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沙洲空寂,漫天繁星如织。一颗流星缓缓坠落划破长空,细长的星尾在繁星中显得格外闪耀,带给世人最后的短暂绚丽。
“唉。”重云看着那一闪而过的流星不禁叹了口气。
传言中,完美大陆上的每一个生灵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星,每个星星都代表着一个人的命运。每当生灵死亡消散的时候,星星便会发出剧烈的燃烧从而化作流星陨落于天际。
“陨落的会是谁呢?”重云躺在沙丘上,望着满天繁星不禁迷茫,“这诸多繁星中哪一颗又是我呢?”
他很想看看自己的命运,但是又很害怕。他怕……他怕某个人终究还是会离他远去。
“你知道星星吗?”重云举起手,试图从那群繁星中找出属于自己的那一颗。
身后的人脚步一顿,捂着伤口艰难的坐下,坐在沙丘上。
“我不了解这些。”他侧头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是吗?”重云没看他,只是继续在夜空中搜寻着,“我还以为你们羽族必定会知道呢?”
“咳咳……”翼南振咳了几声,而后也抬头看向了星空,神情悠远似是在回忆,“整个羽族中只有他会。”
“他?”重云躺着侧过头看了眼翼南振,疑问道,“谁?”
“他啊……”一声轻叹,翼南振开始回忆起遥远的从前,“他精通天象星卜,能文善武……弹的一手好琴,可却偏偏下棋爱悔棋……”
似是苦笑,翼南振继续说道:
“他的长相是羽族中最出色的,同样的他的手段心机也是羽族中最厉害的……很多人都会被他那张淡然,与世无争的样子骗了。”
翼南振说着说着就不由得回想起了过往种种,他阅过无数的人,却唯独偏偏看漏了他……那人的城府之高,仅仅数月间就把羽族的政权掌握到了自己手中。而羽族四王也从那时起分崩离析,名存实亡。
“是他。”
重云隐隐猜到了。
“是的……”翼南振茫然,他强忍着伤痛索性也像重云那般躺了下来,“他曾经也如这漫天星斗一样明亮光辉,可到头来却还不是如流星那般飒踏划落……”
“风帝。”重云说道。
“羽沐风……”翼南振喃喃,他始终不能对这三个字释怀。
此时夜风悄然而至,它将这名字带往远方。
沉默,似一堵无形的墙横在他们之间。
他们谁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有风在沙漠中呼啸。
“你的伤……”重云故意岔开话题,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气氛。
翼南振闻言一振,不由得掩住伤口,淡然道:“不要紧。明天可以继续赶路。”
“你…”重云倏然直起身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只见漆黑的沙漠中,只有他的一小队兵正在不远处值守。
他小心谨慎的附在翼天策耳边,轻轻说道:“明天你跟我走另一路。”
“为什么?”翼南振一惊,疑惑的目光投向重云。
然而重云没说话,只是笑笑的继续躺了下去。
那个笑,讳莫如深。
翼南振心头一紧,不禁让他想起了午后的那一场刺杀。
他怔愣了一下,说道:“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
“有人想杀你。”重云一语道破,但是他却没有说明那些杀手是来自黄昏城。
“看来要我死的人有很多啊……”翼南振叹出一口气,手下意识的摸向一直藏于怀中的羽灵。
——你,真的在那里吗?
“明天你要换上我们的衣物了。”
重云说话打断了他的思路,翼南振不禁看向重云,听他继续说下去。
“从此一路都将是风险,我们走的路是一条甚少人知的野道。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这条野道,重云曾经走过。
那里没有人烟,没有水源,黄沙连绵万里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沙海。
他在那里一呆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间…当他完成任务急速赶回黄昏城的时候,他心爱的人已经变成了他人的未婚妻。
如今,即将再次踏上那片土地,不知是否还能平安归来……
明月。
心中默默念下这个名字,重云不禁看向了黄昏城的方向。
你,可还好?
