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殊檀闭了闭眼,再度把手沉进溪水里,像是洗去将来可能染上的鲜血。隔着溪水,落在她掌心里的夕阳渐渐消退,乌浓的夜色一寸寸涌上来,浸没单薄的肌骨。
她最后看了一眼,起身回屋。
临近入夜,茅草屋的通铺上坐满了人,见李殊檀回来,睡在她附近的女孩当即凑过来,半趴在榻边,借着最后的光打量那把古旧的忽雷。
看了一阵,女孩说:“这就是那个乐器啊?叫……哎,叫什么来着?”
“忽雷。”李殊檀在榻边蹲下,扶着琴颈,尝试让它靠在榻边。
“哦,对……是忽雷。”女孩的话顿了顿,语气突然扬上去,“对了,你真要去给他们弹忽雷?”
李殊檀并不避讳,大大方方地“嗯”了一声,转念又觉得不对:“谁告诉你的?”
“阿兰啊,阿兰说她亲眼看见的!你挺厉害的嘛。”女孩扭头,朝着郭兰的方向露出个笑,又把头别回来,在李殊檀肩上重重推了一把,再凑近一点,“我还从没见过乐器呢,我能弹弹吗?”
她说的话是询问,手却不等人,直接伸过去。
李殊檀的手腕赶紧一动,忽雷歪斜着倒在她怀里,刚好让那女孩摸了个空。
女孩的脸色立即不太好看:“怎么?不让碰啊?”
李殊檀迟疑着该怎么解释。她不介意和人分享她的痛苦和怀想,不介意分享故乡与血迹斑斑的长安城,但那女孩强行上手的举动,让那声询问听起来更像挑衅。
遑论两人并不相熟,刚才聊了这么一通,她才勉强想起蓉娘似乎叫过阿七,可她连那女孩究竟是原本在家行七还是名里带个七字都不知道。
李殊檀想了想,收紧拢在琴侧的手指,面上露出个歉意的笑容:“这把忽雷是我讨来的,说是原本在库里放了十来年,也不知道还能弹几回,之前还被摔过,弦的位置不太正。最好还是别试,怕弦突然断了割伤手。”
“十来年啊?”阿七咋舌,盯着忽雷看了一会儿,又把手伸出去,“我瞧着这弦挺结实的啊,肯定碰不坏,我就试一下。”
眼看她不听劝,兀自伸出来的手要勾到琴头,李殊檀也不和她客气,手腕一转,换成以琴背对着阿七。
阿七浑然不觉,本就想着趁李殊檀不备夺琴,动作快而急,指尖撞上琴头背后形似弯刃的装饰,一阵刺痛,疼得她本能地收手。
“抱歉,是被弦割着了吗?我先前就说了,这架忽雷真会伤人的。”李殊檀也往相反的方向用力,让忽雷靠回怀里,免得真不慎割伤阿七。
但她的话和动作截然不同,上一句说得关切,下一句却压低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低头时眉眼凛冽,“我虽不是原主,只是暂存,但既然在我手中,我拒绝,你为什么非要碰呢?”
阿七再傻也知道她是故意的了,当即怒了:“你……”
另一侧的通铺上突然响起蓉娘的声音:“有完没完了?!天都要黑了,还在那儿闹,弹什么弹,你长这么大,知道忽雷俩字怎么写吗?”
“那你知道怎么写吗?”阿七倒是不怕蓉娘,反嘴怼回去。
“我是不知道,但我啊——”蓉娘拉长了声音,“也不会瞪大了眼睛装□□,不认识的东西还非得去碰两下!”
屋里响起几声轻轻的嗤笑,但找不到源头,阿七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最终从鼻子里重重出了道气,爬回被窝里。李殊檀放好忽雷上榻,还听见她躲在被窝里咕哝:“有什么了不起的,放了十年的破木头……”
李殊檀懒得搭理她,扯扯薄被,躺下之前刻意往郭兰的方向看了一眼。
屋里只在窗边还剩下一点光,她的视野远比白日里清晰,这一眼正好看见郭兰。
女孩脸色苍白,嘴唇紧紧抿着,不慎和她对上视线,慌乱地立即躺下去,被子扯得几乎盖住了头。
李殊檀忽然翘了翘嘴角,缓缓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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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梦,李殊檀睡了个好觉,照例干完洗衣打扫的粗活,日头一过正中,她就抱起忽雷,直奔西山。
去之前当然得和蓉娘报备,或许是昨晚的那只鸡蛋起了作用,蓉娘半边脸上的淤青下去不少,对李殊檀的态度也好了几分,只不冷不热地提醒:“管好你的忽雷,要是破了坏了,卖不出忽雷曲,可就得像我一样卖身了。”
李殊檀只管点头,一路走到鹤羽住的木屋前,站在外边的却是个清瘦的少年,一身利落的短褐,脖子上那条擦汗的帕子不见踪影。
“……檀娘子?还记得我吗?”少年主动迎上来,“我是司墨啊,昨儿我们才见过呢。”
李殊檀昨天以为他在厨房做事,这回乍听见名字,猜测他可能是伺候笔墨的,含混地点头:“记得。有什么事吗?”
