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零道人没收林怀慈为徒的时候,经常一个人拎着一壶酒坐在悬崖边上喝酒,那个时候他有些喝醉了,经常会落下几滴泪来。
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里,一直有很浓很浓,浓到化不开的悲伤。
从前清零道人有一位心上人,宛若云边月,遥不可及。
清零道人很喜欢她,日日跑去献殷勤,纠缠太过也会让人心生厌烦,更何况,那位心上人,并不如何喜欢清零道人。
后来那心上人同他说:“我觉得你可怜,可悲,可恨,可弃。你莫要再纠缠于我了。”
清零道人差点以为自己是真心地喜欢她了。
他问自己:你不是真心的吗?
清零道人自己又默默补充了一句:我不是。
因为清零道人跟自己说我不是真心的,所以后来他说:“我真讨厌你的眼神和笑容,悲天悯人,高高在上。”
后来那心上人问他:“那你有没有厌了我?”
清零道人故作洒脱地回答道:“我没有。”
之后清零道人收了林怀慈为徒,便不再碰酒了。
旁人问他为什么?
他长吁短叹地唉声叹气,说我怕教坏小孩子。
清零道人虽然收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大弟子,但他一开始,也是不怎么喜欢这位问尘子的。
他总觉得这问尘子,身上有极浓厚粘稠的杀戮血气。
所以起初,清零道人只是冷着脸教导这位天才弟子,但是长老们又发现这对师徒一位面沉似水,一位阴森至极,不像是师徒,倒像是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的仇敌。
便又劝道:“到底师徒,恩情已在,为何要白白消磨这得来不易的缘分?冷着脸是会吓到孩子的。”
要知道这林怀慈初入济渡派,便被誉为百年不出的天才,是众人疯抢的至宝,只不过这问尘子,最后选择了清零道人。
济渡派又查来查去,发现不过是一位因为生得太过貌美招惹祸端而没了爹娘的可怜姑娘,便也放宽心来。
清零道人想了想,回去后还是尽量对着林怀慈的时候,多笑一笑。
笑着笑着,清零道人自己也想开了,也不光是对着林怀慈和蔼笑一笑,对济渡派的人,都是平和慈祥多了。
只不过济渡派后来又发现,这问尘子身上的魂魄不全,几经探查,又发现她身上有一种奇奇怪怪的蛊虫,问她,她只说:“之前有位怪人,喂她吃了一粒蛊,后来,这蛊便成了她活命的东西。”
问尘子的身体,是承载魂魄最好的容器,无论多少魂魄放入她体内都立马敛息静踪,看不出半分痕迹,如同一滴水汇入了大海,从粘滞闷热的空气中挣脱出来,像一条鱼遇见了水,开始自由自在地呼吸。
林怀慈也清楚落子无悔,及时止损与自暴自弃,已经都不是最合适的选择。
那天众人齐聚济渡派邢辩司,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外面溅落的雨声同屋内嘈杂的人声混合在一起,只让人觉得喧嚣。
杜独行撑着伞,将伞略微倾向问尘子那边。
伞檐上的雨微微晃动,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滑飘出曲折蜿蜒的轨迹。
问尘子扶着腰间的剑慢慢走进了邢辩司。
林怀慈突然想起来以前有人对她说的一句话:“你迟早要死在他手上。”
那个时候她还是游清。
游清敛下眉眼好脾气地笑了笑,“别闹”,她只是说。
他们都错了,是他死在了她的手上。
那位内鬼,是她安插进内教中的。
往鲤与莲清之间只不过是一个空口白牙的约定:我做你哥哥,我护着你,中间却隔了不知道多少乱七八糟的人和事,用血铺路,仅仅数天之内城破人亡。
一进邢辩司,便听到有人在哭,是位婢女,由于在众人争辩中失手打翻了茶盏,在被人训斥,好像所有憋着的焦躁都倾泻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林怀慈皱了皱眉,只是淡淡地说:“我平生最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哭啼,你若忍不住,寻个僻静处,哭完再说。”
邢辩司众人一听,也就不再找这婢女的麻烦,但仍然想着拉拢济渡派的问尘子,看如今问尘子这手掌利刃的模样,众人都隐隐明白,这林怀慈,许是有了什么转机。
只不过林怀慈极阴沉地坐在一边,听众人吵嚷,又是一句:“需要我出面时,我自会出面。但我不会选择卷入各家的纷争。”
独善其身,总比兼营百家好。
问尘子听众人吵了许久,虽是头痛,但也耐下性子等着邢辩司散场才回了院落。
有一位身着黑袍的异人等在了院落里,林怀慈看了看他,杜独行在林怀慈身后,同异调人点了点头,三人便一起进了屋。
屋里林怀慈摇摇头,握着的茶盏轻轻放到案桌上,里头的茶叶上下浮动了下,荡漾的水波搅出浓郁的草木香气,只是说:“你知道我的,不宜大开杀戒。”
异调人的脸掩埋在黑袍中,嗤笑一声,只是说:“所以你只能做庙里香贡慈眉善目的菩萨,却不能降服六道败类妖魔鬼怪。”
异调人接着又说道:“其实你体内的那枚太阴蛊有古怪,被人动了手脚,那上面,附着乱人心智的傀儡术法一线牵。”
林怀慈微微颔首,脸色不变,只是说:“我知道有古怪,但我没办法,才找了你来。”
梁如行到底是何居心?他到底想干什么?
