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五年,腊月三十,小雪。
密州城刺史府里正推杯换盏,热闹极了。
“猎猎,来干了这杯,你就……嗝,就是我萧徵羽的亲哥哥!”
“哈哈哈哈,那你……嗝,先喊一声!”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云猎猎拍拍酒坛,口齿不清地嘟囔:“好弟弟,不醉不归啊!”
赵琰巡城回来就看到两人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的,酒气浓的让他都皱了眉头,“她们喝了多少?”
陆洵正埋首于手中竹简,头也不抬,“两坛女儿红,两坛梨花白,刚嚷嚷着要尝尝西凉送来的葡萄酒,正派人去拿了。”
赵琰解下大氅,让阿红阿紫将二人搀回房歇息。
“熬些醒酒汤喂了。”
“南边还安宁吗?”陆洵抬头问道。
“嗯,前些天清理了几窝土匪,几个县令都换了一遍。”
陆洵仿佛凝霜的眉眼舒展开来,“探哨刚传来消息塘州没有动静,吴统被调回盛都了。”
“气候严寒,吴统清楚,密州多是崇山峻岭,我们不利行军。”
“今年我们拿下了密州,明年首领恐怕就要再次出兵渝州,渝州九郡,东临荆州,西接舒州,北望名州,南临密州,且地广人丰,足可养兵五十万。”
赵琰沉吟:“云长流的死尚且历历在目,舒州的细作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陆洵摇头,“我叔父的回信中道,萧首领四年前便暗中调查此事,到如今也未寻到任何与郑若有关的人。”
话落忽然感到门扉大开,顿时寒风刺骨,满身风雪的信使闯了进来。
“急报!盛都的探哨禀报说郑极三天前拿到了小皇帝的禅让诏书,准备明日登基,改国开元!”
赵琰与陆洵对视一眼,郑极终于忍不住自立为帝了。
天下,又要风起云涌了。
“舒州知道了吗?”赵琰询问。
信使回道:“去舒州的信使估计也到了。”
等信使退下,陆洵起身在屋内走了几步,突然回身道:“郑极篡位必定会引起天下共愤,我料首领不日就会举起缴贼义旗,在舒州称帝,为明年发兵渝州壮大声势。”
赵琰同意,“你要带着萧徵羽回去?”
“不出意外,你也要回去。”陆洵看着他,继续道:“一年时间你就夺下了密州,战绩斐然,萧首领已经多次来信赞你有勇有谋,恐怕明年出兵渝州你也要去。”
果然,大年初二就收到舒州的信函,让赵琰,陆洵和萧徵羽同回舒州参与建国大计。
一行人收拾行装即刻启程。
“将军,不对啊!”云猎猎策马靠近,双眼正鬼鬼祟祟地看着前面萧徵羽和陆洵的马车。
赵琰神色温和,顺便给她戴上大氅的兜帽,“何事不对?”
云猎猎小脸红润,唇齿一开一合道:“那什么大师不是说萧徵羽是凤命吗?可她就要回去当公主了,以后只能召驸马,怎么能当皇后呢?”
赵琰淡然地将视线从她唇上移开,“前朝有十几位公主曾经被派去与南蛮和亲,不就成了皇后。”
云猎猎大惊,“将军您说萧首领会派萧徵羽去和亲?”
“猜测而已,天下局势瞬息万变,就算是陆洵那般聪慧都无法窥见一二。”赵琰叹道。
说起陆洵,云猎猎忽然想起短命批语,“将军,陆军师今年多大了?”
“虚岁二十有五了。”
那岂不是……
云猎猎不敢再想下去,陆洵那人每日都板着脸,离开密州前更是不分昼夜地处理军务,萧徵羽都怕他突然猝死。
五日后,他们终于到达了舒州,郑极称帝的消息也一同到达。
郑极改国号大成,改年号泰始,封嫡子郑冲为太子,嫡女郑若升为流丹公主,党派官员一律加封,反对朝城统统下狱斩首,信使说宫门前的血迹整整洗了三天三夜。
云猎猎终于瞧见了爹爹的首领,萧平年约四十,身躯凛凛,月匈背横阔,大概是过于白净,才留了络腮胡须,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时萧平声如惊雷,大怒吼道:“这个混账东西,竟敢弑君篡逆,我非要将他碎尸万段,不然我百年之后我有何脸面去见王爷啊!”
他口中的王爷正是推翻盛炀帝暴政的镇东王,曾经也是萧平和郑极的首领。
萧夫人是个是位貌美温柔的夫人,“相公先冷静下来,你瞧瞧那里站着的是谁的闺女?”
她手指向云猎猎。
萧平一愣,他刚进来都没注意赵琰身后站了个小丫头,看着倒有些面熟,他快步走过去细瞧,惊喜大笑。
“哎呀!这女娃长得真像老云啊!你是云长流的丫头吧?”
云猎猎快被他的大嗓门震聋了,勉强微笑行礼,
“见过萧首领,我叫云猎猎,现在是赵将军麾下的担任射声校尉。”
“老云当初就是我的射声校尉啊,果然虎父无犬女嘛,对了,你爹去年还给你说了门亲事,定亲信物我还帮你保管着呢,陆洵那小子呢?”
