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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味。
这是他从没有品尝过的好东西。
好吃得让他想把食物的容器也一并嚼碎,吞进肚子?里。
布里奇怔怔地舔了舔自己还残留有部分食物汁水的嘴巴,目光迟钝地定在面前空无一物的盘子?上。
明明已经吃了很多了,可是他还像是没吃饱一样充满欲望。
他过去的十?几年人生中从来没有过这种抓心挠肺的感觉。
如果能让他再吃一点的话,不管提出什么条件作为代价他大概都会答应。
弗格森用他浑浊的眼睛扫视着众人,冷不丁地道了句:“食物似乎比早上要少了,当然,与昨晚相比少了更多。”
用餐区域的大多数人都进食完毕了,可是他们都还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坐在原位。
闻言便一齐看向了发声者,神色各异地保持着沉默。
“但是更加美味了。”边缘处传来一句小声的嘀咕。
“一定是远远比不上他们的。”弗格森继续冷冷地说道,他似乎无法控制自己去控诉些什么的欲望,“我是指,那群人上人。”
“资本总是高贵的,不是吗?”旁边一名干瘦的男人语气古怪地开口,“食物向来是由奎克大人他们分配的。”
“……凭什么?”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放得很低,但是在安静的饭厅里还是足以清晰入耳。
这段悄悄发生的对话是否产生了某种无法言说的作用不得而知。
其他人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桌面,那二人不再对话后,他们便重复起先前的动作,缓慢地扫视着每一寸区域,专心地搜寻着。
若是发现哪里还剩一点点残羹,便会一跃而起像是中奖了一般欣喜地用手把食物残渣刮起来,含在嘴巴里反复“品鉴”。
这种场面看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眼里都会觉得恶心,可是包括布里奇在内的所有人都只觉得艳羡,甚至是嫉妒。
而摩恩是正常人。
所以他有些慌乱地跑进来时,看到这一幕,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误闯了什么森林部落,面前的这群人则是一群未经开?化的野兽。
每个人神情里表现出的欲望已经到了不正常的程度。
哪怕饿了八百辈子?刚吃上一顿饭的人也不该是这副疯狂的模样。
那群水手,在晚饭开始之前他们最多是一群霸凌弱小同伴的人渣,不该给人带来毛骨悚人的恐惧。
摩恩像一只炸毛的猫,手臂上的汗毛全部竖立了起来。
他越发确定此幻境之诡异。
这里没有明面上的危险,却处处令他心惊。
众人意识到摩恩的闯入后,那副痴痴的模样再度重现,竟能转移了对于食物的注意力,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向他。
目光依旧黏腻浑浊,眼睛里充斥着一股称得上甜蜜的恶意。
“布里奇——跟我过来!”摩恩的声线都抖了起来,他一步并作两步地跑向楼梯的位置,转过身面朝着不远处的饭厅,身体微微向后倾斜。
他紧张极了,扶着楼梯把手的那只手掌出了很多汗。
但是他一直紧紧地盯着看着很不对劲的布里奇缓慢地走过来后,才迈开?了早就想要动作的脚步。
总觉得丢下布里奇一个人在这个古怪的地方太过危险了。
一直到带着人上了二楼,摩恩才将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一刻。
但是他出于某种道不清的直觉还是选择把自己的后背紧紧地靠在墙壁上,以汲取一些安全感。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在这里又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虽然和先前闻到的味道有细微的区别,但依然能给人带来很不妙的感受。
摩恩收拾好乱七八糟的思绪,正准备开?口,可是在与布里奇四目相对的之后,他险些忘记了自己将对方喊来对话的目的。
“布里奇……”摩恩怔了一秒,“你,你还好吗?”他犹豫着问道。
布里奇低着自己的头颅,一对眼睛却暗暗地时不时地抬起来看向摩恩,又飞快地再垂下眼去。
他的神色以及肢体动作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带着些莫名其妙的恭谨,但是又让人忍不住觉得有些诡异。
起码在晚饭前他还不是用这副姿态来面对自己,摩恩皱起了眉头。
“是那些人对你说了什么吗?”他压下自己内心敏感又微妙的情绪,轻声开?口。
布里奇摇了摇头,然后舔了舔唇。
“摩恩,你想对我说什么?”
听到对方的问话摩恩暗自松了口气,但很快在想到自己的诉求后又默默攥紧了拳头。
“布里奇,我……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抿着嘴,神色复杂地看向布里奇。
布里奇的肩膀一耸,闻言竟然抬起头来露出了略显夸张的笑容。
“就像我猜测的那样,摩恩,你果然不是忘记了我,也不是抛弃了我们,而是被那些可恶的有钱人控制了。”他的口气听上去十分欣喜,整个人也上前了一步,“摩恩,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会抛弃同伴的人,对吗?”
他的状态处处透着违和。
布里奇不该是一个这样性格的人,他的语气不会这么强势又古怪,他的情绪不会这么疯狂又跳跃——摩恩在心中这样判断着。
在甲板上第一次对话时布里奇曾经向他表露过类似的想法,那时候的他的表现才更合理,更符合他的性格。
对,他很了解布里奇,这也正是令摩恩感到不对劲的要素之一。
他不该那么清楚地了解对方,不该在心中明确地否定对方的行为举止和过去不同,他们根本并不认识。
矛盾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抱歉,我还不能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我的记忆现在很混乱。”摩恩尽量忽视那些无法解释的混乱思绪,斟酌着开?口,“所以,假如你对我真的十?分了解,请讲讲我的过去,可以吗?”
