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均修不大会去外面理发店剪头发,这两年理发店收费越来越高,他舍不得。而且还要洗头爬上爬下的,太不方便了。他都是自己在家洗好头,去小区里找一个专门给老年人剪头发的大爷剪。
大爷以前就有这门手艺,从前年轻的时候就是做理发修面的营生。这些年年轻人都喜欢去发廊,哪会看得上他这么个糟老头子开的理发铺。
也只有万均修,愿意找他理发。万均修的要求也很简单,就是把长长的头发剪短了就好,不需要什么造型,也不用管时髦与否。
他还挺会安慰自己,说他本就长得不赖,剪什么发型都好看的,况且以前服役的时候自己还剪过更短的板寸,现在就是摆摊卖书的,不需要什么形象,随便理理看着不邋遢就行。
大爷还挺喜欢万均修的,也出于同情心,所以万均修找他理发的时候他还会附赠帮他剪剪指甲。
他的手长年蜷缩着,除了还能稍微灵活使用的大拇指外,其余的四个手指头都已经略有变形。对他来说剪指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得把手指一个一个捋直才能剪,但是不剪要是长长了又会戳到掌心、磨破掌心里的软肉,能有人给他剪指甲他当然再高兴不过。
出发去旅游前,万均修说要带孟新辞去理发,孟新辞想当然觉得是去那个大爷那里。没想到万均修带着他去的是小区不远处的一家理发店,洗剪吹加起来要二十块一个人!一直剪惯了大爷那种五块钱一次的两个人都被这个收费惊得大眼瞪小眼。
孟新辞看着也愣在一边的万均修,结结巴巴地问万均修:“还……还剪吗?要不回去算了。”
万均修还一直在发愣,听到孟新辞这么说清醒过来,他摇摇头说:“来都来了,进去吧。没事叔叔有钱。”
说着转动轮椅进到理发店里,孟新辞在心里默默算了算近期家里的开销,自己叔叔莫非是背着他偷偷买彩票中奖了?
万均修不方便爬到洗头的那个床上洗,只是让人家简单剪一下就行。孟新辞就更不用说,还是学生仔,能剪的发型也就那几个。
不过贵总是有贵的道理,等理发师把他们身上的碎发扫干净再用吹风机一吹,还真比在老大爷那里剪得好看多了。
万均修脸型消瘦,这个发型配他刚刚好。显得精神又帅气,理发店的tony老师彩虹屁吹上天了要。
出了理发店,万均修拍了拍站在一边的孟新辞说:“走吧,我们去看看叔叔和你爸爸以前呆过的地方,顺便带你去给你爸看看。”
孟新辞只是知道会出省,还不知道会去哪里,现在听万均修这么说大概知道这趟出门,远不止毕业旅行这么简单。
不过终归还小,能出去玩就已经很开心了。
两个人还是选的卧铺,这次身边还加了个李睿。才说要出去玩的时候,万均修说还有李睿叔叔也要去,孟新辞还愣了一下。要不是万均修提到李睿,他都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个人了。
万均修捏了一把他的脸,笑着骂他:“小白眼狼,那么快就把你李叔忘了,严格说起来,他和你才算一家嘞。”
孟新辞睨他一眼,当他在说屁话。
等真的上了火车,孟新辞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李睿跟着。这趟行程太漫长,有些事孟新辞还真应付不过来。
李睿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都有话题聊。连带着孟新辞这种人前不爱说话的都活泛起来,路上倒也算愉快。
晚上的时候李睿睡在别的车厢,只剩孟新辞和万均修两个人。大家都在睡觉,只有孟新辞还睡不着,他还处于兴奋状态。
白天窗外的景色在不停变换,一会一个模样,从钢筋森林变化到自然风光不过才几个小时。
他坐起身来扒着窗子看外面的风景,心里不停感叹,书里说的果然是真的。
真的有漫天的星河,像是把钻石磨碎后洒在黑丝绒的布料上一样。
空气里也真的有青草的味道,那种好像鼻尖都是鲜嫩多汁的青翠。原来都是真的,是真的在旅途上。
孟新辞很激动,他转过头,发现万均修竟然也还醒着。
车厢内灯光昏黄,万均修的眼珠子又黑又亮,噙着微微笑意。
他小声地和孟新辞说:“是不是很漂亮?天亮就到了,那里更漂亮,现在去还能赶上马赛比赛。”
很多年前,他也是乘着这趟列车到了这里,在这块土地上献出他宝贵的青春。
孟新辞点点头,环顾四周,乘客都睡着了。也轻声说道:“嗯嗯,特别漂亮。”
万均修轻轻拍拍被子,说:“你躺着睡会,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里可不比在家,出门就有公交车。”
孟新辞乖巧地躺在万均修的身边,他一直手撑着下巴,兴奋地问万均修:“你给我讲讲你以前在这的事情吧。”
万均修努力地翻了个身子,孟新辞看到顺势帮他把两条腿摆正,拉着他的肩膀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让他能躺着舒服点。
这些事他在家里已经做得得心应手。
“以前啊,也没什么,就是训练啊,执勤啊,有时候会有一些特殊的训练项目需要去野外。大多数时候是没有办法用通讯工具的,所以你爸在我们眼里,那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万均修想了想以前的日子,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孟新辞瞪着眼睛,问道:“为什么啊?”
