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代格尼尔王国还没灭国之前,新月岭也不叫新月岭,那个时候还是一片无人在意的蛮荒野地,只有几个贫穷的村落扎根在那里,蒙昧地活着。
有一个叫做琴纳的村落,村里有大概十三个家庭,还有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哑巴。
‘琴纳’在当地语言中,是厌火的意思——琴纳村不远处有一个魔焰妖精的聚落,妖精们天性喜怒无常,以捉弄人类为乐,魔焰妖精更是将琴纳村的人当成自己的‘玩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玩一场吐火的游戏,结局是妖精们心满意足地陷入长眠,而‘玩伴’们非死即伤。
对于琴纳人来说,那可真是一种残酷的游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毫无反手之力,只能任由妖精们戏弄。
不过后来随着格尼尔王国与精灵王庭交流加深,王都派来法师驱逐封印妖精,王庭也顺势对妖精们多加约束。这一段痛苦的历史就此揭过,只留下一个“琴纳”的名字。
在长久和平的生活中,小哑巴的父母是百年来唯二在狩猎中丧命的人,那时他还不到四岁,堪堪能走能跑的年纪,开口仅能发出“嗬嗬”的哑音更是雪上加霜。
好在全体琴纳人接纳了他,小哑巴靠着一家一口的施舍平安长大,虽然长久无法饱腹的伙食令他如一把骷髅般瘦弱,尖锐的骨骼勉强才能撑起苍白皮囊,至少还活了下来,比起他不幸的父母,可以算是幸运。
“喂,小哑巴。”
缀满桑果的大树上,一上一下爬了两个小孩,底下还有一个,踮着脚试图用衣服兜住桑果。最上面的孩子名叫罗恩穆尔,刚满十三岁,经常逗弄小哑巴,从来不肯好好叫他的名字,村里的孩子学他,久而久之小哑巴就很少听见自己的名字了。
罗恩穆尔喊了几声,见小哑巴自顾自地贴着墙角走,根本不理他,从大树上一跃而下,几下就堵在哑巴面前。
“真没礼貌,没听见我叫你?”
小哑巴垂着头,顿了一会儿,转身想要掉头,罗恩穆尔迅捷地换了个方向堵着。
“都不跟我问好?”
小哑巴终于抬头,阴沉沉地瞪了罗恩穆尔一眼,却把对方瞪出了满脸的笑意。健壮的臂膀勾过小哑巴的脖子,另一只手将他柔顺的黑发抓得凌乱无比,罗恩穆尔带着小哑巴往前走,目标非常明确——
“今晚你来我家吃饭,小哑巴,你可真是会挑时候。”罗恩穆尔戏谑地说,“老头子专门去集市上买了一只霜兽,扔进锅里从早上熬到下午,你虽然不会说话,想必鼻子是很好的——早就闻到了香味吧?”
小哑巴不会回应他,罗恩穆尔自言自语得也很开心:“你可得感谢我,要不是我被圣罗兰学院录取了,你恐怕一辈子都吃不到一口霜兽肉……你知道霜兽是什么吗?”