萧平拍拍月匈脯,“放心丫头,你萧伯伯保管给你办的风风光光的!”
“萧首领,其实我……”
云猎猎刚想提出取回信物,厅外就传来笑声,一个布衣文士徐徐走进来。
“我听说长流的千金来了,在哪呢,快让我见见!”
萧平瞧见他嘿嘿一笑,“这便是了,你这个老狐狸可捡了个大便宜,这小丫头我一瞧见就喜欢,你瞅瞅,多适合我外甥!”
布衣文士留着短髯,清隽消瘦,正是陆洵的叔父陆文博。
“去去去,别惦记我侄儿媳妇儿。”陆文博挥挥衣袖撵开萧平,又转身打量云猎猎。
“果然是个灵秀姑娘,可见过陆洵那小子了?他长得还行就是脾气太臭,丫头你到时候多多管教就是啊!”
陆文博笑眯了眼,丝毫没注意到陆洵已经站到门口了。
“来人,叔父旧疾发作,送他回去歇息。”
“哎哎,你这个不孝侄儿……”
陆洵面色铁青地走过被人拖走的陆文博,连个眼风儿都没给他。
“秉首领,属下问过云姑娘了,她与我皆无意成亲,请萧首领将婚书和信物归还吧。”陆洵板着脸拱手。
萧平怔住,看向萧夫人,“这……”
萧夫人慈爱地看向云猎猎,“你父亲亲自为你定下了这门亲事,你也不愿吗?这可是你父亲生前最后的心愿。”
云猎猎声音清脆,“秉夫人,我父亲为我定亲是担心我将来没有依靠,如今我也是任校尉一职,今后无论如何也能有口饭吃。”
小心看了一眼身旁的陆洵,光是站在这个冰山附近她都觉得冷。
“况且我对陆军师确实只有敬重,并无爱慕,还望首领和夫人谅解,我自会去父亲坟前解释的。”
萧夫人跟萧平对视一眼,叹息一声,“你们都是好孩子,既然如此便算了吧。”
“谢夫人。”二人道谢。
从大厅里出来,赵琰带着云猎猎去拜祭云长流。
二人策马来到舒州城外的一座青山脚下,青山在冬季依然郁郁葱葱,高耸入云。
“萧首领命人将此山栽满松柏,那些战死沙场而无亲眷的将士,以及萧首领父母都安葬在此,命名为忠勇山。”
赵琰清淡的嗓音在山林显得异常空灵,二人将马匹留在山下,步行上山。
就快要见到爹爹的坟陵了,云猎猎心中感叹良多,她清楚记得父亲四年前临走时是多么意气风发。
“梅娘,等我给你挣个诰命回来啊!”
“爹爹,那猎猎呢?”
“猎猎就当个郡主可好?”
“咯咯咯,猎猎不要郡主,爹爹记得打不过就跑,一定要活着!”
“好好,爹爹走了,你要好生照顾娘亲,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记忆中的男人却再也没回来。
“到了。”
赵琰的声音将她拉回来。
一座灰白的坟茔静静地矗立着,耸直的青松依靠在坟茔旁边。
永安军骠骑大将军云长流之墓。
一尘不染,碑文清晰,墓碑前的香炉里还插着刚刚燃尽的香烛。
“可能黄伯刚来过。”
赵琰先上三炷香,叩首行礼,他也算是云长流的后辈。
云猎猎眼眶微红,忍住不让眼泪滚出来,怕爹爹看到了担心她。
“爹爹,我也是射声校尉了,您未完成的遗愿便交给我吧,等我们打完胜仗,我就带您回家,娘还在大桥村等你呢。”
“还有啊,萧首领现在是皇上啦,我们的国号叫大祁,年号叫建元,您要是投胎,可一定要投大祁啊。”
“您临走前说,要给娘亲挣个诰命,你果然做到了,怎么我说要你活着回来,你就没有信守承诺,你太狡猾了,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云猎猎喉咙哽住,说不出话。她转身扑进赵琰怀中,小小的身子颤抖压抑。
赵琰神情温和,抬手抚摸小姑娘的长发,“我帮你挡住,不让云将军看见。”
小姑娘先是低声啜泣,到泣不成声,最后终于泪水决堤般涌出,浸氵显了赵琰大半衣衫,他仿佛能体会到小姑娘强烈的情绪。
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沉重深刻的悲恸。
不知过了多久,云猎猎才低着头红着脸从赵琰怀里退出来,泪痕未干,声音沙哑,“对不起将军,属下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赵琰取出帕子擦去小姑娘的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嗓音温和:“衣衫可以一会儿再洗,先帮小花猫擦擦脸,不然被皇上瞧见了还以为我苛待下属呢。”
云猎猎破涕为笑,忽然听到山下有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面前出现一个传信的士兵。
“将军,皇上急召您回城!”
赵琰问道:“发生了何事?”
“回将军,镇南大将军张昇前日重病不治而亡,南蛮听闻消息后立刻起兵犯境,亭州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