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艾莎第一次进入灰塔,之前她离灰塔最近的一次,也只是在门前等待伊伦的时候。她在花园里仰望灰塔之上的玻璃窗这么久,终于等到了可以进入的这一天。
这不会是最后一天。
灰塔一共有三层,下两层堆放了一些苏涅并不需要的杂物,只有第三层才是苏涅的住所。沿路的楼梯旁挂满了各种流派的油画,魔晶石奢侈地将三层照得通明,两人很快就来到了第三层。
伊伦一手端着长而重的餐盘,稳稳当当,一手轻轻扣门。
门随之轻轻滑开。
两只月兽率先出现在艾莎的视线中,伊伦嘴上说着“不要乱窜”,小心翼翼地踩着空隙走进去。
浅灰色的窗帘厚压压地遮住日光,屋内没有开灯,虽然是在白天,却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公爵大人今天换了件乳白色的长袍,头发披散开来,背对着他们正低头看花。白玫瑰旁放着几颗豆子大小的宝石,亮光闪烁,将花瓣映得绚丽。
走进去后艾莎注意到,苏涅今天没有穿鞋,苍白而瘦的脚掌陷进柔软的地毯上,可以看见上面青蓝色的青筋。
只看了几秒,艾莎的视线就迅速滑开。
“大人。艾莎的甜点已经准备好了。”
苏涅于是转过身来。
胸前依旧别着白色藤蔓的神纹胸针。
通体的白色,没有任何其他颜色的花纹,令苏涅银白的左眼更加突出,连同眼尾的浅色小痣,像是点醒了一幅画。
苏涅随意划下一小块黑森林,蛋糕在口腔中融化,他神情不变,似乎吃得并不是一块美味的蛋糕,而是喝了一口惨淡的温水。
伊伦余光瞥见,艾莎背在身后的双手,一下子蜷缩起来,似乎很紧张的模样。
两只月兽在她腿边徘徊,小声地叫着。
“伊伦。”苏涅的手指滑过黑森林蛋糕,来到下一道甜品,“今天不是很忙吗,先去做事。”
被迫忙碌的伊伦:“……”
“是,大人。”离开之前,他冲紧张的艾莎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然后恭敬地行礼,“祝您用餐愉快。”
门被轻轻合上。
苏涅冷不丁出声:“你觉得这道黑森林怎么样?”
这是,让她进行自我评价……?
艾莎紧张地吞咽口水,快速构思了几秒钟,然后有些磕巴地开口:“这、这道黑森林,我认为,我突出了里面巧克力的苦味……加上,樱桃的酸甜,所以不会很腻……”
只是大致说了一下制作的思路,艾莎就想不出其他词,头脑一片空白。
“苦死了。”苏涅嫌弃地又切了一块。
听到这话,女仆有些沮丧地垂下头。
可是——
你最喜欢蛋糕里除甜以外的其他味道啊,如果是完全甜腻的味道,你连碰都不会碰一口。
像是某种不详的开关,接着,苏涅每品尝一道甜点,就先让艾莎进行自我评价,接着用简短冷酷的词句反驳,几乎将每一道点心都批得一无是处。
可怜的女仆这时额角已经渗出冷汗,随着公爵大人无情的评价,脸色越发惨白,恐怕已经在心里默念神明了。
这些点心其实很对苏涅古怪的口味,但他并不习惯表扬他人,从他能够说话之日开始,就只能听见嘴里吐出或讥讽或辱骂的词句,这么久了,没有丝毫改变,只有程度深浅的区别。
到最后,品尝完所有点心的公爵大人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觉得我满意吗?”
如果艾莎能听见以前公爵大人和三王子的对话,那么她一定就能迅速地明白——公爵简短的批评,其实就相当于高度赞扬了。而只有公爵非常满意的时候,才会完完整整地品尝桌上的每一道菜,面对类似的问题,只要谨慎地承认自己的优点即可,如果进行谦逊的自贬反而会招来公爵的厌恶。
然而初来乍到的艾莎并不知道这些其他仆人长久摸索出来的经验,脸色惨白的女仆焦虑地攥紧裙边的蕾丝,视线像是被火燎着一般从桌上的甜点滑开,求救一般的四处扫荡。
或许是她心中不存在的神明眷顾,女仆终于发现了突破口——
“公爵大人!”她的声音因紧张而显得尖细,“您,您也喜欢看《当我说话时》吗?”
这个突破口找的有些奇怪。
苏涅不计较她转移话题,反问:“你读过?”