日月更迭,沙漠中的气候一如既往的酷热难当。行走在沙丘之上的两人步履蹒跚,滚烫的黄沙炙烤着他们。由于天气太过于干旱,他们的嘴唇都已经干裂起皮,甚至都已经溢出了鲜血。
“到了。”重云停下脚步,对着身侧之人说道。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历经十五天艰辛漫长的跋涉,他们终于走到了。
翼南振走上前一步,望着不远处的建筑不禁发出了感叹。
——这便是黄昏城。
高耸的城墙围绕着四周,将连绵黄沙隔在了城外。而城内,由城门处的主道将这座城池分成东西两个部分,最后直达皇城的入口。
“怎么样?”重云看向身边之人,发现他眼中似有惊叹之意。
“这与我们积羽城简直有天壤之别。”翼南振转过头,只见他苍老的脸上饱经风霜,干涸的风沙将他的脸摧残出道道裂痕。
此时站在黄昏城门外的正是重云与翼南振。当初他们遇袭之后重云便兵分两路,一路由他手下换上他们的衣服去走正常的道路;而另一路便由他与翼南振换上普通衣物改走偏僻小径。
“委屈你了。一路上穿着我们的衣服。”重云抱歉,他知道对于羽族对于衣物十分讲究,每个羽人都必须穿上白色的族衣,以表对神的虔诚。
“呵…”翼南振不由苦笑出声,道:“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只是一个阶下囚而已。快走吧……”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很想见到一个人。
所以,他走的很快,他率先走向那座城池。
重云有些错愕的看着走在前面的翼南振,不解他为什么比自己还着急?
城门下,重云命人打开了城门。
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惊起沙尘一片。神秘的黄昏城就隐藏在这片沙尘之后。
而那扇大门,正是他黄昏之路的开端。
翼南振毫无犹豫地闯了进去。
此时,烈日正当空。冷清的主路大街上,屋门紧闭,只有几盏灯笼垂挂在屋檐下随风摇曳,散发着如孤城般的荒凉与寥落。
“这……”翼南振从未见过如此场景,有些呆愣住了。
这和他想象中的差别也太大了吧?!毕竟这些年来黄昏国四处征伐,不应该是如此荒芜的局面啊……
“此时时值正午。”跟上前来的重云看出了他的心思,解释道:“他们现在正躲在屋子里休息。”
翼南振点点头:“也难怪…”
如此炎热的气候,在大太阳底下多呆一会就够受的了。
“南振王,跟我走吧。”
重云走上前一步,领着翼南振沿着笔直的街道一路而去——道路的尽头就是皇城的大门。
一路上,没有一个行人。空无的大街上只有他们二人沉默的走着,身披灰黄色的长袍,宽大的风帽遮住了他们的脸。
翼南振跟随在重云身后,一边走一边默默观察黄昏城的构造。城西,有着高楼酒肆与赌馆,较城东的居民区繁华些。
而城东,多是低矮瓦房,只有靠近皇城的地方才稍稍华丽些。
翼南振微微摇了摇头,忽然发现自己这样细致的观察有些无聊,不禁苦笑起来——他能不能活着出去还是未知呢……
忽然间,心头一跳,他闪电般的抬头看去——巍峨的黄昏城此刻近在眼前,高耸入云的金色塔尖正闪着金黄色的耀眼光芒。
——这便是黄昏城!
——一个让完美大路上的人闻风丧胆的地方!
随着大门的开启,他正式的踏入了黄昏城的篇章。
城内,道路错综复杂,机关暗道遍布。他吃惊之余紧跟着重云穿过重重回廊走道,终于走到了那个王座前。
——黄昏大厅。
挑空的黄昏大厅气派威严,阳光从正上方的水晶屋顶直照而入,点亮了一室光华。
一袭白衣高帽的背影就这样安静的屹立在王座前,阳光披洒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极淡的光华将他笼罩其中,仿若天人。
而在那天人般的身姿旁正垂手站立着一名女子。
他似乎等了很久,很久。
翼南振缓慢的走上前,不知怎的,他竟觉得眼前的这个身影有些熟悉。
一声叹气飘荡在黄昏大厅的上空。
“你们来了。”清冷的嗓音响起,空荡荡的飘在黄昏大厅的上空。
翼南振瞪大了眼睛,身子颤抖。
“重云,你先下去吧。在书房等我。”
重云却是一动不动,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花尽。”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花尽知其意,缓步走至重云身侧恭敬的行礼:“大人请跟随奴婢走吧。”
重云一呆,担忧的看了眼翼南振。
“一路上多谢将军百般照拂。”翼南振低头致谢,语气诚恳:“幸苦了。”
重云报以微笑,知道是该离开了。于是他转身离开,跟着花尽而去。
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有些许不安,总觉得这会是最后的那一别。
再会无期。
白衣高帽的宰相转过了身,阳光照在了他的脸上,点亮了那张邪魅阴冷的脸旁,狭长上挑的凤目中泛起点点金光。
他直直的看着底下的翼南振,似是要将他看穿。
“你……!”翼南振对上他的目光,瞳孔猛然一缩,震惊出现在那张苍老的脸上。
“我?”那个处在光华中的人却不以为意,他勾起嘴角,邪然一笑:“我是黄昏国宰相——子纯。”
他的声音清冷中带着几分邪气,回荡在大厅上空久久不散。
翼南振先是一愣,而后却竟是痴痴笑了起来:“子纯啊子纯!是你——!”
