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国民党特务刘恪非!”
“揪出军内走资派刘恪非!”
张依一的心猛地揪在了一起,该来的还是来了!
门外的口号声一声比一声高,声声震耳欲聋,还伴随着重物砸大铁门的声音,一阵阵的咣咣声,就像是大锤一样,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这十几年来,他们夫妻恩爱,孩子懂事,引来多少人的羡慕。上天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们一家四口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生?
从五月份召开扩大会议开始,再到八月召开的八届十一中全会,标志着这场大革命已经全面展开。国庆节过后,这场大革命运动渗透到军队。军队院校的学生四处串联,一次次冲击军事机关,揪斗军队领导干部。
自此,全国内乱开始。
最近这几天,张依一如坐针毡,却丝毫没有办法。她要做的是,只能每天锁好大铁门,防止造反派小将们突然闯进来打死刘恪非。
这场席卷全国的大革命,没有人可以躲得过,即便她有先知,也无能为力,除非当初他们听从婆婆的话,离开中国。
“让我出去!”刘恪非拨开一边一个按住他的两个儿子,拿着军帽戴在头上,整了整军容,就要出去。
“爸爸,我不让你出去,他们会打你的!”十三岁的小树正在变声期,声音瓮声瓮气,他再一次的扑过去,拖住了爸爸的手臂。
“爸爸,你不能去!”十一岁的家宝,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抱住爸爸的另一只手臂。
“依一,你让俩孩子起来!”刘恪非不敢用力挣,怕伤着两个儿子,只好看向张依一,眼中带着浓浓的不舍,“让我出去吧,他们要揪的人是我,我不能连累你和孩子。”
呆坐在沙发上的张依一,豁然清醒,她蹭地一下站起身,指着刘恪非怒道:“你说的什么屁话?你出去送死吗?咱们是一家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说着,她就像一阵风一样,冲进了两人的卧室,打开抽屉,拿出了刘恪非的手抢,将子弹上膛,装进了上衣口袋里。
“依一,你干什么?你不能乱来!”刘恪非很快便猜到了她的意图,严厉的呵斥她。
张依一不为所动,目光从未有过的坚定,“今天,你们三个谁都不许出去,如果你们出去了,我就死给你们看!”
“妈妈!”小树和家宝,想要制止妈妈,又怕松开爸爸后,爸爸冲出去,兄弟俩急得直掉眼泪。
张依一深深地看了父子三人一眼,转头朝门外走去。这三个人,是她最爱的人,她不能让他们有事。
两三百个青年学生在大门口继续呼喊着口号,最前面的几个人,有一名十六七岁的姑娘,尖尖的脸上,长了一双吊眼,手臂上带着红袖章,正是程书礼和闫丽丽的女儿程晓敏。
张依一眼看着几个人就要爬上大铁门,根本制止不住,如果让这些人闯进去,以闫丽丽女儿这种品行,不但刘恪非会被冲击,她的两个孩子少不了也被连累。
情急之下,张依一从口袋里掏出手抢,指向了这群人:“都给我让开,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老娘上战场的时候,你们还在玩泥巴呢,刘恪非不是国民党特务,他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党,白纸黑字写着呢!”
“你们别信她的,她是特务老婆,和刘恪非狼狈为奸,他们的孩子就是特务崽子,咱们今天一窝端!”程晓敏眉飞色舞,一双吊梢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程晓敏,你小小年纪竟这么歹毒,当年你娘乱搞男女关系,破坏别人家庭,还欺负人家前妻和孩子,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你娘就怀恨在心,想趁机报复迫害我们。同学们,相信你们不会被她蒙蔽,她不是为了革命,她是公报私仇!还有,她的父亲程书礼是逃兵,抗美援朝时为了躲避不去前线,服用了巴豆粉,这事整个部队都知道!”
“大家别听她的,她以前可是资本家大小姐,她家里有工厂的,专门剥削劳动人民!”程晓敏见众人皆是审视的眼神,顿时急了。
“放你娘的屁,你说我们家有工厂,我们家的工厂在哪?”张依一用枪指着程晓敏大骂:“还敢污蔑老娘是大小姐,老娘可是红得不能再红了,我从小被人贩子拐卖,被人逼着干活,还不给饭吃,我是被欺压的穷苦人,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挣脱封建牢笼参了军,上过战场救过人,你敢污蔑老娘,信不信老娘一枪崩了你!”
“程晓敏父母的情况我们会核实,但是刘恪非我们必须带走,押送北京审判。”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学生,对张依一的语气较温和,“你既然是苦出身,就应该和刘恪非划清界限,揭发他。即便他不是国民党特务,也是军内的一小撮走资派,他的家人是美帝国主义分子,当心他向美帝国主义出卖国家情报。”
“刘恪非的家人是爱国华人,不是美帝国主义,当初日本占领申城,逼着刘恪非的祖父和父亲亲日,两位老人宁死不屈。刘恪非更不是走资派,当初他抛弃富裕的生活投身革命,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们……”
张依一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壮实的男生打断了:“李副组长,你和她费什么口舌,她要是再冥顽不灵,连她一起抓!”
