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维一怎么会来?你跟他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熟了?”
黄修奇欲言又止多次,提着书包走到了方钺床边,满脸复杂,“你还记得吧,我跟你说过的,这个人不太,不太……呃,友善。”
他斟酌了半天用词,堪堪说出来一个“友善”。
方钺无奈一笑,只能压下心头的悸动,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正色回答道:“不熟,真的不熟,也就见过两次面。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能逮到我。”
他这也不算说谎吧。
确实只见过两次,不过是他们之间的磁场有些诡异罢了。
“什么意思?”黄修奇的脸皱了起来,调动整个面部表情来传达他的不解。
“我住院的消息是传遍了学校吗,孟维一怎么找过来的?”方钺没有提上次在图书馆的“偶遇”,但是他心里在意极了。
“没啊,辅导员单独给我发的消息让我来照顾你的,别人应该不知道吧。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机密消息,可能他刚好看了你救人的那条新闻直播,发现那救护车上写着医院名就追过来了?”黄修奇一手挠挠下巴,一边假设,“至于房间号,没准是他过来以后找人问的呢?总不可能,是他跟踪你吧……”
他说着说着面色凝重起来,准备搬起床尾处的椅子过来坐下细谈,恰好发现上面那一捧无比显眼的玫瑰花束。
黄修奇:“……”
方钺:“……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光一看黄修奇脸上的表情,就能明白他那颗大脑在脑补些什么。
不过也不怪他,正常人看到玫瑰花总会联想到追求和表白之类的事情吧。
更别提那捧花里还插着一张精美的贺卡,明晃晃的英文花体字印在上面,写着“Iloveyou”。
“你先把它放地上吧。”方钺郁闷了片刻,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捧棘手的花束。
其实他隐隐地感觉到了,或许孟维一也喜欢自己。
但是暂时他还不想面对这个可能性,本能地想再逃避一会儿。
这时他也想起了真正的要紧事,连忙开口:“等等,先别聊他了,我的书你带来了吧,能先给我看一眼么?”
方钺迫不及待地想要检查一下里面的内容,有些他还没来得及看到的部分,却在梦中被补全成一个完整的世界,那么他自己做出的梦里的内容,与书里的内容相符吗?
“你也真是生命不息,学习不止。”黄修奇感叹道。
他翻开书包,把书递过来,屁股还没坐热,便又站起身来,嘴里说着:“我现在下去给你打点饭吧,有事就按铃哈。”
方钺感谢了一番,看着对方再次离开病房,这才默默深呼吸了一口,摸上了本子的封面。
由于在输着液的缘故,他的手掌是冰凉的,在加上内心复杂的紧张情绪,手指的灵活度都在下降,仅仅是把书翻开第一页这个简单的操作,他都笨拙地失败了好几次。
还没来得及把书系统地从头翻到尾,之前窥见的也只是中间跳跃的内容,这次他准备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头看起。
方钺打开第一页,入目是大块的留白。
可能是想在排版上渲染高级气氛,只有书页中间的部分印下了三行斜体小字。
他自主地逐词翻译起来,却在看完第一行字之后不由得缩起了手,心脏一下子跳得极快。
按住书页的手指移开,神话书又合上了。
而方钺还在震撼之中,因为他看到的内容,似曾相识。
上面写到——
“第一,神有七情六欲。”
方钺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次把书翻开,有点慌张的视线固定在那几行冰冷的铅字上。
“第二,神不是万能的。”
这是一本神话小说,或许是作者在开篇叙述本文的世界观,定下对神想象中的设定罢了。
方钺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脑袋里却嗡嗡作响。
他遇到了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
明明是第一次看这第一页,可是他在那刚刚结束的、格外真实而漫长的梦中,就曾经接触过这些内容。
而当时,他的阅读中断在了第三条的内容上。
方钺的睫毛颤了颤,他张开嘴小口地舒缓着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屏住的呼吸,手指移向第三行小字。
他的视力好得很,可是这时却觉得那一行字是那样模糊。
但他还是看清了。
“第三……”
