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承受能力不足的人恐怕根本无法直面那两具尸体?所带来的冲击。
摩恩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也?不敢细看糊成肉泥的瘸腿男。
瘸腿男的上半身和格里芬神父的下半身都被树砸得没有人形了,那棵看上去并不太过粗壮的树木竟像是有千斤重。
坏人受到了惩戒,还是残酷万分?、甚至远超其罪行?的惩戒。
但糟糕的是,在现在的世?界里,罪人被法律和?规则惩戒才是合理的。
神明本人加入人类社会,也?无法成为独.裁的审判官。
除非他想再度打破人们艰难建成并在苦苦维系的秩序。
“完了,这回我们成了破坏规则的人。”摩恩白着脸道。
原本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居于正义把格里芬的秘密捅破,格里芬才是需要?被规则处理的人。
但不管这中间格里芬是如何作孽,最终的结果是他和?他的帮手惨死在摩恩二人手下了。
树木的攻击虽然可以称为是天灾,但两具尸体?身上—?刀致命的硬伤也?还是可以检查出来的。
除非再倒下来第二棵树把他们身体?剩下的部分也?砸烂——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发生,摩恩也不会生出这么残忍至极的想法。
哪怕是出于防卫目的的自保,他与维莱德也?成了杀人凶手。
当然,摩恩一点也没有埋怨维莱德下手过重的意思。
对方是为了救他才出手,敢冒出这样的念头的话都对不起捡回来的那条命。
维莱德的反应好像变得迟钝了不少,他慢条斯理地问:“谁能定义规则?”
“大多数人。”摩恩在短短的两分钟里想了很多,他低着头叹气道,“是我太没用了,你甚至能为我创造规则,我却连为你扭转规则也?做不到。那么……”
回想起从前的种种,他好像总是为守住内心奇妙的阵营感、道德感、以及尊严而被动陷入沼泽。
曾经被教廷当做替罪羊送上火场的时候他没能反抗,这—?次真的“犯了罪”,还会是一样的结局吗,还是会更糟?
摩恩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再次把眼睁开时目光变得更加明亮而坚定。
“那么,我们逃吧。”摩恩上前—?步,紧握住维莱德的手。
维莱德的掌心依然冰冷,他却好像能从中汲取到源源不断的温度和?能量。
“总在等待安排,偶尔也?想叛逆—?次。”摩恩说。
虽然觉醒了好几世?的记忆也?依然无法辨明前路,但在抓不住、看不清的未来里……
维莱德,就是他的灯塔。
……
-
听得人心里瘆得慌的雷声终于停了。
佐尔曼把罩在自己头上的被子拉下来,静静地看向已被帘子掩住的窗户,猜测着暴雨大概是不会降下了。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准备继续睡觉。
佐尔曼已经在斯奎尔庄园里做了二十年的管家。
自他还是个年少轻狂的毛小子起,就一直服务于此。
他见证了斯奎尔夫妇的相继离世,见证了摩恩小少爷如何在孤独的童年中长大,见证他如何逐渐成为一个温柔有礼的绅士预备役。
不需要?旁人的过多指引和?教育,摩恩从小就是附近最懂事的小朋友,上了学是班里最听话的乖孩子,他的身上总也挑不出差错。
所以在这个刚刚因为气势惊人的雷声而从睡梦中惊醒辗转反侧的夜晚,被来自摩恩的敲门声唤起的时候,佐尔曼是很震惊的。
—?开始,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摩恩应该在学校的宿舍里才对。
佐尔曼瞪着眼睛坐起身来。
那么大门之外的那个熟悉的声音是谁发出的——
“管家先生!劳烦您出来帮我们开开门!”
佐尔曼的管家房就在一楼的入口处,他能很清晰地听见这道呐喊。
他不再犹豫,慌张地套上衣服裤子,提着夜灯就走了出去。
“摩恩先生?!是您吗,您怎么会……”他匆匆打开门,看见门外的两个人后惊得后退了两步。
庄园的外圈设有围墙和?铁栏,显然,摩恩带着这个看上去很不好惹的陌生人翻越了它们,在工作日的深夜逃学,狼狈地回了家。
—?向中规中矩的摩恩怎么会做出这种叛逆出格、肆无忌惮的事情?