布里奇的眼神闪烁,眉宇间有几分压抑着的兴奋,他回答道:“当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摩恩,难道你将角曼斯港的一切全部都忘记了?”
不待摩恩肯定,他继续说:“我们一样来自贫穷的海港小镇,我们的父母都死于出海事故,你很早就成?了孤儿,而我还有我的婆婆……她曾说过你是被捡来的,但这些我也并不了解。前两月大资本家们来角曼斯港征召船员,我们为了赚钱到这里做了水手……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
摩恩缓慢地消化着布里奇的话,犹豫地点了点头,他的脑海里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关于这些话的对应记忆。
“……一周前,你在捕鱼的时候,从船上掉了下去。”布里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睛瞪大,语气激动了起来,“我明白了,我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你一定是在落水后被海里的妖物勾走了魂魄,我婆婆说的话是真的!”
布里奇摇着头不断重复着“是真的,海里真的有妖物作祟”,像在说服摩恩,也在说服自己。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忘掉了所有的一切?”他再次向摩恩确认。
看到摩恩点头,他脸上的表情半是恐惧半是喜悦,抬眼死死地盯着摩恩,半晌后竟是对着被怔吓住的摩恩笑了起来。
“摩恩,你还忘记了最重要一点……”布里奇含笑开?口,“我们,是恋人呀。”
“……?!”
布里奇为什么要这样说?这完全不可能!
摩恩的眉头紧锁,听到那个刺耳的词语他二话不说迈开?腿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不管是从理性层面还是感性层面考虑,他都对布里奇的最后一句话感到了极度的抵触,表情甚至变得有些愤怒:“不……”你在骗我!
他还没把话说出口,布里奇就飞速反驳:“你现在感到怀疑是因为你已经被海妖蛊惑了心智!”
说着他就移动身形拦住了摩恩的去路,虽然仍旧像是畏惧着什么似的没有试图用肢体接触,但他热情过分的态度已经足够冒犯到摩恩。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你的人,摩恩,你为什么不愿意试着去相信我?”他的表情越发神经质,并不断逼近。
“让开!”
摩恩呵斥道。
他明白了,布里奇想要骗他。
那些饭菜会不会真的有问题,为什么之前的布里奇看上去是这里唯一的正常人,可用餐过后他也变得如此古怪、甚至令他感到害怕。
不论如何,看来这都是个错误至极的做法——向幻境里不知好坏的幻象寻求答案,荒唐极了。
现在他根本看不清自己的处境,甚至分不清他这个名为“摩恩”的家伙到底是谁。
每分每秒都在察觉着世?界的矛盾,每时每刻都在高度绷紧着神经,脑海里充斥着无数个疑问,他的心理状态真的要面临崩溃了!
是否直接去问让他感到彷徨迷惑的神明本人才是正确的选择?
摩恩下意识地握住怀里的原木,这里寄存着他仅剩的安全感。
他单手推开还在不断狡辩的布里奇,大步地向楼梯处跑去。
可布里奇却一直在追赶着他,像猎人追逐猎物,被追到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直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一个底层水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吵到了大人们休息,你如何赔罪?”
好像有第三个人出现在了这条廊道间。
摩恩呼吸越发急促,他听着身后的动静但是并不敢停下自己的动作,一直跑到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前。
他听见布里奇顿下了脚步,答话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
“抱歉,杜克大人,我……我……”
“行了,跟我一起去找一趟戴文医生,少爷他有些不舒服。”被称为“杜克”的男人命令道。
“……”
也许是因为摩恩分出了心神去探听对话,他一脚踩了个空,狼狈地向前栽倒去。
虽然用手撑住了摔下去的势头,但怀里的原木却颠落了出去,从楼梯上一直滚回了二楼。
摩恩下意识转身下去捡,正是这一回头,他猛然瞥见不远处的地上那条细长的锯齿状刀片。
甚至来不及去思考为什么走廊尽头的地上会有这种东西,他已经飞速地把刀片连同木头一起拿到了手里。
这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工具,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站起身,摩恩悄悄地向布里奇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
却没想到,这一眼让他看到了极为不合理的存在。
站在布里奇对面的男人身穿一身西服马甲,虽然在与布里奇对话,却始终如同绞刑者一样低垂着头颅,从生理角度看任何活人都不可能把头弯下和他相等的弧度。
破绽大到如同故意去引摩恩察觉——
这,分明是个……死人。
摩恩已经失去了震惊的力?气。
而站在与“杜克”相隔咫尺的布里奇却毫无反应。
不,不是毫无反应,布里奇扭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里满是恶意。
甜蜜的恶意。
摩恩在这目光下机械性地把刀片划进原木之中,又僵硬地抽出来,动作间带出几丝木屑,统统飞落到铺了一层薄尘的地板上。
他注视着死去的“杜克”与布里奇并肩向楼梯正对着的那一间房门走去,胸腔剧烈起伏。
他以为自己已经吓傻了,但似乎没有。
这些天经历过的所有一切在他脑海中不断重演。
他越来越感觉天旋地转,刀片不慎割破了手指的痛感都变得麻木。
矛盾、冲突、愤怒、暴食、恶意、怀疑、反常、诡异、甚至死亡……
如果说这一切都没有合理的答案,这实在是一场太过拙劣的骗局。
或者说……
根本就是一场只针对他的——
……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