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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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周太师已经久跪于御书房一天一夜未曾起身,只为替他下狱的学生保全性命。说实话,我真欣赏这种风骨卓然的饱学之士啊。”

只可惜他们没有踩在我的背上就好了。

一身黑狐裘的楚郎君披着满身寒气,叹息着拍拍手,瞧着冰天雪地里须发皆晶莹的老人,便转头叮嘱随行的小太监:“去,给周太师找件斗篷,他已渐老了,不能挨冻。”

末了,想了想又添上一句:“不要对太师说是我让你们这般做的。”

那声音如同冰珠似的,又凉又透,带着肺腑中的人气儿,眨眼就被凛冽的寒风吹散,化成细小的水雾,凋零一地。

小太监提着引路的宫灯,犹豫了一下,低低地应了一声:“是,奴才知道了。那大人。。。皇上那边。。。。。。”

楚郎君闭了闭眼,只是继续说:“皇上那边,我过几日再同他解释。如今太师既在这,那我就不进去了,免得皇上为难。”

大门紧闭的御书房前,周太师不知怎么的,心有灵犀似的,回头一看,刚刚好遥遥瞥见那一抹树下的黑影转身离去,腰间佩着的白龙玉佩锃锃发亮,一闪而过。

是他了,如今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会把圣上亲赏的玉佩如此堂而皇之地挂在身上呢?到底还是太过年轻,锋芒毕露,过犹不及啊。

过了一会儿,小太监端着一盘同总管讨来的斗篷来了:“太师,这天气如此寒凉,奴才给您披一件衣裳吧。”

太师把衣服推开,摇摇头,一脸疲惫地回答:“道不同不相为谋。”

冬天的夜晚降临得总是既迅疾又漫长,入夜就好像只是一眨眼,天地星辰就换了全新模样。

这条街巷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天略暗,门前的灯火便星星点点活过来。

马车轮子行驶在青石砖上咕噜咕噜的声音越发明显聒噪,在这阵单调的吱呀声中,突然响起了人的说话声。

楚郎君掀开了帘子,歪着头支着胳膊,撑在软垫上,目光茫然地问道:“不醒,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这种懵懂柔软的空白神态在他脸上很少见,他似乎总是温柔地说、笑,然后害人。

“大人,您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是他们错了,您没有错。”

不醒伸手把帘子又放下去,免得大人着凉,又低头恭恭敬敬地在马车边回答。

楚郎君笑不出来了:“不,我知道我错了。可我只能这么错下去,有些事,一旦开头,就没有回头路。”

他其实很羡慕很羡慕那个学生,他还从来没有被一个人如此坚定地选择过。

不醒不说话了,大人似乎今日见了周太师,便有些与往日不太相同。

有点悲伤,有点寡断,又有点像是一个正常的有着七情六欲的年轻人。

不醒只知道大人是从边疆一路调升回来的,他见到大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今日这般模样了,温和细润,冷心冷肺。

别人都知道诸宫皇子是由当今皇帝的老师周太师教导的,却都不知道他也曾是周太师的学生。

宫里的人闭口不谈,宫外的人无从知晓,一段活生生的过往便被故意抹去,遗忘,直到消失。

也许只有角落里香炉里的香灰,窗外一年更似一年茂挺的青竹,那年夏天飞落在屋顶上的雀鸟还封存着那个抱着胸惊慌失措的孩子。

他一直是一个在宫里不存在的人,宫里的节日祭祀,他不用去;宫殿的盛宴小聚,他不用去;皇子的读书骑猎,他自然也不用去。

但是就是有那么一天,他突然听到影影绰绰的清脆的读书声,于是循着一路的阳光,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满室清辉。

旁人去同皇帝报,皇帝眼皮也不抬,漠不关心地哂了一声:“随他去,他既能找到这个地方,就是他的命中注定,免得旁人传我苛责。”

可是他虽可以读书,但却没有书。

皇子们也不太喜欢他,别的先生都不管他,只有周先生在的时候,他们才会老实些。

有一次太子因前天晚上被皇帝训斥心情不好,余怒冲冲地踏进书房的门,刚好看到他好奇地蹲在最前面的书桌边在摸干干净净的纸笔——太子的书桌。

太子冷笑了一声:“小傻子今天心情挺好呀?”