“揪出军内走资派刘恪非!”
“打倒反动革命家属!”
学生们群情激昂,大声呼喊着口号,有几个身形利索的男生,已经开始翻铁门。
“砰!”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起,所有人都被突然响起的枪声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就往后退。那几个正要翻越铁门的男生,也停了下来。
张依一指着众人,“我让你们打倒,老娘在上甘岭战役中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还在吃鼻涕呢!”
她今天说什么都不能让这群人冲进来,只要是躲过了今天,她晚上就带着大人孩子上北京找总理去。三年前,刘恪非晋升少将时去北京,总理接见了他,专门问了他的情况。
“你这个走资派家属,公然对抗伟大的大革命!”程晓敏很快反应过来,她急于表现自己,开始煽动,“咱们冲进去,她不敢开枪打咱们,只敢朝天上打。”
“打倒走资派家属张依一!”程晓敏带头喊了起来。
被称为李副组长的年轻学生,扫了一眼程晓敏,“程晓敏,你的问题还没核实清楚呢,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再说,你又不是我们军医大的,你一个中学生跟着我们干什么?”
“我积极要求进步,加入革命队伍,如果程书礼和闫丽丽的情况属实,我坚决和他们脱离关系,打倒他们,并踩上一千只脚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程晓敏的眼中闪着光。
张依一瞠目结舌,世上居然有程晓敏这种泯灭人性的东西?闫丽丽还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啊!
正僵持间,就听见一阵整齐划一的跑步声,以及枪械的晃动声。
很快,就看到一队战士跑过来,带头的是刘恪非的原警卫员小杜,现在是警卫营的副营长。
“马上离开这里!”小杜厉声朝造反派小将们喝道。
几十个战士严阵以待,将院子团团围住,一个个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用枪指着造反派小将。
“行,你们厉害,我们走!”李副组长悻悻然,率先掉头离开。
其他的人见状,也跟着作鸟兽散。不一会儿的功夫,喧闹的大门口,只剩下了杜营长和几十个战士。
“张院长,我来晚了,差点让刘政委被他们带走。”小杜的眼中带着担忧,“幸亏你们将大铁门锁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小杜是在他们防空军并入军区空军的那一年,离开了刘恪非的警卫员岗位,做了警卫营下面的警卫排长,一直到现在,升为副营长。而刘恪非也在三年前,做了军区的空军政委,为正军级。
“小杜,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张依一真诚的向小杜道谢。
想想就后怕,小杜要是再晚些过来,刘恪非真的要被他们带走了,少不了要吃苦头。
“你别担心,只要我还是警卫营的副营长,我就不会让这些兔崽子将首长带走。以后,我会让战士轮流在大门口警卫,保护首长的安全。”
“谢谢小杜,可是这样会不会连累你?”张依一有些不忍心,刘恪非这种情况,别说雪中送炭了,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没有刘政委,哪有现在的我,从文化到军事,他教会了我很多。就连我媳妇,都是你介绍的!”三十岁的小杜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看起来很显小。
小杜又交代了张依一几句,便离开了,留下两个战士负责警卫。
张依一回到屋里时,两个孩子哭得眼睛通红,见到妈妈安然无恙,兄弟俩扑过来一边一个抱住了她的胳膊,“妈妈!”
刘恪非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他终于明白了,依一不止一次的说过要保护他,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堂堂一个男人,竟然真的让妻子来保护!刚才听到枪响的那一刻,他的心慌极了。他不敢想象,如果依一出了事,他该怎么办?他想冲出去,可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妈妈没事,你们最近别去上学了,咱们在家里学。反正学校现在乱的很,连高考也停了。”张依一揉了揉两个儿子的头,强颜欢笑。
小树在申城市里上初二,平时住在二哥江煜聪家里,周末回岛上。眼下申城市里更乱,学校大面积停课,张依一担心刘恪非出事会连累二哥,便将小树接了回来。
家宝在瀛洲岛上小学五年级,过了年中考。可现在的局势,连高考都停了,中考也够呛。可她不能让孩子荒废了学业,77年恢复高考,不能间断了学习。
春花四年前离开了他们家,和秀秀生活在一起,秀秀嫁给了军区老首长的儿子,将母亲接过去享福了。
“恪非,你怎么了?”张依一心里莫名的有些慌。从上午造反派小将围攻他们家以来,快十个小时过去了,刘恪非始终一言不发,午饭晚饭也是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
“依一,咱们离婚吧!”刘恪非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艰难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