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第十六次落下的太阳像抽丝一般缓慢又决绝地带走了空间站里的最后一缕光线,昏黄的灯光依次有序地点亮,穿透死气沉沉的黑幕,细小零碎的雪花飘落,在地面上铺了薄薄一层白毯。
摘下手套刚刚走出实验室的江沅被迎面而来的冷空气吹得怔了片刻,下意识地拢了拢肩上的外套。
“怎么突然下起雪来了。”江沅低眉,不甚在意地掸走飘落在肩上的雪花,随意地问向身边的助手。
“这不是地面上快过年了吗,领导说咱们空间站也要有点气氛,就让控温部门弄了点碘化银局部降了场雪……”助手是个刚来的小姑娘,性格活泼,此时正对着随身的小镜子检查妆容,听到江沅的问话,立马放下镜子,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人工造的雪比起真正地雪花融化的速度要慢上许多,江沅看着那片被他掸落的雪花,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仅仅四周有些湿,还未待化开便又有数十片雪花叠加在它身上。
小姑娘在江沅面前晃了晃手指,将心不在焉的江沅拉了回来。
江沅抽回思绪点点头,一边向前走去,一边故意岔开了话题说道:“我回地面的这段日子别忘了记录小麦的生长数据,还有生菜的培养基可以适当改变光线辐射和蛭石的比例,多做几个对照组……”
“知道了知道了,老师您已经重复过好几遍了……”小姑娘在一向好脾气的江沅面前倒是从不遮掩本性,听到絮叨便丧着脸哀怨道。
两人又随口谈了些工作上的事,不一会儿就到了江沅的私人资料室。
江沅列了一些书单,让助手帮忙整理,自己则挑拣起了这次回地面带的书籍。
小姑娘一边整理着资料,一边探头探脑地朝江沅那边张望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什么事?”江沅不紧不慢地抬头,打断了小姑娘频繁的视线。
小姑娘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子,索性直接问道:“老师,您这次回地面待多久啊?”
“没多久,大概半个月。”江沅不觉有异,又重新转过了头整理资料室的书架。
小姑娘用极富八卦色彩的语气试探性地小声问道:“是回去和梁长官办理……离婚手续吗?”
江沅站在书架前,原本正在翻弄一本厚重的书籍,听到这话时,修长的食指突然停在扉页的右上角静止不动了,接着转过头,神情淡淡地看向了自己刚来的助手。
小姑娘被这淡淡的一瞥吓得立马噤了声,在她的印象中,到这个空间站实习的两个多月里,她的老师江沅一直是个年轻俊美、举止温柔的导师形象,从没见过现下这幅冷淡疏离的神色,明明面部表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那双漂亮却锋利的眼眸淡淡地扫过来时却极富压迫力。
“你的工作是科研,不是八卦,下不为例。”江沅不咸不淡地收回了视线,转身继续整理着书架。
小姑娘后怕地缩了缩脖颈,耸了耸肩,小声嘀咕道:“这不是好奇嘛……整个空间站的人谁不好奇,关于您和梁长官的流言都传飞了……”
“帮我把这堆书送到下午五点来的那趟飞船上,顺便去实验室取一些种子一起带着。”江沅曲起手指,用指关节敲了敲手下厚重的书封,打断了小姑娘的嘀咕。
“哦……”小姑娘将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点头应下,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江沅拎起衣架上的外套搭在臂弯处,不急不缓地走出了资料室,直到对方颀长的身形消失在视线中。
江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又看了会儿书,看着时间快到五点时才起身前往港口处,看到暗淡的人造光线下,静静地停靠在这的唯一一架飞船时也没多想,便习惯性地登陆,站在登机处任由人脸识别系统扫描后,叮的一声舱门向两边打开了。
大概是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实验的数据,顺着莫名有些熟悉的路线在飞船内部走了大半天,江沅才恍然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今天应该停靠的那架载客航班,而是梁澍成的私人飞船。
然而在他反应过来时,一抬头就已经看到了那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熟悉的背影,江沅停住了前进的脚步,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思考着对方有没有发现自己。
毕竟刚刚他的走动声很轻,再加上船舱里铺了一地的毛绒地毯,应该是还没察觉到身后的自己,想到这儿,江沅便毫无负担地转过身就想走,可就在他转身的下一刻,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声线有些低。
“最近的那架载客航班被临时征用运送军需了,下一趟载客航班要等到十天后才会来。”
而他们的离婚案终审将在八天后开庭,江沅在心中默默地补充着梁澍成没说完的话。
其实还可以向上级申请紧急专线回去,但手续太过繁琐,而且对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要是还想走就未免有点不太识趣了,毕竟他们俩怎么也算是和平分手,江沅还不想把两人的关系弄得太僵。
想清楚这层关系后,江沅便假装无事发生,默默转过身走到梁澍成对面,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对面的梁澍成一丝不苟地穿着军部统一的制服,贴身合体,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扑克脸,生人勿近的神色总是让人忽略他硬朗英俊的轮廓,此时正一手握着马克杯,另一只手翻动着面前的一本厚重的书籍。
江沅的视线首先落在了那个马克杯上,杯身是普通的白色,上面印着简单的涂鸦,和对方的气质极其不符,不过这也不奇怪,因为这个杯子是去年他送给对方的生日礼物,其实那时候他俩的关系已经隐隐有了些裂痕,正在纠结该不该继续像往年一样准备生日礼物的时候,正好有个做杯具生意的朋友问他要不要来一套,他便顺手拿起一旁的稿纸画了幅简单的涂鸦寄给那个朋友定制了一套杯具。