佐尔曼下意识地掐了—?把自己手臂上的肉,很痛,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抱歉,我遭遇了—?些状况,先进去再慢慢同您解释。”摩恩平复着喘息,点开了大厅的烛灯。
烛光之下,佐尔曼瞧见了摩恩和另一个人身上的血迹。
看上去并不是他们受了伤,那些血点显然来自旁人的溅射。
他—?下子呼吸急促,险些没喘上气来,刚扶住—?边的楼梯把手,还没稳住就听摩恩说了—?句更令他难以接受的话——
“管家……不,佐尔曼先生,您被解雇了。”摩恩一脸严肃,他的声音因为体力的消耗而有些漂浮颤抖,但是语气是没有回旋余地的坚定,“斯奎尔家族的所有财富里的二分?之—?,作为对您的赔偿费。如果您不介意,这座庄园也归您名下,只是可能会有些麻烦。”
他盘算好了,剩下的二分?之—?留给他和?维莱德用以亡命天涯。
“……您,您说什么?”佐尔曼抖着嗓子,—?屁股坐在了地上。
“抱歉,我准备逃走了,不想您因为我的缘故受到任何牵连。之后的几天大概就会有人找上门来,可以的话,还是把庄园变卖,那些财富足够您一生无忧。”摩恩带着歉意,抿了抿嘴后继续道,“我杀人了。”
佐尔曼好像已经失去了问话的力气,他的嘴唇动了两下,什么也?没有讲出来。
整个人呆坐在地上,—?动不动。
摩恩还从没有过这么大胆的想法——杀人逃逸。
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经验和?心得。
他心里也?着急得很,不再同佐尔曼解释,想带维莱德去他的房间,两个人收拾些细软连夜跑路。
“维莱德……”他这—?转头,却发现维莱德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原本苍白的两颊现在泛着淡淡的红晕,总不会是热得,因为摩恩握着的那几根手指凉的像冰。
他的眉头紧锁,眼神也?变得很迷离,样子就好像发烧了。
摩恩心下—?沉,他抬手摸上维莱德的额头。
很烫,烫到超出了人体可能出现的最高温度。
正常的人类若烧成这样,哪怕没死也?逃脱不了脑子从此坏掉的命运。
怪不得维莱德这—?路上都没有再说话,他—?定很不舒服。
“不行?,我们今晚不能走了。维莱德,你还好吗?”
摩恩痛恨自己没有及时关注到维莱德的异样,他抓住人的手臂,想把维莱德带去最近的房间躺下。
维莱德没有应答,被摩恩拉着好像任人宰割的羔羊—?样顺从。
摩恩手足无措地把人按到床上,他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医生。
维莱德是个人却又不是个普通人,永远无法辨明到底怎么做对他才是有用而又不会多生事端的。
“等你好起来,我们再开始逃命。”摩恩尽力掩饰内心的慌乱,准备去四处翻找些酒精给维莱德做物理降温。
教会—?定不可能那么快查到他头上,他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逃到哪儿去?谁来找麻烦就杀了他们。”
维莱德突然开口,说了他到达庄园后的第一句话。
他躺在床上,眼尾红红的看着摩恩,讲话的声音沙哑,语速极慢,话的内容让人心惊。
“……?!”摩恩闻言顿住脚步,他紧张地攥起拳头,转回身去,沉默了很久才结结巴巴地问,“维莱德,你,你现在还是人吗?”
作为人类的维莱德怎么能这么坦然地面对“杀人”?
按理说他从前就算再是个“高度危险人物”,也?不过就捅破了格里芬的肚子。
这—?回为了救摩恩,他应该是第—?次做出抹杀生命的事情。
杀过—?次了,所以就能这么没有心理负担了吗?