方钺的眼球上突然传来一下刺痛,如同被长针扎了一下似的,他眯起眼睛眨巴出一滴疼出来的生理泪水。
然后就是一阵阵的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未曾闭上眼,却四下漆黑一片,连自己什么时候倒下去的都不知道。
……
“我给你打了糖醋茄子和番茄炒蛋,不够吃我再加哦……我去,这就睡了?”黄修奇提着盒饭走到床边,发现病号同学闭着眼睛满面安详地躺下去了,呼吸平缓,胸口在均匀地起伏,已经是进入了熟睡状态。
“怎么还掌握了秒睡技能啊。”黄修奇小声嘀咕着,他把盒饭放回桌上,踌躇着要不要把人叫醒先吃饭。
最终还是决定让看起来睡得很香的方钺多睡十分钟,再多就不行了,饭就凉了。
他撇撇嘴,无奈地把方钺手边展开放着的书拿下来,眼睛随意地瞟了一眼,刚好看见一行字。
同为高材生他当然也一下子就翻译出来了,只是没想到方钺竟然对这种神学小说感兴趣。
那行小字的内容是——
“第三,神,不爱世人。”
-
……
摩恩咳嗽两声,吐出几口河水来。
他刚睁开眼皮,就又被刺目的日光晃得赶紧闭上。
缓了一会儿后,才扭着半身,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他正躺在岸边的石头上,身下的雪花被压得瓷实,冻得板硬。
尽管现在太阳高照,雪花倒是丝毫没有融化的趋向。
摩恩有点发蒙,但是在寒气作用下,他很快清醒了。
他还记得,自己在夜里看到那些象征着北地游民的火把逼近时,无奈之下跳进了河湖里藏身。
本以为那是急中生智,不料是莽夫之勇。
他一个不通水性的人终究是在湖里渐渐沉溺了下去。
而现在,他却被救了起来。
总归不是自己在失去意识时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潜能自救吧,难道脑海里那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是真实的吗?
摩恩呆呆地仰头望向天空,他好像隐约地记得,自己在一个苹果当空照的奇异世界,见到了梦神纳罗薇拉。
而那位女神还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来。
这一切是他的臆想,还是真实呢?
周围似乎没有北地游民的踪迹,摩恩抹了一把结了冰碴的头发,“砰”地跪在地上。
“亲爱的神明维尔涅斯。”
他一边说,声线也沙哑了起来。
不知道为何,往常在祷告的时候,他的心中总是有一种安全感,可是现在……
“如果您还听得见我的祷告,能否再赐予我一块回应的石头?”
他只能双手合十卑微地祈求,可是四下无声,只有凛冽的冬风裹挟起表层的雪花,无情地扇打在他的脸上。
“我不用您在战争中护我平安,也不用您于风雪中保我温暖。请您给我一个回应,求求您了。”摩恩的嘴巴干裂得起了皮,他抿了抿,在仓惶中睁开湿润的双眼。
如果……
如果说维尔涅斯真的被逐出了天国,如同梦神所说的那样。
那原因也一定是梦神提到的那样,是因为他。
他做了什么拖累神明的事情?
摩恩站起身,望着白茫茫的大地。
刚从冰湖里被捞起来的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冷意,而这时雪花吹进了他的领口,摩恩缩起脖子,打了一个寒颤。
他的内心突然平静了下去。
他的心里有了答案。
他的神明,不会放任他珍爱的信徒承受严寒的摧残。
他要送维尔涅斯重返天国,当时纳罗薇拉是怎么说的来着?
穿过永渡河、攀过烈峰山、登上候鸟天阶九千层。
艰难地回忆起那些似梦似幻的记忆,摩恩沉重而坚定的信念突然多了一些自我怀疑。
这些名字,这些地方,他根本听都没听过,而且维尔涅斯并没有像梦神说的那样来找自己该怎么办?
……
那他就自己去找神。
摩恩伸手摸向自己的口袋,两块圆润的卵石还好好的呆在里面。
他临逃亡前不忘带走的前三样物品,正是神降临在他身面的那些痕迹。
这个格外无助的时刻,好像能从它们身上汲取些微薄的力量。
摩恩紧了紧手腕上的白色布条,远望了身后千里之外的建筑群们一眼,敛下眼眸,动身沿着湖边迈开了脚步。
他要时刻警惕游民的突现,只能绕着远路走人烟罕至的路线。
他不知道被逐出天国的神明会出现在哪里。
但是也有可能知道。
他从小到大就生长在这片大陆,幼时在乡下放羊,直到今年才与舅舅家一起搬到镇上。
他知道的地点很少,这一刻脑海里浮现出来的那个场所显得格外独特而富有意义。
摩恩捂着自己被冷风吹得发疼的耳朵,一步一个极深的脚印,不知疲惫地向心中那个可能的地点行进。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笃定的预感,他会再次见到那位耀眼而夺目的神明,再次窥见他那双世间最美的双眼,却不会被那份美丽所灼伤。
一如初见时那样,在初见时的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