罗恩穆尔紧紧盯着小哑巴,眼里混杂着骄傲、期待等复杂的情绪。终于,小哑巴如他所愿地摇了摇头。
“霜兽可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野兽,它的肉——你只要吃上一口就知道,其他肉根本比不上……你可真有福气。”
在罗恩穆尔看不见的地方,小哑巴翻了个白眼,他想说其实你也没吃过霜兽,想说书上说王都里就连贫民都不屑于吃霜兽,不过碍于生理的限制,这些话只能在肚子里滚了又滚,渐渐沉寂下去。
不过,目前为止,霜兽的确是小哑巴吃过的最美味的野兽了。
躲在桑树后,小哑巴凶狠地撕咬着霜兽的大腿——那是罗恩穆尔家送给他的晚餐,饥饿了一天的肚子发出满足的响声,他像是野兽一样疯狂地进食。
成年人一顿尚且都吃不完的肉量,小哑巴两三下就解决干净,并且仅仅满足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饥饿感。
小哑巴明白自己的身体不对劲,不过对此并不在意,也许他早亡的父母身上有非人种族的血脉,但那并不能让他身体强健,至多每时每刻都用空空荡荡的胃提醒他——这种操/蛋的生活还要持续下去。
小哑巴不住在任何一个家庭里,他有自己的小窝,在琴纳村的最西边,一个用木头堆起来的破旧小屋。
夜晚时,冷风会顺着木头之间的缝隙呼呼灌进屋内,狡猾地滑入单薄的被褥中,让小哑巴在阴冷的环境中做上不止一个噩梦。
不过最近的几天他都没能入睡。
——小哑巴总觉得,琴纳村的上空,似乎多出了什么东西。
尤其是在夜晚。
冰冷的,恶意的视线渗透进琴纳村的每一个角落,但村里的其他人好像并未察觉,无知无觉地祷告神明,然后入睡。小哑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视线扫过他身体每一寸角落,那让夜风带来的寒意都不值一提。
更重要的是——
“嘶…”小哑巴身体抖了抖,急忙用手捂住左臂,就在前一秒,那上面添了一道毫不留情的划痕,血液顺着缝隙渗出,加深绵长的痛楚。
是的,在小哑巴察觉到那股视线的存在之后,每一个夜晚,他瘦弱苍白的身体上,都会添上一道戏弄般的伤痕。
由于昨夜一直没能入睡,第二天小哑巴格外疲倦,伤口已经不渗血,但在日光底下还是火辣辣地泛着疼。
小哑巴不喜欢待在外面,不过最近他找到了一份“工作”,村东的老格林最近伤了腿,他帮忙将新鲜牛奶送到每个家庭里,为此可以获得微薄的“报酬”——一两本书籍。
小哑巴喜欢看书,那能让他看到琴纳村之外的天地。
精疲力竭送完牛奶之后,小哑巴迫不及待要回到老格林……的书的身边,然而,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占据了他的视线,小哑巴控制不住地皱紧稀疏的眉头。是罗恩穆尔。
“又想跑?!”高个头的罗恩穆尔堵在他面前,遮住大部分日光,“喂,小哑巴。”
小哑巴习惯性地垂下头,罗恩穆尔找到他,估计又是打算发泄牢骚或者开些玩笑,他早已习惯。
“拿着。”下一秒,手里却被塞进一个小瓶子,罗恩穆尔用一种教训的语气,“干什么都不小心,你手上那道口子是不想管了么?知不知道隔壁村前不久才有人因为伤口感染去世了,真是不要命了你……”
小哑巴摩挲着凹凸不平的药瓶,心中涌起一股古怪的感觉,他对此有种无从适应的无措,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罗恩穆尔半天,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的声响。
——“谢谢。”
“……”罗恩穆尔叹了口气,“小哑巴,以后多长点心眼,我马上就要去学院了,到时候可没人像我那样管你。”
他看着小哑巴被太阳晒得发红的面颊,和被汗水濡湿的乌发:“再过一年,学院会派人到这里招生,那大概会在春天,你要早点起来——到集镇上要走四五个钟头。我看你瘦瘦弱弱的,应该是有魔法天赋,到时候来学院里,我这个做学长的罩你。”
末了严肃地说:“听清楚了没?”
小哑巴乖巧地点点头。
长而卷翘的睫羽掩住漂亮的眼睛,就算此刻非常狼狈,小哑巴也狼狈得又可爱又漂亮。罗恩穆尔心说,小哑巴是他目前见过最好看的人,就连学院招生时的法师都比不上小哑巴,估计到了王都得祸害一堆贵族小姐,到时候说不定还能给自己带来……咳……那方面的好运。
“明天早上我就走了,小、”罗恩穆尔不自在地咳了咳,“小……嗯……再见,我在王都等你……苏涅。”
……
苏涅从梦中醒来。
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成功入睡,还幸运地梦到了小时候,真是值得高兴的事……不是吗?
