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五月初，这一天的天空是透彻的蓝，没有云，阳光温煦。
A大校园里弥漫着清甜的栀子香，伴着鸟雀啁啾，一切岁月静好。
A大有个景观湖，呈月牙的形状，称为月牙湖。湖边环绕各种乔木，一片葱茏；树下卧着一条条长凳，其上有依偎的情侣、休憩的游客，以及写生的学子。
支着画板写生的人中，有二人较为特殊。
一人画板上空无一物，双手捧着手机，手机里时不时传出“firstblood”“doublekill”的女音。
他戴一副黑框眼镜，身材瘦弱，T恤上画着一个大大的动漫女头。随着游戏进行，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直到手机中传出爆炸音效，屏幕上弹出一个大大的lose。
他打开微言发了个语音条：“垃圾赵胜，胜屁胜，一人带崩两条路。”又加了句：“下次你自己单排吧！”
对面说：“万晏！万爹！您再带带我吧！至少把我带上星耀！”
万晏余怒未消：“怎么不让李雪带你上分？一边打游戏一边培养感情呗！”
“那怎么行啊！”对面传来一声哀嚎，“她要是发现我这么菜，我还怎么追她！万爹，帮帮我吧！”
“你也知道自己菜！”万晏冷哼一声，“明天最后带你一天，能不能上星耀就看你自己了。”
“谢谢！谢谢爹！”
收起手机，气也消了，他才注意到旁边。旁边人的纸上有寥寥几笔，单手撑头，眼睛闭着，脑袋不住往下滑，都快砸到画板上了。
“醒醒，隋禾，醒醒。”他喊了几声，隋禾一点清醒的征兆都没有。他轻轻推了一把，隋禾的身体就顺着他的力度倒向了一边。
万晏连忙拽住隋禾。
这么大动静的一番折腾都没能让那睡神醒过来，不会是……
万晏悄悄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
还好，是活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位舍友平时早睡早起，十分养生，从未有过如此困倦的情态，究竟是怎么了？
他没了耐心，扯着舍友的身体猛摇一通，还一边喊着：“快醒醒！”
这下隋禾终于睁开了眼，只是瞳孔有些涣散，不太像个活人。
万晏丝毫没注意到异常，松开手收拾画具，嘴上说：“回寝室吧。”
隋禾没有作声，缓缓站起身，朝着湖水走去。
万晏感受到隋禾的动作，低头问了句：“你干嘛去？”
还是没有回音。
万晏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抬起头，看见隋禾动作僵硬地走向湖水中，一只脚已经触到了水面。
“隋禾！”他喊了声。
隋禾不为所动，固执地朝前走，第二步也踏了出去。
万晏脸色微变，大叫一声：“你不要想不开啊！”同时迅速冲上去拉住了隋禾。
谁知隋禾的力量奇大无比，万晏一时拉不住他，差点被他带到水里。幸好周围的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前来帮了万晏一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月牙湖看起来平静，实际上水下涡流极多，稍不注意就可能丧命。
万晏一路拖着隋禾回到长凳边，将他往凳子上一按。
这时，隋禾才真正清醒过来。
他的眼神中有了神采，目光朝向湖面，脸色血色渐渐褪去。
他有些惊慌地问，“万晏，水里是不是有东西？”
万晏脸色同样很差，闻言朝隋禾翻了个白眼：“水里有你的魂！”
“不是！”隋禾压低了声音，似乎不敢惊扰那莫名的存在，“我好像看见了……小孩。”
“怎么可能有小孩？”万晏说，“你是不是嗑药了？刚才睡不醒，醒了之后闹自杀，现在又产生幻觉。”他越说越觉得有可能，难以置信地瞪着隋禾，“你真嗑药了？”
“我没……”隋禾低声说了句，“湖里是真的……”他死死盯着湖水的方向，目光片刻不敢移开。
他眼中，那湖水很深很深，就像凭空连接了大海。幽暗的水底摇曳着一丛丛又黑又长的水草，其间有黑色游鱼。飘荡的水草牢牢裹着一个孩子，那孩子面色青白，身体浮肿，凸出的眼直勾勾的盯着他，脸上缓缓裂开一个饱含恶意的笑。
他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恢复了正常。
他嘴唇动了几下，没能把这一切说出口。
万晏见隋禾不说胡话了，便停下手中动作，面向隋禾严肃地问：“今天你是怎么了？为什么坚持往湖里走，拉都拉不住？”
隋禾茫然地反问万晏：“我往湖里走？”
万晏一时哑口无言。
“你自己不知道？”万晏忍了忍气，问。
隋禾如实回答：“我不知道。我就记得我睡着了，醒来之后就看到你……”还有那个孩子。
作为一个打游戏爱喷人的宅男，万晏脾气不太好。他觉得自己用尽了毕生养气功夫，才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也就是说，你闹自杀的时候，完全意识不清？”
隋禾心下一惊：“是，不过，你说我要自杀？”
“你好端端的突然要下水，不是自杀还能是什么？泡澡吗？”万晏推测一番，有了结论，“我知道了，你应该是梦游！”他笃定地说，又嬉皮笑脸道：“你是不是在梦里看到有个美女在向你招手，就迫不及待的走过去了？”
隋禾有些心不在焉，没理他。
他无意识做出的危险行为，和他清醒后在湖水中看到的东西，会不会有关联？