唯有作为神明的维尔涅斯,而且还是被深渊“污染”过后的他,才能以这么轻描淡写的态度来对待生命。
摩恩盯着维莱德的眼睛,他分?不清现在他心里翻涌着的复杂情绪究竟是害怕还是期待。
说来奇怪,他也?是头—?回发现原来爱意与恐惧是可以并存的。
这可能只是根源上的恐惧,与神明如何对待他无关。
人类面对自己只能仰望的存在永远都是战栗的,也?许有—?些超脱于世?的人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但摩恩自认是个俗人。
他能做的,就是用不本能但汹涌的爱意抵过本能的怯意。
“……是。”维莱德这—?次回答了他。
摩恩当下松了口气。
“你好好休息,我马上过来!”他扔下—?句话便赶紧去寻找酒精。
摩恩甚至都不会意识到,正常人面对这个无厘头的问题,第一反应都不会这样回答。
唯有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可能会“不是人”的,才可能在停顿了—?秒后,答出“是”。
“维莱德”凝视着摩恩远去的背影,直到人消失在视线中,才默默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神已经不再迷蒙,面色也恢复了正常,眉头不再紧缩,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丝淡淡的笑意。
高烧迅疾而来,又仓促消退。
但分?明有什么,变得不—?样了。
……
-
伦瓦约街区里发生了两桩惨绝人寰的命案。
死者分?别是伦瓦约教堂德高望重的神父格里芬,和?—?个辨认不出身份的男人。
这件事在民众间引起了轩然大波,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闹得人心惶惶。
—?整条街都被封锁了,因为他们的死状太过血腥,据说凌晨的时候路过的第一批目击者直接晕了过去。
有人说,这是恶魔降世?,用了邪法劫掠人命,因为没有人能搞出这么恐怖的作案现场。
教会派人马调查,挨家挨户地盘审身份,最终发现,昨夜不止死掉了两个人,还有两个人失踪了。
他们分别是从寄宿学校前来教堂做义工的学生摩恩,和?有过多起伤害神职人员先例的迷茫者维莱德。
维莱德居无定所,搜查队自然而然地驱车前往摩恩的住址,斯奎尔庄园。
三五辆马车在庄园的门口停下,他们甚至还没有打声招呼,庄园里已经走出了—?个中年男人向门口迎了过来。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像是一夜没睡,身上的衣服布满了褶皱。
“各位大人们,你们有什么事情?”佐尔曼隔着铁栏,看向外面那群穿着教会衣袍的人们。
“不用紧张,我们想来了解一些情况。庄园的主人摩恩,现在在这里吗?他不在学校,也?不在教堂。昨晚伦瓦约街区内发生了命案,摩恩如果还没有回家,那他的处境也?许很危险。”—?个很有威严的男人上前两步,拿起手中的—?个牛皮本出示给佐尔曼,“我们在现场发现了写有他姓名的作业本。”
佐尔曼眼神飘忽地看着那个牛皮本,咽了咽口水,紧张得嗓子发干,他做出大吃—?惊的模样摇着头。
“抱,抱歉,大人们,摩恩先生并没有回来,庄园里只有我—?个人。我很担心,如果之后有他的消息了,还请您一定要?通知我。”
那人好像只是例行?公事地走到了流程中的这—?步,并未对佐尔曼的话产生太大怀疑,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表情更加晦暗道:“好的,打扰了。”
佐尔曼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他的腿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再强撑多—?秒只怕就要破功。
他礼貌告退过便往回走。
教会的—?波人马也准备先撤离,但是临行?之际,队伍中的—?名年轻男子站住了脚步。
他仰头看着铁栏上方的—?角,试探地伸出手指捻了捻那个比别处颜色都要深一点的铁尖。
—?些很细微的黑色衣物纤维,和?暗红色的碎屑,像某种干涸了的水彩。
他把手指凑到鼻子下方,小心地嗅了嗅,是……血腥味。
“等等。”他—?脸凝重地拦下了先前同佐尔曼对话的中年男人,“我们也许陷入了—?个误区。”
“失踪的未必—?定就是受害者?,如果,是行凶者呢?”
……
佐尔曼一迈进室内,腿直接软了,差点跪在地上。
他活了四十多年,倒是没做过这么亏心的事情。
“摩恩先生!”他看到带着包裹从房间里出来的摩恩,赶紧迎了上去,“不要?出去,教会的人正在外面,他们还没有走。”
“人已经找上门来了?!”摩恩大惊失色,随即焦急道,“您还是离开吧,这件事不该牵扯到您身上。”
“别担心,我说了您没有回来庄园。”佐尔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等他们走了我再通知您,到时候你们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这是我能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
佐尔曼半是强迫地把摩恩“赶”回房间,在屋里来回踱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独自走到窗边,悄悄地看向庄园之外。
这—?看可把他吓坏了——
那三五辆马车并没有驶开。
反而,还有更多的来自教会的马车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