“因为你爸是班长呀,他每个星期会拿着座机来宿舍,可以一人给我们打五分钟的电话。那些在老家有女朋友的战友就很开心,能和女朋友打打电话。”
都是热血方刚的年纪,总抵抗不了这种对恋人的思念和眷恋。
他笑着补充:“你李叔那会谈了个女朋友,天天睡前还要从床垫底下摸出那姑娘的照片看两眼,训练任务不忙的时候还会写信,那信写得酸得要死。”
孟新辞听着万均修说的这些,大概可以想象万均修和李睿那会的生活,他又问道:“那我爸呢?”
提到孟添,万均修情绪有点低落。
他回忆了一下说:“能打电话那天,也会给家里打电话,但是你家没有电话,都是打到邻居家然后要么你爷爷接的,要么你奶奶接的。你很少会接电话,不过有几次你接了,电话里声音脆生生的,还挺好听。平日里也会看看你爷爷寄过来的照片,我就是看到那些照片当时才把你认出来的。”
“和小时候一点都没变,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就是我接到你那会你太瘦了,像个小猴子,幸好现在养胖了点,还长高了点。”
下了火车,万均修的身体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高原带来的一系列反应。他头晕得厉害,还有一点胸闷。李睿把轮椅靠背稍微往后面放下来一些,让万均修可以靠坐着。孟新辞推着他,李睿提着他们三个人的行李。
李睿说住火车站附近的宾馆,但是旅游旺季,要不就是贵得咋舌,要不就是全都爆满。
最后转了好久,才在一个比较偏的地方,找到一家合适的宾馆住下。
李睿说他睡觉会打呼,说什么都不肯和万均修他们开一个房间,只能分成两个房间。地方太偏僻,一伙人又省钱,当然没有什么无障碍房间。
这样一来,万均修无论做什么,都需要孟新辞的帮忙。
下午要去烈士陵园,万均修想洗个澡。他先进到卫生间开了换气,然后先把前面的事情做好。然后感觉到卫生间里没有那么重的味道,才敢让孟新辞进来。
不比在家里,有扶手有椅子。在这里只能将就着,孟新辞扶着他坐在马桶上,然后顶着万均修的两条腿不让他往下滑,万均修自己也抬手撑着墙面,这样就不会摔跤了。
就这样孟新辞一只手拎着莲蓬头,一只手用毛巾帮万均修洗了个囫囵澡。
水温已经很高了,可是万均修的身体好像怎么冲都就那样。反倒是把孟新辞浑身淋个透彻,万均修很不好意思,忙着说:“好了好了,我洗好了你把水关了。等我出去了你也洗一个。”
等孟新辞洗好澡走出卫生间的时候,万均修已经穿好了裤子和鞋子。只剩衬衣还敞着,等着孟新辞帮他把扣子扣上。
他难得穿那么正式,连皮鞋都穿上了。他的脚经常都是肿着的,还因为没有条件保养,有轻微的乌青。
平时穿宽松的帆布鞋运动鞋到晚上脱了都被挤压得红肿,今天穿上皮鞋完全就是没把自己身体放在眼里。
孟新辞冷着脸帮他把衣服扣子扣好,领口翻得板正。“穿什么皮鞋,鞋底多硬啊,难受死了。”
万均修笑笑,像感叹一样说:“见老熟人嘛,总不好太邋遢。没事的,不疼的。”
两个人出了房间,孟新辞看到李睿的时候,发现李睿也穿得非常正式。
都是墨绿色的衬衫,熨得平整的西裤。
——
陵园就在山脚,不远处的山腰上是万均修和李睿他们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这条路闭着眼万均修都知道怎么走。
不同于火车上的侃侃而谈,这一路李睿和万均修都没说话。
说实话孟新辞并不觉得自己对孟添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对他来说,父亲这个人好想永远都生活在电话那头,或者是爷爷拿回家的一封封信里。
要说感情,还不如和万均修的深一些。
这会看到他的照片,孟新辞也很难和父亲联系在一起。
万均修把事先买好的那束花交给孟新辞,让他替自己把花放在墓前。
然后他说:“班长,这是你儿子,长得是不是很像你?他已经和我生活了大半年了哦,非常乖,非常懂事。”
他笑了起来,很欣慰的样子:“人家小伙子这次可是考上一所特别好的初中呢,比咱俩可好多了,就你那点文化水平,生出个这么好的儿子,你在下面,可以偷着乐了。”
他的手扶在孟新辞的肩膀上,孟新辞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万均修在颤抖。
嘴上说着轻松的话,身体却没有办法骗人。
万均修想让孟新辞也说点什么,孟新辞盯着那种照片看了好久,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憋出一句:“你托付的人很可靠,你可以安心了。”
万均修只当他不善言辞,也不再强迫他什么。
让李睿带着他到处走走,自己一个人呆一会。
孟新辞起初不愿意,李睿人高马大的,一把就把他掳走,笑着说:“男人想要独处,你小屁孩在他面前让你叔叔多难堪。”
等万均修转着轮椅赶上两个人的时候,他脸上又恢复到往日那样,还是挂着温和的笑容。
只是眼角有点红红的。
山路不好走,都是李睿推着万均修,孟新辞在旁边跟着,不知道怎么的,孟新辞突然拉过万均修的手,重重地捏了两下。
万均修抬头看看他,也用大拇指捏了一下他的手。
两个人对视,一同笑了起来。
“你下次旅游不要带我来这种山路啊,你自己又不用走,你看我和李叔爬山累的。”小孩不好意思,松开了万均修的手。
万均修扭头再看了一眼庄严的陵园。
笑着说:“嗯,以后不来了。”
要往前看,以后,都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