“是我!”子纯迎着阳光微笑着走到他身前,低下头在他耳畔轻轻说道:“你现在一定很想见她吧!”
“你!”震惊与无奈出现在翼南振满含风霜的脸上,“为什么?”
子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为什么!”翼南振心有不甘,又问了一遍。
“跟我走吧。”子纯还是没有回答,他直接转身走向了楼梯,“她会告诉你,告诉你一切……”
白色的衣衫如一片行云游走在楼梯间,他们一路无话。翼南振只能默默的跟着子纯走到了三楼关押羽夕鸾的房门前。
子纯对着那些守卫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守卫抱拳行礼,而后很识时务的没有多问一句话,直接告退离开。
一阵琴音倏然从房内传出,宛转悠扬。
“是翼南振吧。”
羽夕鸾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淡淡的和琴音融为一体。
翼南振一怔,先是看了眼房内,而后又看向子纯,似乎是在寻求他的同意。
“进去吧。”子纯点头示意他。
翼南振最后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直接推门而入。
他想问个明白。一路上,就是因为这个他才忍耐至今。也是因为这个他有了动力穿越重重黄沙来到这里,历经险阻。
“你看到她了吧。”羽夕鸾坐在案前,信手拨动琴弦,发出几个清脆的音节。
“羽夕鸾,你好生厉害啊!”翼南振紧盯着眼前还在漫然弹琴之人,“计划的那么周密,深谋远虑,比羽沐风还要厉害!”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羽戎——青玲的丈夫,被羽夕鸾冠以奸细之名给处死了!
思及此,他不可思议的看向羽夕鸾,眼中满含震惊,失声道:“羽戎他也是……”
羽夕鸾忽的一下按住琴弦:“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羽族。”她打断翼南振的话,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果然……”翼南振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件事的还有谁?”
“除了我与她,便只有你了。”羽夕鸾继续撩拨那张七弦琴。
清澈的琴音再次浮起在指尖。
“所以……”翼南振感到一阵心寒,问道:“你才想派人杀了我!”。
他想问清楚,是谁。
“是也不是。”羽夕鸾弹了几下,只觉得索然无味。于是干脆放下手中的琴,定定的看着他,“不止是我……还有一个人。”
翼南振错愕,满脸的不可置信:“她……也想杀我?!”
“不然呢?她为何要把羽灵交出来。让重云带上,目的就是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好让你死在重云手中。只可惜……重云没能杀了你。”羽夕鸾终是叹息一声,起身走到翼南振面前,“她也有算错的时候。”
……
翼南振被惊的不由退后两步。
他眼神空茫,神色有些复杂:“她真的这么想…”
羽夕鸾看着他不答反问:“其实你也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翼南振闻言,无奈的闭上了眼睛。
是的。全被羽夕鸾说中了。
其实在拿到那枚羽灵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得不安了,在后来的那些杀手更是应证了他的猜想。
“呵呵…”翼南振笑的那么苦那么涩:“没想到我再见她时竟是如此局面……”
羽夕鸾略有犹豫:“你…”
她突然有些于心不忍了。
“不用说了。”翼南振摆摆手,抹了把眼泪,“我知道该怎么做。”
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流泪。从前,即使在痛苦,受再多伤都未曾流过一滴泪。
“这是我欠她的…”翼南振转过身看着门外,仿佛那里有一人在等他。
羽夕鸾问道:“你真打算这么做?”
