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嘴一撇,眼睛下边的那道刀疤随之一动,横在鼓起的肌肉上,显得颇为讥讽:“怎么,是想一道玩……啊!”
他突然痛苦地叫了一声,分明最先感觉到的是剧痛,像是要生生地捏断腕骨,手腕上的筋脉却又酸麻,让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松开,整只手耷拉着,无力地垂落,抓不住任何东西,只有手腕上的酸麻痛楚扎进骨髓,如同针刺。
“你松开!你他妈松开……”那股酸麻从手腕兵分两路,一路往下,一直软到脚踝,另一路则直冲脑门,眼前一阵发黑,连口舌都发酸,张二想叫那络腮胡帮忙,出口却声如蚊蝇,“孙大……”
孙大也知道不对,当即握拳,一拳向着鹤羽捣过去,然而鹤羽把张二甩在地上,身子难免前倾,刚巧避过。
鹤羽回身躲开第二拳,顺手不轻不重地推在李殊檀肩上:“快走。”
李殊檀不能当着鹤羽的面动手,留下也是累赘,当即抱着忽雷往山道外跑。
她一跑,倒让孙大迟疑了一瞬,犹豫着该继续揍鹤羽,还是去抓李殊檀这个真正的目标。
而就在这一瞬,鹤羽一肘击在了他胸腹交接的软骨处。
这一肘没多少技巧,但手肘坚实而易于发力,还打在最脆弱的地方,孙大几乎没什么反应的时间,剧痛从那一点扩散,整个胸腹像是火灼,再高大壮实的身躯也挡不住,立即倒在地上,双手抱腹,像是某种甲虫一样蜷缩起来。
鹤羽嫌恶地看了一眼,一脚踩住边上张二伸出的手,冷声:“再动一动,我踩断你的胳膊。”
张二顿时怂了。他只是惯行阴招,想趁人不备撩他下盘,不是想废条胳膊,他哪儿还敢继续动,浑身僵硬,只剩下个头颇有骨气地高高扬起,怒视着鹤羽。
鹤羽丝毫不慌,对上视线的瞬间,原本微微皱着的眉头反而舒展开,淡淡的笑意浮上来,眼角眉梢一点染,有种怪异的轻松与舒爽,不像是在看活人,倒像是在看刚由他摔打发泄过怒气的死物。
张二一个哆嗦,寒气直从背后窜上来,舌头打结,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你到底是谁?!”
“鹤羽。”少年微微一笑。
张二的头也软了。
在军中,鹤羽的名声好坏参半,好的说他神机妙算,差的则说他欺名盗世,但无论好的坏的,共同点就是这位外来的军师同首领关系极亲近,康义元并不介意为他杀几个人。
张二听过之前有个百夫长怀疑鹤羽,被康义元下令吊在树上活生生让风吹死,这下他和鹤羽注定结仇,鬼知道下一个吊死在树上的是不是他。
杀又杀不了,得罪又得罪不起,张二心慌意乱,任他踩着胳膊,思来想去,语气陡变:“……军师,军师息怒!是小的眼睛瞎,烂心烂肺竟敢肖想军师的人,军师千万别和小的计较,气坏身体不值当,踩坏了鞋也不值当。”
痞子终究是痞子,不可能所向披靡,总有被路过的侠客暴打的时候,张二欺男霸女的勾当干得熟练,装孙子的勾当自然也熟练,求饶时一秃噜嘴,当年的自称全溜出来,就差给鹤羽当场磕一串响头。
鹤羽倒不苛求对方怎么认错,像是没听见,自顾自说:“我应当从未和人说过,为什么能这么称呼我吧?”
张二当然不知道,他更不知道鹤羽这话是搞什么鬼,眼珠又转了一圈,露出个谄媚的笑:“这是什么秘密?军师且说,小的保准记住,带进棺材里。”
“因为我阿耶觉得,”鹤羽收脚,在衣襟上松松地拢了拢,指腹在内侧一抹,轻叹,“小字若是‘鸩羽’,未免太不吉利了。”
他摊开手掌,一口气吹出去,吹出一股像是梅花的香气,仔细闻闻却又觉得不是,香气黏在鼻子里,显得过于甜腻,少了梅在雪中应有的风骨。
刚爬起来的孙大还没明白这香气是从哪儿来的,吸吸鼻子,下一瞬天旋地转,整个人砸在了地上。而躺在他身边的张二,早已闭上了眼睛,一线唾沫自嘴角长长地淌下。
鹤羽轻轻嗤了一声,转身拨开挡在眼前的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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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殊檀蹲在拐角的灌木丛里,背靠着一簇枯干的矮树,忍住枝杈戳到脸上眉边的痒痛,紧盯着山道拐角往上的那片树丛。
等了约摸一盏茶,还不见鹤羽的身影,她心里突然冒出些焦虑和无措,越积越多,急得她无意识地反复咬着下唇。
鹤羽既是叛军中的军师,李殊檀对他当然不可能生出什么特别的心思,但他是她近段时间唯一的倚靠,她需要的东西还藏在他的书房或者偶尔泄露的言辞里。若是隔岸观火,她兴许还能鼓掌叫好,但身处其间,她必须做出抉择。
李殊檀调整呼吸,擦去额上的汗,小心地拆出琴头上一弯近似软刀的薄片,捏在手里,压低重心,一点点靠近那个树丛。
……就当,是还他两次出手解围的恩情,也为了能在他心里留个印记,以便往后行事。
树丛里突然浮出个人影,略佝偻着,李殊檀以为是张二,迅速把薄刃卡在指间,临时充当手刺,朝着人影的腹部一拳锤过去。
“……收手!”响起来的却是少年的音色,与此同时,李殊檀腕上一痛。
那股疼劲儿没持续多久,卡住她手腕的虎口卸了劲,剩下的就是略微的酥麻,还有被紧握的触感。
李殊檀一向以为鹤羽看着身形单薄,想来是手无缚鸡之力,放在她阿耶嘴里就是最看不上的小鸡崽,但她的手腕被钳住,才发觉鹤羽的力气并不小,指腹和指根有层略显粗糙的薄茧,倒像是长年坚持做什么体力活。
她心念一动,抬头看他时呼吸急促:“你……你怎么脱身的?”