又转头:“给我打。”

他往外跑,又被人拖回去,太子追出来,一脚踩在他的脸上,尚犹不足,还使劲地碾了碾。

他的脸偏到一边,发丝混着靴底的泥漏进咬不紧的牙关,口水不受控制地淌出来,又脏,又疼。

他想求饶,可是却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恍惚中,一切都停止了,只听到太子惶恐地喊了一声:“周太师。”

他被人扶了起来,护在身后,周先生恨铁不成钢地斥责太子:“太子今日这般作为可是为何?天大的过错也不该如此肆意折辱他人。为君不仁,持身不正,该罚;还有太子身边的奴才,纵容太子胡闹,该打。”

周先生又看了看这一地狼藉,顿了一下:“现在先上课,具体事宜下学后微臣再细说。”

周先生叫了一个轮值的小太监替他收拾,还未收拾完,他便急急挣脱,跑到窗台外踮起脚屏息凝神地看先生上课。

课后,皇子们都纷纷撒了腿远离周先生的怒火,他听到太子被罚抄书,太子身边的奴才被打了手板。

这惩罚对太子来说不痛不痒,可太子却气得连脸色都变了,这可是折了他好大一个面子,还是为了那个小傻子!!!

他那个时候有点怕了太子,就偷偷藏在庭院的角落里,想等他走了再出去。

可是最后周先生却叫住了他,递给他一本书;“我的书给你罢,你好好放着,身为一个学生,上课怎么能没有书呢。”

那本书上是明晃晃的四个大字《资治通鉴》,在太阳下闪烁着跳动的光点。

盛夏的阳光炽烈,就好像他初次闯入学堂那般明亮,蝉声轰鸣,排山倒海,将他淹没。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说,他惊惶地向后退了好几步,又想跑,可是当他回头看到周先生失望的收回去的手,如果他没有接住?

风中充盈着一股干燥花草的气息,像是那刻护在他身前的周先生一样令人心安。

鬼使神差地,他又退回去,周先生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书放到他手上,他紧张地给先生行了个歪歪扭扭的礼。

周先生抬起手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已经逃之夭夭。

善意比恶意更珍贵,也更难以应对。

当天晚上他就被勒令不用上学了,因为心性难磨,要送去边疆苦蛮驻军之地历练,归期不定。

走的那天,他什么都没带走,这宫里的每一样物件都不属于他,他只带走了那本书。

坐在马车里,楚郎君想到太子那副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为着他帮着他,可笑着笑着他又不笑了,他想到了那个灯火通明宫殿里那个笔直坚毅的背影,薄雪纷飞,寒冬腊月,瘦骨嶙峋,却巍峨得撑起这将倾之厦的脊梁。

过了一会儿,楚郎君坐在马车里又没头没脑地问马车外的不醒:“不醒,你冷吗?”

不醒低眉顺眼:“回大人,奴才冷。”

楚郎君:“罢了,问你也没用。”

他坐在车内手指一遍遍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声音虚虚沉沉的,竟在寒风凛冽中有些缱绻喟叹的错觉。

紧接着,他又低低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过去受的耻辱,我从前遭的罪过,于走投无路时接的滴水之恩,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满街飘摇的灯火都映不进他眼底的深色。

这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大人,下车了。”不醒轻轻跨步上前掀开马车的门帘。

楚郎君扶着不醒的手走出来,衣袍落地时,又是一派轻描淡写的云淡风轻。

楚居安,有我在,你所羡慕的一切最终都会回到你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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