别人手中,随时随地都会殒命,她们不去招惹就是。
铤而走险的事情我不做,也不允许你做。
林怀慈心里微微一笑,看来她要违抗一下师命了。
放课后,林怀慈叫小丫鬟们早早在门外候着,楚居安本来就步履匆匆地抱着典籍想赶快出门去,结果一到门口便被莺莺娇憨的小丫头们给缠住了。
楚渐藏皱着眉头看了这一群似乎凭空冒出来的小丫头,沉声问道:“你们是谁家的丫头?”
小丫头们相视一笑,只是嘻嘻笑着,并不作答。
屋檐落下的光线又倒映在楚渐藏的脸上,他简简单单地抱着书,低着头,皮肤苍白得几欲透明。
那双眼干干净净,但看不出端倪,不一定是真的没有端倪。
唇色微微泛白,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很纯真的长相,很瘦弱的体态,再联想到如今他风雨飘摇,被权势拉扯着的浮萍之运,只让人觉得可惜可叹。
随时折腰之人,如若想重新挺直脊梁,必定是要掀起血雨腥风的。
一个又一个,只会成为踩着向上的垫脚石。
明明是满腹阴谋与算计的回京,却又随时脆弱得会魂断今朝。
权杖上的鲜血被拭去,又一遍遍重蹈覆辙。
此时背后传来一声回应,声线清冽,带着点女孩子特有的软绵绵鼻音:“楚渐藏,我是林家三小姐林怀慈,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再一次见你,真好。
楚渐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此时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困惑地转了转圆圆的杏眼,有些低沉地出声道:“三小姐,有何贵干?”
林怀慈卷着书册摆出了一个她自以为善解人意的笑容:“楚渐藏,以后我们一起上下学吧。”
楚渐藏心底盘算了一下,面上仍然是笑眯眯应了:“三小姐,居安近日多有不便,还请见谅。”
林怀慈脸色古怪起来,她还想再说什么,楚居安已是作了个揖,匆匆忙忙地走了,看那背影,竟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林怀慈凝神细想了一下,回到院里便又开始翻看起侯七爷叫人替她整理的楚国秘事。
楚国荒淫无道,楚子民怨沸腾,地方豪族侯氏揭竿而起,替天行道,辟疆土,平民怨,迁国都。
侯氏一族的手上,沾满了楚氏阖族的血,握住了满朝文武的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尔等蝼蚁,竟也敢嘲讽盘根错节的庞然大族?
那本楚国秘事翻来覆去仅那么几句话,里面只提到楚国太子一句:楚氏嫡长子,谓渐藏,字居安,年三月而亡双亲,继而覆楚朝,易克六亲,命途坎坷,亡国之相,宜避之。
林怀慈盯着那句话沉默良久,昏黄的灯光下,她将书合上,十指纤纤搭在书页上,看向窗外。
这楚渐藏,倒与她有几分相似……
林怀慈心绪不定地熄了灯,在黑暗中就着微微泄露的月光静坐良久,还是扛不住睡意,就寝安眠了。
次日,林怀慈早早便挂着两个黑眼圈爬了起来,小丫鬟替她梳洗的时候,林怀慈犹豫了一下,还是吩咐道:“珠珠,遮一下我今日的倦容。”
林怀慈在书堂内坐立不安,她有些焦躁,还鲜少有不吃美人计的坐怀不乱柳下惠者,怎么偏偏就让她碰上了一个。
楚渐藏今日也是如猫一样钻进了自己的座位,还披了件鸦黑披风,那张苍白的孩子一样的脸藏在宽大的衣裳内,没有半分咄咄逼人的气势,让人很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在如狼似虎的军士,黄沙漫天的北疆和山艰路险的回程中,平平安安,幸存至今。
林怀慈瞧了几眼楚渐藏这幅闷不吭声的无波古井的样,心里还是打定了主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世上多的是人行差踏错。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比比皆是。我本来以为这些也没什么,少年心性沉浮,知错而改,善莫大焉。
但的确,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可以干干净净地重来一次的。
人生没有如果,除非你不做人了。
“要不,你别做人了。化鬼,成妖,入魔,问仙,这四者,你任选一个,绝对都可以跳脱出这繁杂人世的种种烦扰桎梏。
这天大的机缘就搁在你面前,不如随我上山,何苦在此白白受罪?”
尚且年幼的林怀慈眼巴巴地看着清零道人手中的绝尘剑,自己的剑。
清零道人仙风道骨地把剑往背后一负,佯作可惜:“你这孩子,还犹豫什么。我还有事,你若再不答应,我便一走了之了。”
林怀慈实在心痛自己的绝尘剑,可又抢不过这老奸巨猾的老头,便还是勉勉强强地被清零道人哄上了济渡派。
事后,清零道人还有些后怕地同问尘子说:“幸好你遇到的是我,不然若你当初这样,拿了你的剑你就同谁走,现在怕是半路夭折,惊才早逝,美人薄命也说不定了。”
如今林怀慈老是想起过去的事,她有时候看着自己的这张脸,都觉得胆战心惊,为什么不会老一样?
她到底是谁?
不过现在,林怀慈只等着放学,磨绳霍霍向猪羊了。
这楚渐藏人也机敏,一直安安静静地跟着俞先生,不离其左右半分毫。
林怀慈没办法,便招呼了一下身边的几个小丫鬟,悄咪咪说了几句。
身边的几个小丫鬟面露踌躇,其中有一个局促不安地说道:“三小姐,老爷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奴婢们虽不说,但若露了痕迹,三小姐怕是……”
原来这林怀慈是想自己把这俞先生引开,小丫鬟们到时候就望风守门,其余的自有人接应安排。
谅这楚郎君再命大福大,林怀慈不肯停手罢休,也是无济于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