他在万晏的催促下收拾东西，脑海里不断怀疑着。
收拾好后，他们把东西背上，准备离开月牙湖。
刚走出一步，隋禾就感受到一股精神上的拉扯感，不受控制地回头时，又看到了水下那个孩子的尸体。
他心脏狂跳，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攀附上他的脊背，让他身躯轻微发抖。
胸前传来一阵暖意，适时地冲淡了周身严寒。隋禾重新拥有了身体控制权，飞快转回头。
他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下来，和万晏继续向外走。
万晏此时已打开手机，和人对喷起来。
“你自己要追李雪，凭什么要我帮你代打？”
对面回复：“你是我的好兄弟嘛，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不至于介意这个吧。”
万晏狂怒：“想都不要想！你让我代打，那让我泡你的妞吗？”
对面讪讪道：“朋友妻不可戏嘛……要不这样，我请你吃一个月！”
万晏哼得非常大声：“老子缺你那点饭钱？”说完就狠狠关了手机。
隋禾迫切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于是问了句：“刚才的人是你那个……竹马？”
“竹马个屁！别用这种词形容他！”万晏暴躁道，“我小学就跟他认识了，但他这个憨憨……真是想起来就气。他在追计院一个系花，系花爱打游戏，扬言游戏打得好才配得上她。赵胜那个废铁，就想让我帮他代打。”
“我不玩游戏，所以不太懂。”隋禾问，“代打怎么了？”
万晏叹了口气：“你想想，我代打，跟系花聊天的就是我。哪怕我按照赵胜的想法来说话，我也会觉得我在泡妞，这难道不膈应吗？”
隋禾笑了笑，“好像是有……”话未说完，距离月牙湖并没有走出太远的隋禾再次感受到那种拉扯感。
他意识清醒地看着自己不受控地转过身，面向湖水。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拔足狂奔。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脚踏进水中，另一只脚也即将落下。他的身体已经重心不稳，即将往前栽倒。
下一秒，一股浩瀚磅礴的威压降临在他头上。就像被某个未知的恐怖存在看了一眼，他浑身动弹不得，难以撼动的压迫让他心神欲裂。
接着，威压如潮水退去，他看到很多难以想象的邪恶。
在光线极其暗淡的水底，那些水草变成脑袋扭曲畸形的蛇类生物，脱离了束缚它们的泥沙；周围游来游去的鱼涨大了几十倍，变成一个个难以描述的、形体狰狞的巨大怪物。而他似乎被沉入水底，成为了那个死不瞑目的孩子，无法挣扎地看着一群超脱常理的怪物向他蜂拥过来，用贪婪的目光笼罩住他，然后张开了獠牙森寒的嘴……
隋禾后领的强烈拉扯感让他回归现实，而胸口涌动的暖流一瞬间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
他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耳边传来许多声音，有大声的责问劝导，也有窃窃私语。
“你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小哥哥不要想不开啊！”
“这好像是艺术学院那边的……”
“他为什么要自杀啊？被甩了吗？”
那暖流持续不断的从胸口向全身扩散，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恍恍惚惚间，恐惧犹存，他的理智却渐渐回归了。
此刻他听不进围观人群的劝告，只能摇摇欲坠地向拉住他的那些人道谢。
谢过一圈，他被万晏扶着离开，慢慢走回寝室。
路上，万晏几次欲言又止，纠结得眉毛皱成一团。
隋禾疲惫地喘了几口气，哑声说：“明天再谈。”
万晏点点头，两人都安静下来。
回到寝室，隋禾先去洗手间洗了个脸。
透过洗手池上的镜子，他看见自己煞白的脸。眼眶有些泛红，眼底有红血丝。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形容惨淡。他的眼神中还带着些许不安，很明显的惊魂不定。
没擦干的水珠顺着脸庞滑落，滑过他嘴边。他抿抿唇，品味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才发现不知何时，他把下嘴唇咬破了。
他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水，拿出胸口用绳子吊着的护身符。
这护身符是不太完整的圆形，用玉制成，触感莹润，表面什么图案也没有。其上部有个极细微的小孔，一根红绳从中穿过。这护身符除了比一般玉佩稍大一些，并无任何特异之处。
然而就是这看似普通的玉片，今日保了他一命。
他摩挲了一阵护身符，又小心地塞回衣领中。
他回到房间，爬到床上，什么也来不及想，就直接昏睡了过去。
沉睡中，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末日般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