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不到7点钟,邢文博就被铃声吵醒了。
不是闹铃,而是电话。
邢文博今天睡得晚了些,眼皮还在打架,心想着谁这么不干人事一大清早地扰他清梦,别说班主任了,就是年级主任也不好使,要是萧亮那必须得揍一顿……结果一听到那头传来的声音就彻底醒了。
“邢文博。”
温鹤低低地叫他,嗓音有点哑,想来也是刚醒。
邢文博坐起来,“怎么了?”
这是他和温鹤认识以来,温鹤第一次给他打电话。
邢文博很清楚,温鹤是个做什么事都讲究分寸的人,他不会不明白,早上不到7点就给人打电话有多不礼貌。
必定是发生了什么。
“我……”温鹤想了许久,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哪句。
他就是突然间,很孤独。
“没什么。”温鹤轻声道,“对不起……是不是吵醒你了?”
“别跟我说‘没什么’。”邢文博拧眉,“到底怎么了?”
前所未有地强硬。
可这种强硬,猛地让温鹤觉得很心安。
他感受到了。他感受到了温鹤从短短几句话里透出的慌张。
那种欲言又止的躲闪,令他无来由地心疼。
“我……做梦了。”温鹤说。
“做噩梦了?”邢文博问。
“嗯。”
他梦见妈妈了。
很多很多年没有梦见妈妈了。尤其上了高中以来,不知是学业太繁重,还是往事离得越来越远,曾经纠缠他许久的那些梦魇,渐渐地就消失了。
大概是昨天玩得太开心,同学、朋友、妹妹、队友……都在身边。大概是昨晚那顿饭吃得太温存,温小杭在饭桌上说着学校里的各种事,把莫姨和温父也逗笑了。大概是突如其来地,这一切让他萌生了一种“家”的感觉。
这里当然是他的家,他从未有任何不满。但是,这个家,和记忆里那个最原始的,最根深蒂固的“家”不一样。
昨晚,他梦见他在小时候的家,和爸爸一起吃饭。家很真实,爸爸很真实,连桌上的饭菜都很真实,仿佛这只是生活里平常的一天。吃着吃着,温鹤觉得自己遗漏了些什么,他扭头四顾,忽然在屋子的角落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妈妈。
妈妈还是那样年轻,很漂亮,但是很瘦,神情很疲惫。温鹤跳下椅子,跑过去,一下扑进妈妈怀里,抬手搂住她的脖子。
然后温鹤就开始哭,一直哭,越哭越大声,好像要让全世界都听到自己的哭声。妈妈任由他抱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微笑地看着他,温鹤从她温柔的眼神里读到了她没说出口的话——
我懂的。我都懂。
你对我的思念。
你对我的愧疚。
你把我深埋心底,永远永远忘不掉。
我都懂。
温鹤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但全都被哭声梗在喉咙里,他拼命地喊着,想喊醒这整个世界。
之后就真的醒了。
在床上坐起,目无焦点地茫然了半分钟,温鹤才缓缓回神。
和以往每一次一样,他总是醒来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梦里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温鹤没有流泪,只是发怔,长久地发怔。
他以为他已经放下了,原来并没有。熟悉的梦魇只是潜伏着,随时等待着给他狠狠一击。
但是这一次太过猝不及防,他沉溺在现实里太久,毫无防备。不像妈妈刚去世那些年,他反反复复地做着有她的那些梦,许许多多次,他在梦里都紧紧抱住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明明是大同小异的梦境,可每次进入梦里,他就像格式化后重新登录一样,以往的记忆被清除得干干净净,他总想不起那是梦,总以为那是现实,时光还停留在过去,总要等到梦醒的那一刹那,才第一千次、第一万次明白——“她已经不在了”。
房间里很安静。整个屋子都很安静,全家人都还没睡醒。温鹤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心里像是猛地被掏空,他突然觉得很慌。
很害怕“下一个离开的会是谁”这个念头。很害怕身边一个人都留不住。很害怕终有一天,所有人都会不在。
他不会去找父亲。这些话不能跟父亲说。父子俩对彼此的关心体现在一种默契的信任上——相信对方一定能和自己一样坚强。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邢文博。想马上听到他的声音。
幸好,他在。
温鹤“嗯”完之后就不说话了,邢文博也不再追问,两人在电话里沉默了10秒,邢文博说:“你今天有安排吗?要不我去找你一起复习?”
“啊……?”温鹤愣了好一会儿,点头,“……好。”
他怎么知道的?
自己不仅想听到他的声音,还想见到他。还想有他陪伴。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半个多小时后,邢文博就背着书包、蹬着自行车冲到了温鹤家楼下,随后第一次踏进了温鹤的小房间。
温鹤家是三房一厅的格局,面积不大,不到90平。房子目测有些年头,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看起来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工薪家庭。
温鹤的房间只有一张学习桌,温鹤从厨房搬了一张椅子进来,两人近乎肩并着肩坐在一起,耳边就是对方的呼吸声以及沙沙的写字声。好几次,邢文博抬眼偷偷看向温鹤,想问问他到底做了个什么噩梦,吓得他一大早就给自己打电话。好几次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罢了。不问了。就这样看着温鹤安安静静地低头做题,也挺好。
莫姨得知温鹤竟带同学回家学习,吓了一大跳,非要留邢文博吃饭。邢文博没温鹤那么多讲究,应得很是爽朗。莫姨立刻拉着温父出去买菜,两人足足拎回来半个冰箱的东西。
中午,五人围坐饭桌,按惯例给温小杭跟前放了一盘大虾,这本是习惯成自然的事情,但莫姨忽然反应过来,菜这么摆,坐温小杭对面的邢文博哪好意思伸长筷子过来夹?
