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在窗外的密树间次第呼应,同炙热的阳光一样轰轰烈烈。
“真热闹啊,”倚窗而立的中年妇人隔着玻璃看着外面,自言自语,“不像我,一辈子……冷冷清清。”
齐洛灵坐在轮椅上看着那个瘦弱的背影,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到此刻那双眼睛一定充满了孤单与懊悔。
她已经在医院呆了两个多月了,而一个月前这个中年妇人也住进了隔壁的病房,因为名字相同,病情相似,她与这个中年齐洛灵相识了,也顺理成章地知道了她的故事。
中年齐洛灵是一个小县城中学的老师,一辈子未婚,所有的钱都给了父母和两个哥哥,而如今病入膏肓,到省城的这个医院来治病,却没有一个亲人来照顾她,唯一一次她的两个哥哥来看她也是为了打听她的财产状况。
呵,人还没死呢,就惦记上遗产了!
中年齐洛灵缓缓转过身来,娟秀的脸毫无血色,看着齐洛灵柔柔地笑:“小洛灵,你可不要学我啊,要好好地为自己活着,为爱自己的人活着。”
齐洛灵也笑:“我会的。”
“我留下遗书了,我死后要把那点微薄的遗产捐给孤儿院。”中年齐洛灵冲着齐洛灵眨了眨眼,苍白的脸上透出一抹不寻常的红晕,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这一刻,她看起来不像是个重病患者,“到最后,我总算是为自己活一次了。”
难怪那天她的两个哥哥在隔壁病房大吵大闹,后来是医院的保安将人押走的。
“真棒!”齐洛灵朝她竖了竖拇指,然后调转轮椅进了病房,到门口的时候,她听到背后传来中年齐洛灵轻柔的声音,似乎是祝福,又似乎是嘱咐:“小洛灵,要替我好好地活着啊。”
她狠狠地点头,虽然彼此都知道这是个无法完成的承诺。
耳边父母悲痛欲绝的号哭声如隔了千山万水,渐渐远去,直至消弥不见,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模模糊糊的吵闹声纷沓而来。
迷迷糊糊中齐洛灵睁开眼发现自己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背上硌得疼,下面的床似乎是用木板胡乱拼凑成的,东一块西一块,高低不平。
阳光从破旧的木窗漏进逼仄狭窄的房间,堪堪照亮。
天花板上糊着发黄的报纸,报纸边角卷起,还有几处耷拉着,在昏黄的光影中显得落魄而苍凉,而墙壁也用破旧的报纸糊着,还贴着几张小小的不干胶贴画,仔细辨认都是些八十年代的港台明星,有翁美玲,陈玉莲,汪明荃……
齐洛灵之所以认得这些面孔,是因为老妈曾经给她科普过她年轻时候追过的明星。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阴间是这样的?真让人失望,竟然这么破败老旧……
还没等她思虑清楚,一阵陌生的记忆在脑海中如潮水般袭来,否定了这个想法。
花了几秒消化了脑子里多出来的这段记忆,齐洛灵总算搞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她死后穿越了,穿到了1986年,一个也名叫齐洛灵的姑娘身上。
说起来这姑娘也是可怜,生在一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在繁重的农活和打打骂骂中好不容易读到了高三,差两个月就高考了,没想到爹娘在这个时候做起了妖,将她从县城高中骗了回来,准备将她嫁给邻村一个大龄单身汉换高额的彩礼钱给大儿子娶媳妇。
原主虽然性子软,年纪小,但这回她死活不从,今日跳了河又被救了回来,醒来之后,也不知怎的就换成了她。
这记忆莫名觉得熟悉……
门外的吵闹声还在继续,叽叽喳喳,声音逐渐清晰。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堵在我家门口干什么!”有人在外面赶着人,听声音好像是原主的二哥齐安平。
“哎哟,还好没事,这才十来岁的闺女啊,长得又好,要是被逼死了可太可惜了。”有个女人啧啧叹着,周围附和声一片。
“你他娘的胡说八道什么?脚长在这赔钱货身上,她自己跳的河,谁逼她去死了?”齐安平大声骂着,随之是一声砰的关门声,大概是受不了别人七嘴八舌的指责。
“作孽啊……”
“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还是亲生的呢……”
……
村人议论纷纷的声音渐渐远了,终于偃旗息鼓。
“这赔钱货,让她嫁人就寻死觅活的,死了死了算了,你们干嘛要把她捞回来?”院子却响起一个粗野的男人声音,是原主的爹齐正祥。
“老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管怎样,洛灵也是你的亲生闺女吧,她都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了,你怎么还能这么说。你想想,她就剩两个月参加高考了,你让她现在退学去嫁人,她怎么会想得开?何况她成绩还那么好!”又一个男人声音说道,这是原主的二堂伯父齐正志,也是他经常为她说话,给她帮助,原主才磕磕绊绊地读到了高三。
“成绩好有个屁用,一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人家叶家出的彩礼钱那么高,我们还等着用这钱给安和说亲呢。再说了,她如果考上了,谁供她读书?”齐正祥继续骂骂咧咧。
一个尖利刺耳的女声加入:“就是,读书有屁用,还不如趁着年轻嫁个好人家。而且她今年都十七了,大学再读几年出来都二十多了,到时候谁还要会要她!再说我们安和年纪也不小了,再拖几年就不好娶媳妇了。”是原主的妈潘清芬。
好人家?邻村那姓叶的都三十了吧,还是臭名远扬的地痞流氓一个,这也算好人家?不就是贪人家的五百块彩礼钱吗!