“你不是早就计划好了。”翼南振回过头,紧盯着羽夕鸾,一字一字说道:“如果我赤河源击退重云,那么攻入黄昏城的时候你也不会让我活着出去。倘若不幸死在重云手上,你也不用费劲动手了。”
“可惜的是,我被重云带了回来。”
无力望天,这便是他的一生。
“你都知道?”羽夕鸾虽被说中了心事,却也十分坦然。
“从翼天远来找我们的时候,我就隐约猜到了。”翼南振看向她,“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利用黄昏国除去羽族四王…你真的是比你父亲还要厉害。”
羽夕鸾抱歉:“对不起,我必须这么做。”
“我知道。”翼南振不禁苦笑,“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羽夕凰那样的性子,留我们在无疑是养虎为患。所以,你真的很聪明,也很果决,我信服了。”
“你还有什么想对她说的。”羽夕鸾看着眼前苍老的羽人一时间有些不忍了。
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你告诉她,我真的很想她。能在见到她一面,知道她还活着我就死而无憾了。”说着翼南振从怀里拿出那枚一直贴身携带的羽灵,拿在手中反复摩挲,“你怎么那么傻…”
说到最后,他已经泣不成声。
“你把这个还给她。”翼南振抹去老泪,将那枚羽灵交到了羽夕鸾手中,“你让她放心吧。我今日赴死不为别的,只为了她!”
羽夕鸾看了他良久,不禁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当初,她的父亲也是这般深深爱着自己,宠着自己的。
她曾经的任性妄为,风帝一直包容着。哪怕是与漓的婚事,也是风帝率先拉下了颜面,跑去了惊涛城找回了她。
“我…”羽夕鸾低下头,窜紧了衣袖中的毒药。
此时此刻,她胆怯了,不敢看翼南振了。
“给我吧。”翼南振看了她良久,终于叹息一声,伸出手到她面前,“我知道你准备好了。”
“我…”羽夕鸾豁然抬头,神色复杂。
翼南振却反而笑了:“拿出来吧。”
他笑得那么释然,仿佛看穿了生与死,超脱了一切之后的了然与自若。
隐在袖子中的手紧紧的撺着衣袖,羽夕鸾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
“给我吧。”翼南振看出了她的为难,淡然说道:“这是我自愿的。”
紧握成拳的手,松了在紧,紧了在松,几番犹豫之下羽夕鸾却突然打定了主意。她将手伸了出去,摊开手掌,一只小小的玉瓷瓶静静的躺在手心中。
翼南振毫不犹豫的接了过来,瓷瓶上还留有掌心的温度。
他笑着拔开瓶塞,仰头直接喝下,一饮而尽。
羽夕鸾别过头,不去看他:“你放心,你说的话我会转告给她的。”
“谢谢你,还让我见到了她。”翼南振脚步有些虚浮,他忍着腹痛慢慢的走到房门前,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羽夕鸾看着那个苍老孤寂的背影,忽然觉得浑身无力,下一刻便跌坐在了地面上。羽灵从手中滚落,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倏然双手蒙面,悲从心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慢慢的变成了从前一直厌恶的那种人。
精于算计。
双手沾满鲜血……
羽夕鸾豁然抬头,看着自己的那双手。白皙纤细的双手,本该是弹琴写诗作画的,可却偏偏染上了鲜血……
再也回不去了。
滚落的羽灵静静的躺在身边,羽夕鸾看着它……忽然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那个银铃。
“请你转告她,翼南振能在死前见到她,已经无憾了。”
白衣的子纯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深深的看着跌坐地上的羽夕鸾。
“这是翼南振最后补偿她的。”羽夕鸾继续摸着那枚羽灵,“也请把这个还给她。”
子纯走到她身前,蹲了下去,细长的手指从羽夕鸾指尖抢过了那枚羽灵。
羽夕鸾看向他:“你……”
“我会交给她。”子纯神情漠然,说话也淡淡的,让人听不出也看不出,捉摸不到他的心思。
羽夕鸾问:“你打算怎么办?”
“埋了。不然还能如何?”子纯讥笑,手心紧撺着羽灵,站起身就往门外而去,“过会我就会派人处理。”
羽夕鸾也跟着站起身,她望着门外久久不能回神。
此时,窗外天际,有一颗流星从繁星中陨落,在夜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悄无声息的滑落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