莫姨立刻把虾换到中间,还亲自往邢文博和温鹤碗里夹了好几只最肥的虾,嘱咐他们多吃。
莫姨和邢文博聊得很自然,莫姨问什么邢文博都直说。当莫姨得知邢文博跟温鹤不相上下的年级排名,第一反应就是转头看温小杭,温小杭白眼一翻,“知道啦知道啦,我又不会变身,学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学得来啊!”
邢文博和莫姨都笑了。
温鹤看看邢文博,又看看莫姨和温小杭,再看看一脸平静却眼中带笑的温父,也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吃到一半,温鹤低声问邢文博:“你还要虾么?”
“啊?”邢文博没明白。
温鹤指了指自己碗里那几个大虾,“我没动过的。”
邢文博低头看碗,又抬头看他,“你不爱吃虾?”
“不想剥。”温鹤说。
要动用到手的食物,他一贯不碰。
邢文博了然,干脆利落地把那几个虾全部夹了过去。
邢文博动作很快,刷地一下就剥完了一个,然后夹回温鹤碗里。
温鹤:“……?”
邢文博却不看他,接着剥下一个,剥好又夹他碗里。
温鹤:“……”
邢文博眨眼的功夫就把虾全剥了,嘴上还在跟莫姨聊着家常,手上特别自然地把剥好的虾一个个夹给温鹤,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向不吃虾的温鹤只好默默地一个个吃完了。
莫姨和温小杭都愣了愣。唯独温父没反应,继续吃饭。
莫姨没有多想,温小杭却盯着坐在对面的哥哥和哥哥的同学,陷入沉思。
W高高三的十天寒假刷地就过去了。收假前一天,吃完午饭后,温父有事出门,莫姨进厨房洗碗,看着温小杭刚进房间,温鹤在她关上房门前叫道:“小杭。”
温小杭一愣,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从门后小心地探出脑袋,“……哥,你叫我?”
温鹤点头,“下午有时间么?”
“啊?做什么?”小杭想了想,兴奋地压低声音,用嘴型问,“打游戏吗?”
温鹤:“……不是。”
等温鹤进了她房间,温小杭才发现自己这是引狼入室。
温鹤要给她补习。
温小杭茫然地看着温鹤拿出他不知准备了有多久的一堆中考总复习资料,往温小杭的桌上一堆,温小杭顿觉泰山压顶。
“哥……”温小杭可怜兮兮。
在张凡蕾那件事之前,温小杭只有在爸妈面前才会勉强地叫温鹤一声哥,私底下两人能有交流就不错了。
其实小时候不这样。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两人都记不太清了。
但是从温鹤变身棒球少年的那天起,温小杭看温鹤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这一声哥,让温鹤心里松了口气。温小杭成绩不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但莫姨从不敢强求他给温小杭补习。他考虑了很久,终于主动提出了这件事。
这件他早就该做的事。
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温鹤今天并不打算教温小杭做题,他给温小杭挑出了一些适合的参考资料,稍作整理,然后给她传授纲领性的学习方法。
温小杭听得直打瞌睡。
温鹤敲桌子,“专注点。”
温小杭掀眼皮,“哥我能不能先午睡……”
温鹤看着他。
温小杭从来不喜欢午睡,天生精力无限,浪得很。
被一眼看穿的温小杭委屈地撇撇嘴。
见她实在很难学进去,温鹤暂且转移话题:“小杭”。
“啊?”
“那个叫张凡蕾的女孩……”
温小杭一下来劲了,身子顿时坐直,“怎么?哥你不是看上她了吧?”
那就很刺激了。
温鹤:“……我是问,她为什么要找你?”
温小杭默然。
温鹤事后跟郑豪、穆宇他们详细了解了一下这事以及张凡蕾这人,最大的疑点是,温小杭和张凡蕾几乎没有交集,怎么杠上的?
温小杭被温鹤的目光审讯得心虚,好半天才嗫嚅道:“我是说了她几句……但那也是别人先传的啊,又不是我先捏造的……那么多人都说,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偏要找上我……”
温鹤也默然。
“小杭,”良久,温鹤开口,“以后……别人的事不要随便说。语言很伤人。”
“怎么会伤得到她,”温小杭说,“哥你也看到啦,她那天多凶啊——”
温鹤看着温小杭稚嫩的脸,神态与言语之间满是年轻的朝气,因无知而无畏。温鹤卷起一张卷子敲了敲她的脑壳,“可能她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坚强。”
温小杭傻傻地看着温鹤。
温鹤也就随口一说,又把书推到温小杭面前,“别打岔,继续。”
“哥你别这么嚣张,”温小杭嘟嘴,“你别忘了,你有把柄在我手上呢!”
这回换温鹤傻了,“……嗯?”
“你不怕我告诉他们你也打游戏吗?”
温鹤噗嗤笑了。
“笑什么!”温小杭佯怒,“别以为我不敢!”
温鹤不知该说什么。
他确实不怕。不告诉家里人自己打游戏,是觉得没必要,也不想让他们为这点小事操心。
就算真的知道,他们也不会管他。温父不会管,因为他对孩子从来都这样,不是不关心,而是以尊重为前提。莫姨不会管,因为……没有足够的立场和身份管。
“好。”温鹤忍着笑,“小妹手下留情。”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不被成年人的世界所理解的,共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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