齐洛灵躺不下去了,按了按发疼的脑门,爬起来拉过床尾的书包仔细摸了摸,掏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布袋子。
她打开看了看,松了口气。布袋子里面是原主这几年省吃俭用和到茶场里采茶偷偷存下来的十三块钱和五斤粮票。
还好都在。
她将布袋子揣进裤腰的暗袋子里仔仔细细放好,又从一个破木箱子里找出一块干净的布擦了擦头,然后打开门对上院子中神情各异的几张脸。
听到开门声,骂骂咧咧和呼哧呼哧吃面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转了过来,一时鸦雀无声。
齐正祥怒气冲冲地看着她,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而他旁边的两个年轻人各端着一大碗面,也抬头看着她。
很熟悉,这三张脸,似乎哪里见过……
淦!齐洛灵如梦初醒!
原来她穿成了医院的那个中年齐洛灵!难怪记忆这么熟悉,而这两个年青人分明是中年齐洛灵不成器的大哥齐安和和二哥齐安平,她曾经在医院的走廊见过的!虽然隔了几十年,但齐正祥看起来活脱脱就是老了的齐安和和齐安平。
这下好办了些。原主曾经跟齐洛灵说过当年她是怎样上的师范大学,她如法炮制就是了。
“我要上大学。”她直愣愣地回视齐正祥,毫不退怯,“我去考师范大学,考上之后不用你们出钱,我自己负责。”
“考你个头,”齐正祥举起手中的烟杆就要往她头上招呼,被齐正志一把拉住,“什么地方都不准去,准备嫁人吧你。”
“如果不让我去考大学,我就再死给你看。”齐洛灵威胁他。
她知道这人不会心疼她这个女儿,但他也不敢将她逼上绝路,毕竟他还想着用她来换儿子的彩礼钱,如果她真的死了,不仅彩礼钱飞了,家里名声也臭了,以后谁家的闺女敢嫁到他们齐家来。
“你想死就去死!”齐正祥气急败坏,但抬起的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终于还是放了下来。
“算了,算了。孩子刚遭了一场罪,连午饭都没吃呢。”齐正志劝他。
听他一说,齐洛灵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原主今天一大清早从县城赶回家,刚进门就被告知要嫁人,她哭求无效扭身就往村口的河里跳,这么折腾了一番早就过了饭点了。
这家人也真是够绝的,两个儿子吃着面,给自家刚在鬼门关走过一回的女儿来一碗面都不舍得。
“死都不怕,还怕饿吗?”齐安和冷哼了一句,又埋头呼噜噜吃起面来,齐安平也冷冷地瞥她一眼,跟他哥一样继续吃起面来。
“那安和要娶媳妇怎么办?”潘清芬尖着嗓子叫,“养了这么多年的赔钱货就指望着这一天给她哥换个媳妇,她竟然还要死要活的,早知道当年一生下来就淹死在马桶里得了。”
虎毒还不食子呢!这女人怎么这么恶毒!
齐洛灵冷冷地剜视这个愚昧无知的女人。同样身为女人,不仅没有心疼自己的女儿,而且把自己曾经承受的歧视和伤害加倍地报复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去讨好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实在是可悲可恨!
可怜的是原主一辈子都没怎么反抗,成了这个家庭的牺牲品。一生未婚,将赚到的钱都贴补给了这样的爹娘和哥哥,直到临死前才幡然醒悟。
对上她毫不遮掩的鄙视目光,潘清芬心内嘀咕,这赔钱货什么时候胆子变大了?她缩了缩脖子,恶声恶气道:“怎么?还说不得了?”
齐洛灵轻蔑地收回目光,不作回答。
按原主跟她说过的,下一步就是像原主那样给出承诺:如果考上大学,会将大学发的补贴拿一半寄回家,而毕业之后每个月都会将三分之二的工资给他们,还要负责她两个哥哥的彩礼钱。如果考不上就乖乖地嫁人换彩礼钱。
这样她的爹娘才会答应让她继续上高中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