“江先生,您需要喝点什么吗?”一道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江沅的回忆,江沅抬起头看去,应该是梁澍成新来没几个月的副官,在这之前好像见过一次。
“加糖的热牛奶。”梁澍成头也没抬便沉着声线开了口,在江沅之前把答案说了。
江沅对副官笑了笑,说道:“随便什么茶就好,冷的。”
梁澍成闻言,抬起头看了两眼江沅,什么都没说,又收回了略带低气压的视线。
江沅有些尴尬地咳了咳,解释道:“最近口味变了……”
副官一脸为难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听谁的,只好看向了他的长官梁澍成。
“听他的。”梁澍成简单地吐出三个字,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低下了头,合上了手中厚重的书推到了一旁。
江沅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刚刚忽略的那本书,封面上赫然写着《太空无土栽培技术》这几个大字,正是他今天刚刚从资料室带回来的那堆书其中的一本。
察觉到江沅视线的梁澍成端起了一旁的杯子抿了一口茶,若无其事地解释道:“你助手来送书的时候今天的载客航班已经飞走了,正巧我在一旁,便让她送到这来了。”
“哦……”江沅点了点头,端起刚刚送来的冷茶喝了一口,在杯子的遮掩下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好一个“正巧”。
可惜,还没等这个白眼翻回来,江沅就被喉中冰凉的茶水给呛住了,顺着往下的一大口冰茶激得他胃部一寒,连忙用手心捂住剧烈的咳嗽。
梁澍成一言不发地看着江沅,江沅勉强顺过气来,才十分尴尬地躲避着对方的视线,有些心虚地说道:“这茶太凉了……”
梁澍成垂下眼皮收回了视线,叫来手下,不容分说地将江沅的杯子递给对方,“给他换一杯加糖的热牛奶。”
接下来,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会儿,就在江沅打算找个借口先回房间的时候,梁澍成突然又开了口。
“我记得你前几个月还在研究哨兵信息素分化影响的课题,怎么不做了?”
“上面拨的资金不够,就暂时搁置了……”话刚说出口,江沅就有些后悔,这话里的意思怎么听都有些向对方要钱的意思……
“钱不够,可以找我要。”果然,财大气粗的梁澍成眼都没眨就直接开了口。
“不用了,反正上面本就不太重视这方面的研究,太空新农业技术才是目前急需发展的,正好是我熟悉的领域,上手也比较容易。”江沅摇了摇头,委婉地拒绝道。
向导哨兵这两类身份是近十几年才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的,自从国家战略方向全面转移太空后,大批士兵登陆了大大小小数千个前线空间站,也因此以前从未引起重视的热传感效应像是病毒一般在前线士兵中传播了开来,明显的症状就是原本正常的士兵会变得狂躁易怒、浑身发热,起初医生仅仅以为是太空环境不适应性引起的发烧,到后来才逐渐意识到这一现象的普遍性,越是体能优秀的士兵,发病症状越是强烈,也越发难以克制,军中甚至出现了几起极端事件。
从那之后,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才逐渐展开,人们发现这些士兵与某一类人接触,发病症状就会缓解,当然最快也最有效的解决方式便是两者结合性.交,这一类人便被称作向导,而那些在太空服役的士兵则被称为哨兵。
后来研究出了一批抑制剂,也有效地缓解了哨兵们的症状,而当时正在读太空新农业研究专业的江沅被检测出向导体质后,直接被调去参与了哨兵向导问题的研究,这么一干便是七八年,到了后来,上面已经不太重视这方面进一步的研究了,因为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便是找出社会中符合向导体质的人送到哨兵身边就行了,再研发几款抑制剂应对一下紧急情况就够了,再进一步地研究似乎已经没了多大的意义。
江沅有些无聊地将视线投向窗外,笼罩在空间站上空的控温光镜舒展开来,通过刚刚驶离的飞船舷窗能够清楚地看到每一块鳞片膨胀的轨迹,温度也随着光镜的远离变得燥热起来。
不过这架飞船本身的温度调节系统还算运作良好,室内温度也算适宜,只不过江沅身上还披着在空间站穿的毛呢大衣,难免觉得有些闷热,下意识地便要敞开大衣的领口,却见梁澍成恰好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指关节,却什么也没说。
江沅又有些尴尬地放下了准备解开大衣领口地动作。
“没什么事我就先去休息了,到地面后再叫我。”两人之间的气氛太过诡异,江沅不自在地避开梁澍成的视线,起身打算回房间。
梁澍成点点头,在江沅还没走几步的时候,便对着江沅的背影说道:“客房被用来放杂物了,还没收拾。”
正往客房方向走的江沅有些尴尬地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眼神色正常的梁澍成,摸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可惜对方没头没脑地说完这句话后就又不说话了,半晌没得到回应的江沅只好暗暗地翻了个白眼,说道:“那我在房间打个地铺就好。”
梁澍成听到这话,抬起眼皮看了江沅一眼,默不作声地整理好袖口,起身越过江沅向主卧的方向走去,留下一句:“走吧。”
江沅一头雾水地跟了上去。
一回到房间,梁澍成便慢条斯理地解开了扣得结结实实的衣扣,将外套挂在衣架上,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紧紧地贴在身上,衬衫的扣子似乎都快要崩开了,宽肩窄腰的身材更是一览无余。
江沅目不斜视地挪到床边,企图拉过床上的一条被子,却在下一秒被梁澍成坐在了上面。
江沅又拽了拽,梁澍成依旧纹丝不动,只是抬头用眼神问他做什么。
“那个,我要打地铺……”
“睡床上。”梁澍成言简意赅地吐出几个字。
“不行,我们已经离婚了。”江沅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在梁澍成的视线下才咳了咳,又改口道:“好吧,还有八天……”
“你好像忘了,除了婚姻关系,你还是我的专属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