“是,是的……那是一本很有趣的书……”摸不准公爵冷淡的表情底下是什么想法,艾莎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我平时忙完农活之后,会到地精小屋那里,偶然发现了它。”
“这样的故事并不算正统的浪漫小说,因此没什么人喜欢它。”苏涅摆弄着刀叉,“现在还能被印成书籍,我一直认为是原作者自掏腰包,毕竟你看。艾莎,抬起头来。”
他漫不经心地捏着刀柄,刀锋则对准艾莎眉间:“你是我遇到的,第二位知晓这个故事姓名的人。”
“它简直要成为书架上积灰的摆件了。”
艾莎:“可、可我还是认为它的故事很有趣……只是因为不明含义的书名和寥寥无几的宣传,所以才鲜为人知。公爵大人最后不是也发现它了……”
之前问一句要顿三句,现在倒会说话了。
但不得不说,艾莎的话确实令苏涅莫名感到心情愉快,也许是因为自己孤独的看书口味终于得到了他人的认同,终于不是在一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教学书籍上达成一致。
虽然看不明显,但苏涅确确实实是笑了一瞬。
一直围着艾莎的月兽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主人心情的转变,终于敢大叫出声,撒娇一般扒着艾莎的裙摆,尾巴摇摇晃晃,要人抱的姿态。
艾莎手足无措,身体僵硬。
“大人的宠物,看着真是可爱。”她一边谨慎打量苏涅的脸色,一边伸手轻轻抚摸黑色月兽的软毛,“毛色很漂亮,不像我家附近的一些小猫,又乱又脏。”
小怪兽扒住了艾莎的手掌,接着迅速窜进她的怀中,这下艾莎不得不双手将月兽抱起。她睁圆了眼睛,小声哄着怀中的月兽,腿边另外一只见状叫声更大,艾莎一下子手忙脚乱,又要抱着怀中的,又要安抚腿边的。
公爵大人的宠物,对她出乎意料的热情。
“它们很活泼。”艾莎再次干瘪地吹捧,“很可爱。”
据她观察,豢养宠物的人通常特别喜欢听到他人对宠物的夸赞,那比夸赞他们自身还要令人高兴。
然而事与愿违。
“不喜欢,不用勉强自己。”苏涅一针见血,他早就看出女仆对两只月兽的不喜。
艾莎脸色更白:“因为是大人的宠物,所以喜欢……”
或许艾莎此刻很想呼唤管家伊伦,和公爵相处短短几刻钟,她就踩了数不清多少雷,最后这一个爆炸起来天崩地裂,完全揭示出她是一个阿谀奉承的小人。
不是没有喜欢仆人们吹捧自己的上位者,但公爵一看就对此颇为厌恶。更何况喜欢被吹捧并不代表喜欢被欺骗,如果艾莎是诚心实意地觉得那两只月兽可爱还好,现在她是违心说的——欺骗主人,往严重说,主人可以驱逐仆人,如果仆人是买来的奴隶,甚至可以将其鞭打至死。
公爵大人不会这样残暴,但——
艾莎几乎欲哭无泪了。
就这么惧怕他?
苏涅难得生出几分郁闷和无语,他并不生气,因为难得的甜点和误打误撞的“读书之友”,他的心情还算愉快,对艾莎的口是心非并不在意。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
要知道他常年都保持着一种十分低沉、暴躁的情绪,像这样轻松的时刻,已经好几千年不曾有过。
沉浸在懒洋洋的情绪中,苏涅随便找了个话题:“你当初为什么想要成为祭品新娘?我记得当初特地交代过,这不是强制的活动。”
——要是再不找个艾莎能够应对的,这位女仆怕是要哭出来。
果然,问及这个问题,艾莎瞬间找回了逻辑,她抚摸着小怪兽,很认真地回答:“我是自愿的,大人,因为我是祂的信徒。”
苏涅敏感地察觉到艾莎有些奇怪的用语:“祂?”
“神明大人。”艾莎长而直的睫羽微垂,眼窝深邃,很温柔,“我信仰着祂,如果可以,我愿意为神明大人奉出躯体。”
所以她来了。
真是纯粹而又沉重的信仰呢。
然而你信仰的那位神明只是因为别人的要求,才下达神谕,最后甚至将你随意安排成为女仆。
傲慢如苏涅,此刻也难得感到一丝抱歉。
仔细想想,除开一些真正意义上的邪神,他也许是对信徒最冷漠的神了,也不奇怪有些地方将他归为邪神一类。
他唯一一次与信徒近距离接触,还要追溯到六百多年前。那个时候他不算有名气的神,所以唯一一个的信徒就显得格外珍贵。
虽然后果有些惨烈——唯一的信徒死在暴风雪里,而他最敬爱的神明对此无能为力。
苏涅从短暂的回忆中抽身而去,愉悦之后就品尝出了疲惫,他倦懒地靠着椅背询问:“那么,回到最开始的话题,你想要什么奖励?”
奖励……?
也就是说,公爵大人其实对她的甜点,还算满意?
艾莎一下子露出微笑,眨眨眼,有些犹豫地说:“我想要,想要每日为您更换玫瑰。”
要求更多工作的,奖励。
指尖不紧不慢地敲打把手,苏涅的神情莫测。
第一次有人提出想要进塔为他工作。
在他素有脾气古怪的传闻下,在他前不久还对这个女仆发火的情况下——
是因为他目前的神仆身份么?
女仆对她的神明的信仰,还真是纯粹啊。
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位默默无名的神,也许——
“可以。”
昏黄的日光之下,苏涅淡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