异调人的声音低低的:“之前你在甬道里可不是这个态度。”
林怀慈只是面无表情地说:“甬道里的时候,我又不知道你对我有用。”
后来异调人说:“等你真正坐稳了济渡派的掌门之位,我会帮你的。”
林怀慈皱了皱眉,异调人又说:“我手里还有另一半魂骨,是太阳骨。”
林怀慈想了想,只是说:“太阳骨不是落在了梁族的手里吗?你同梁族有什么干系”
异调人笑眯眯地说:“太阳骨与太阴骨,又不是只有一对。”
林怀慈还是想拒绝,她觉得没有必要,并没有山穷水尽。
山穷水尽时,凉薄可见处。
后来异调人说:“这一线牵,掌门身上也有。只要你做了济渡派的新掌门,这位蜗居昼夜峰的掌门人,必定安然无虞。”
林怀慈只好跑去同济渡派现任掌门人商量了一下,本来之前的梁林之盟都说好了,只要林问尘成了梁如行的未婚妻,便是光明正大的济渡派新掌门,是以,这济渡派的代掌门就在那场大战后堂而皇之地登上了掌门之位。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在那场大战中,她遇见了张易水死去的哥哥,将活着的张易水带回了济渡派。
风中旗帜飘飘,炽热的阳光下,有人踏马飞骑,又肆意又悲凉。
后来张易水与杜独行狼狈为奸,利用一线牵控制了济渡派新掌门问尘子,将整座济渡派送给了殊胜教执教人渚往鲤作为重登大宝的贺礼。
梁族毫无察觉,不知不觉间,济渡派已然改天换地。
在林怀慈的身上,太阴蛊与太阳蛊合二为一,游清重见天日,殊胜教重现于世。
再之后,杜独行便消失了。
那位送张易水到林怀慈面前的断臂黑衣人,也是殊胜教的马前卒。
只不过那左臂,是被收了去,喂给了杜独行疗养生息。
杜独行,也就是渚往鲤。
梁族默不作声,暂且隐居世外,避其锋芒。
后来有一天游清说:“都说爱屋及乌,其实也有恨屋及乌。”
你有爱过一个人吗?
有啊。
你有恨过一个人吗?
以前没有,但现在有了。可是那些人又轻轻松松地死在了我的面前,只让我的恨索然无味。
你以后还会如此恨一个人吗?
不会了,我修了无情道,我连像过去这么喜欢一个人都做不到了。
恨其实是一种扭曲的情感,就像一头怪兽,口水滴答,迟早会把你吞没,让你消亡凋零。
殊胜教,其实也是追寻着天道,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不就可以对天道取而代之了吗?
拯救苍生,是为了毁灭,而不是治愈。
盛夏的暑气中,在绵延不断的走廊,墙上的玉砖伴随着漂浮在书廊里的浮尘锃锃发亮,尖锐的日光让一切都洒满浮动的光点,还有各种嘈杂的交谈的虫鸟鸣声。
这是应该发生一起某种捉弄般的相遇的命运滚轮的启齿开端。
渚往鲤和游清站在通往室外的门边,阳光带着滚滚热浪涌进书廊,照在平滑如镜的地砖上,尘埃在光线中沉浮。
这世间的恋爱大抵是水到渠成,这人间的分手大多是信手拈来。
有的人乐在其中,也有的人苦而不自知。
苦尽甘来不是没有,可是怨偶携手白头的少,十不存一。不过在一起久了,再假的事情也会生出几分真心。
这波澜壮阔百年漫长的一生,从未开始也不谈结束。
本该让一切年少时的欢喜都止步于此,不要靠近我,我还想与你继续做朋友。
游清还是很喜欢雪的,大概是因为游清从来没见过雪。
一排排如尖塔耸立的街灯守卫着街道,昏黄的光色,如同被上天选中,踩入街巷厚厚的雪中,脚印浅浅的。
游清哈着气,露出来的脸蛋冻得通红。
一只黑猫,在街灯下睡觉,低低的打着呼噜。
雪花静静的落在脸上,肩上与腿上。
它们也许因为你的体温融化,最终都会消失不见,你留下的那一行行脚印也会被新来的雪花掩盖。
什么都会走向灭亡。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曹雪芹《红楼梦》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化用自老子《道德经》“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
一线牵——化自千里姻缘一线牵
张易水——出自《易水怀古》
殊胜教——出自《丁福保佛学大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