“郎君在里头写字呢,怕你干等着,所以叫我出来迎一迎。”
“写字?那我应该不能进去吧?”
司墨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哎,是这个意思,书房嘛……要不我给你找个阴凉的地方,等郎君出来?”
李殊檀摇头:“不用了。外边太阳挺好的,就这里吧。”
她在胡床上坐下,回忆着女乐抱琴的坐姿,左手按弦,右手弹拨,拨出第一个音。
李殊檀选的依旧是崔云栖的自度曲,大概是以往听多了,单纯靠背谱都弹得指法纯熟;又大概是心境变了,以往缠绵病榻,只觉得听着不错,这会儿抱着忽雷,却觉得曲中多哀思。
崔云栖从不多话,也从不要求她尽姬妾的义务,淡漠得李殊檀以为她并无感情,但他自度的曲中居然有这么多的愁思。
那么,曾在她病榻前弹琴时,这个如同寒梅皎月的男人,到底怀藏着什么样的心绪?
李殊檀不知道,她只是闭了闭眼,把那股涌起来的复杂感情压下去。
再睁眼,身边多了个人,她以为是司墨,一扭头,看见的却是靛青色的色块。
鹤羽换了身衣裳,一应的靛青色,只在交领上刺了道素白的花纹,像是一簇羽毛。他瞥了眼李殊檀额上晒出的汗,手里的碟子递到她面前:“喏,补补你流的汗。”
“……那不是得喝水吗?”嘴上这么说,李殊檀手上倒是诚实地抓了碟子里的点心,一口咬下去,酥皮开裂,尝到里边带着花香的馅料。
她一愣,看着咬出的那个裂口,填的是深红的玫瑰馅,香浓得几乎要溢出来,“这是……红绫饼?”
“算是吧。不过我这儿可没有多出来的红绫裹饼。”
曲江留饮,雁塔题名,曲江宴上新科进士吃的就是红绫饼,李殊檀在这一口甜腻的馅料里尝到了长安城,尝到了梦中才有的繁华。
她心里微微一动,低声说:“……谢谢。”
“不必。让你在太阳底下晒这么久,算是我过分。”把人从宴上捞出来,又特地叫过来奏一回忽雷,态度鲜明,之后有想为难她的还得掂量掂量。
鹤羽觉得够了,信手收了碟子,“今日多谢这一支曲子,不必再来了。”
“不……”刚冒出一个字,李殊檀迅速改口,故意说,“那我能再弹几支吗?”
“可以。”鹤羽觉得这要求古怪,但没拒绝,只轻轻笑笑,“喜欢弹忽雷?”
“算不上吧,毕竟学琴这回事,也算不上喜欢,大概是机缘巧合,还有我家里人押着我学。”李殊檀停顿一下,低低地说,“人总是握在手里的东西不珍惜,没了反倒又要想。现在我想想,倒宁可我还在学琴,有人先弹给我听。”
本是半真半假的话,糅合了几段经历,但提起来时居然真有些动情,李殊檀忍不住吸吸鼻子,抬手在眼下轻轻擦了两下,指尖蹭到不明显的一点湿意。
她放下手,看着鹤羽,一面故意微微皱眉,一面又捏出轻松的语气,“……算啦,不提这个。今天就让我再弹几曲吧,过了今天,愿意听我弹曲子的人就没有了。我也不会再弹了。”
鹤羽抿抿嘴唇,没有回应。
似乎一计不成,李殊檀倒没太多失望,只低头看弦,作势要继续弹。
然而,在弦音拨响之前,额上突然压过来什么东西,薄而软的一片,一角压在肌肤上抹去了细密的汗珠,余下的像花一样散开,眼前半透着光,鼻端则是淡淡的梅香。
隔着这角软帕,李殊檀听见一声叹息,还有鹤羽低低的声音:“……明日起,进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