感应到神明激动的情绪,空中的各种元素忽然暴动起来,狂风将书桌卷得狂乱无比,雷电顺着长桌蔓延,在末尾蹭出一朵倔强的火花,敏感的月兽们不敢造次,瑟瑟发抖地缩进角落里,连撒娇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苏涅现在的心情,真的非常、非常差。
他冰冷的目光滑过卧室内的一切,最终停留在窗沿边垂垂的玫瑰上。
——一向能让他保持不错心情的玫瑰花瓶,轰然碎成粉末,连同里面娇贵的白玫瑰,狠狠摔在地毯上。
卧室里的一切都异常凌乱,而苏涅坐在中央,垂眸注视地毯上的花纹。
一刻钟后,艾莎按照惯例来为苏涅更换玫瑰。
一打开门,屋内的景象就让这个表情欢快的女仆愣在原地,因为意外,她似乎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惊呼,接着声音被迅速收敛。
“……大人,”艾莎的声音战战兢兢的,“您需要我为您更换花瓶么?”
她捧着新剪的玫瑰,无从下手。
苏涅平静地说:“暂时不需要。在此之前,艾莎,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你能帮我解答吗?”
日光顺着窗楹落下,洒在他苍白的侧脸,将姣好的眉眼描摹得更加清晰,如果表情柔和一些,那将会成为一幅非常赏心悦目的画作。然而此时此刻,苏涅眉间的冷意将日光搅得粉碎,硬生生在暖意中开辟出一小块寒冷的地带。
就算再看不懂脸色的人,此刻也能明白,如果不能令眼前的人满意,那么她将会迎来不算愉快的惩罚。
“是、是的……我的荣幸,大人。”
“你似乎在照料植物这方面,非常有天赋。”苏涅不急不慢地叙述,“我那片娇贵的玫瑰,让管家头疼了好久,而你,显然对它们有一套,不仅让它们看起来生机勃勃,甚至……你知道么,我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啦,昨天却难得地,做了个美梦。”
奇异的双瞳盯着艾莎:“你照料我的玫瑰时,是有什么诀窍吗?别担心,我不会将它告诉其他人。”
艾莎不安地抓着手,看起来困惑极了:“我,我并没有什么诀窍……一切都是按照管家大人说的去做……”
苏涅点点头,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那么,你想要什么奖励?”
这个真是个,涂满毒药、十足危险的问题。
恐惧胆怯的面具之下,艾莎懊恼地想,他在玫瑰里放的血过量了,苏涅显然已经产生警觉。如果接下来的回答不能打消苏涅的质疑,他恐怕就要面临严酷的刑讯——这些都没什么,艾莎最怕的是,好不容易获得进入灰塔的特权,转眼就被逐出玫瑰庄园。
那么,她该如何回答呢?
女仆绞着手指,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照顾的玫瑰,真的有让……让大人的睡眠变好?”
看起来,她对玫瑰产生的功效有些不敢置信。
“我当然最清楚不过。”
“那、那真是太好了!”女仆压抑住兴奋的腔调,开心地侧脸染上红晕,“能为大人分忧,是我最大的荣幸了!女神想必也会——”
说到这里,艾莎突然含糊了起来,说不出一句意义明确的话。
但苏涅大概能明白她的想法了——她为女神的神仆解决问题,相当于为女神出力。对于虔诚的信徒来说,再正常不过的想法。
苏涅此前因为怒火产生的质疑,突然就消散了大半,等看到艾莎漂亮的长发时,更加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敏感了。
也许只是因为在灰塔里生活了太久,才会突然梦到过往与故人,这不是没可能发生的事情。
毕竟——
玫瑰庄园就建在曾经琴纳村所在的土地之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