“自报家门,难不成还和他们打架么?”鹤羽懒得解释藏在衣襟里的微毒,松开李殊檀,往下瞥了一眼,眉头又皱起来,“这什么东西?”
“这……哦,是我从忽雷上拆出来的,贴上去是个装饰,想来是乐姬用来防身的吧。”李殊檀面不改色,坦然地承认,“我想着,要是你打不过他们两个……”
“你打算,用这个,”鹤羽轻轻挑眉,“救我一回?”
李殊檀硬着头皮,点头:“嗯。”
鹤羽沉默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有心了。”
看他的样子是没起疑心,李殊檀小小地松气,接着解释:“我知道这东西很小,但总归是个武器……总是有用的吧。”
她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还垂下眼帘,脸往阴影里一藏,看上去就是一副羞愧却嘴硬的模样。
鹤羽没好意思点破这如同装饰的薄刃是用来自裁的,算是颠沛流离的乐师最后一点倔强,他安抚似地在李殊檀头上轻轻一拍:“拿着这东西敢来打人,你家到底是做什么的?”
李殊檀心头一跳,语气却尽力平稳,胡编乱造:“我家是经商的,从丰州、灵州那片到中原,买卖茶叶和皮毛之类的货物。我稍学过功夫……”
“教你的是不是猫?”鹤羽忽然打断她。
“……什么?”
鹤羽面无表情,吐出三个字:“三脚猫。”
李殊檀:“……”
她忍住没一拳锤他脸上,头狠狠往边上撇,看见他侧边的衣袖,整个人一惊:“……你的手怎么了?”
鹤羽一愣,顺势看过去,上臂一片猩红,且还有扩大的趋势,在袖上一点点洇开。想来是刚才用了手臂上的力气,伤口又裂了,但刘医师清创时用了麻药,这会儿他还没什么感觉。
“伤口裂了吧。”他毫不在意,“回去再说。”
李殊檀却一把抓住他另一只手腕:“那你快点,我给你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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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多伤员,李殊檀总共也就亲身上了一回战场,处理伤口的本事倒不错,司墨主动跑去找刘医师,她就蹲在鹤羽身边,利落地把他的袖口推到肩头,拆了吃透鲜血的纱布,重新用火上烫过的针给他清理创面。
落在鹤羽臂上的是条鞭伤,伤口狭长,所幸并不深,李殊檀清理掉黏着棉屑的血痂,伤口已经自发地凝住了,一条深红的痕迹爬在手臂上,一打眼还以为是条长长的蜈蚣。
李殊檀被自己的想象恶心了一下,奈何她身患眼疾,稍离远些就看不清,只能凑在手臂附近仔细查看,鼻尖几乎要贴到鹤羽的手臂上。
不过也挺奇怪的,旁人受这种伤,身上多多少少总该有些血腥气,这少年却干干净净,哪怕正对着伤口,都是一股极淡的梅香。
她莫名其妙,忍不住吸吸鼻子,又嗅了一下。
鹤羽恰好低头,自上而下地看见女孩低垂眉眼,眨眼时浓长的睫毛仿佛能扫到他的手臂。李殊檀的两只手也在视野里,同样的纤细,再往上,一条胳膊藏在收紧的袖子里,另一条却暴露在外,过分白皙的肌肤扎进人眼里。
他无端地一躲:“……行了,就这样吧。”
“……哦。”李殊檀主动往后挪了挪,放下清理血渍用的东西,斟酌着说,“这伤口在你手臂上,最近你做什么,应该都不方便吧。所以,我想着我能不能……”
她断了一下,鹤羽也没催,往桌边一靠,顿时生出几分慵懒的味道。
李殊檀看了他一眼,继续说:“……我想留下来照顾你。”
鹤羽不置可否。
“我会做很多事的,真的!”伤病的人总是更脆弱些,李殊檀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一连串往外报,“我可以给你洗衣做饭,陪你聊天,若是你的伤口出了什么问题,只要有药,我还能先替你包扎一下……”
她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还有什么筹码,鹤羽说:“你这么认真,说自己如何贤惠,好像……”
“好像什么?”
鹤羽笑笑,将要开口,又硬生生改了本该说出口的话,只抬起完好的那只手,袖口半掩在鼻梁以下,故意逗她:“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