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殊檀:“……”
她怒了:“你……”
鹤羽却没回应,兀自低头,只让李殊檀听见极轻柔的一声轻笑。
李殊檀的怒气当即被噎回去,她愤怒地瞪了鹤羽一眼,在他边上徘徊了会儿,正想告辞,门先她一步打开一条缝,司墨的声音冒出来:“郎君,刘医师来了。”
就在他打开门的瞬间,李殊檀肩上一重,裸露的那截小臂卷到了什么轻软柔顺的东西。
靛青色的对襟外袍从她的肩头垂落,一侧的袖上染开大团的血色,另一侧落在她臂上,严严实实地遮住本该裸.露在外的肌肤。李殊檀低头,在上臂边缘看见犹如翎羽的刺绣。
“嗯。”丢外衣的少年安然自若,大方地露出受伤的那条胳膊,“劳烦医师过来看看。”
之前屋里就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个半撩起大袖,露着白皙的手臂;另一个披着显然是男装的外衣,满脸飞红,鬼知道刚才在干什么。
刘医师倒是不为外物所动,自如地拎着药箱在鹤羽边上坐下,先给他查看伤口。
司墨则不行,人站在刘医师边上,一副等着给他打下手的模样,眼睛却忍不住一下两下地往李殊檀那儿瞥。
“好看吗?”鹤羽的声音幽幽响起。
“……啊?”司墨一怔,猛地反应过来鹤羽指的是什么,赶紧摇头,视线定住,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涂上金漆就能送去道观里当一尊立身像。
鹤羽也收回视线,安然地看着臂上狰狞的伤口。
“……血倒是止住了。只是……”刘医师似乎陷入一个困境,犹豫半晌,只说,“想来是郎君尚且年轻,身子康健,伤口愈合得快,今早的伤拖到现在,竟也稍稍愈合了些。”
鹤羽的睫毛轻轻一颤,面上却是清清淡淡的笑意:“这不是好事么?”
“是好事,是好事。”刘医师医者仁心,能治好就是好事,哪儿管好得怪不怪异,“不过先前摘了纱布,得重新为郎君上药裹伤,再开些镇痛的药煎服,到下半旬定然痊愈。”
“有劳了。”鹤羽点头。
刘医师也点头,打开药箱,从中取出要用的东西,麻利地替他处理伤口。鹤羽相当配合,医师又熟练,不过一刻钟,臂上重新缠了白纱,大袖落下,从外边看,除了那块扎眼的血渍,毫无异样。
“伤口已有愈合的迹象,特意缠得松些,用的纱布也轻软,不至于黏着血痂,明日起可让旁人代换,若是出血或是发热,命人来找我,随叫随到。”刘医师收拾好药箱,正打算告辞,瞥见边上站着的李殊檀,脚步一顿。
李殊檀察觉到他不太对劲:“……怎么了?”
“冒犯了。我见娘子脸色不太好,”刘医师摸了摸颌下的胡须,“可否让我把个脉看看?”
李殊檀不敢随便点头,低头去看鹤羽。
鹤羽也正在看她,神情平静。
靛青色的外袍显瘦,尺码又太大,披在女孩身上空空荡荡,显得她更纤细,先前气出来的红晕早就褪了,露出本来的肤色,白皙得过分,不是书上形容美人的肌骨如玉,倒像是单薄如纸。
鹤羽突然想起他从没有问过李殊檀的年纪。看她的身量,不至于太小,可为什么这么纤瘦,像是随时能被风摧折的细竹?
他按了按眉心,点头:“劳烦医师给她看看。”
李殊檀并不拒绝,小心地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下意识地要伸藏在外衣里的左手。
“右手。”鹤羽忽然说。
李殊檀莫名其妙,懒得和他纠结,顺势换手,伸出去一截手腕,腕骨突出,青紫色的脉络细细地蔓延进袖口。
刘医师伸出两指,仔细地探了一会儿,收手,眉头微微皱起:“脉象倒未有大症,只是女子常有的体虚体寒,不必太过担忧。”
他想了想:“娘子可有些别的症候?”
李殊檀迟疑着要不要提一嘴眼疾,转念想到崔府请来的名医都诊断不出,何况身陷于叛军之中,不露怯为好,故而只说:“夜里睡不好,总惊梦,有时还出冷汗,算吗?”
“正是体虚之象。”意料之中,刘医师抽出常备的药方,“是些安神滋补的药,娘子若是愿意,喝上几日就能有所改善。只是病症虽小,却出于心脉,服药终究是外力,还是以调养为上。此外,其中有几味药需得恰到好处,多则毒性伤身,娘子切勿随意更改用量。”
李殊檀收了药方,点头致谢:“我明白。多谢医师。”
“不必,记得按时服药,多休息。”医者就是喜欢这种能自觉配合的病患,刘医师相当满意,又分别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提起药箱告辞。
凭之前相处的经验,李殊檀大致知道鹤羽讨厌被人纠缠,于是放弃撒娇卖乖地磨他,有礼有节地打算跑路:“谢谢你救我一回,还让医师给我看诊。不叨扰了,我这就回去。”
“慢着。”鹤羽却开口留她,正巧司墨送完刘医师打道回府,直接被发配了任务,“去取身女子能穿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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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衣煎药,一来二去便到了酉时。临近入夜,天昏昏的黑,李殊檀的视野却清晰起来,能看清在小锅里一个个咕嘟咕嘟冒出破裂的气泡。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司墨路过,做完了手头上的事,正闲得发慌,干脆在她身边蹲下:“你倒是好运气,除我以外,郎君可没在身边留过人呢。”
他指的是下午的事儿,李殊檀当时以为鹤羽命司墨去取衣裳,是为了给她遮羞,姑且算是残存的一咪咪良心,没想到等她换好那身利落的衣裙,鹤羽却又开口要她留下来。
当然,鹤羽的话自然说得不太好听,开口时笑吟吟的,说出来却像讨债:“我因你裂了伤口,难不成你不该伺候我到痊愈?”
话虽如此,呆了小半天,最麻烦的事也就是煎药,锅里填的还是自己该吃的药材,远比记忆里在蓉娘手底下受着磋磨时舒服。
李殊檀以为司墨是有所不满,赶紧降低身段:“是郎君心地善良,也是我运气好。只是我不知郎君有什么喜好,往后还得你多提点我。”
“不用特意记挂着,郎君不是那种揪着针尖不放的人,只要认真干活,别碰别问不该碰的东西就行了。不过,既然你来了,”司墨却嘿嘿一笑,搓搓手,“往后缝缝补补的针线活,我是不是……嗯?”
李殊檀懂了,自然应下:“不过我手笨,针线活也不太好。”
“没事,总比我好,就交给你哈。”司墨如释重负,笑着说,“对了,你的忽雷,先前去请刘医师时我在路边看见了,想着怕被人捡走,就顺道给你送回去了。这两天你若是要用,记得和我说一声,我提前给你去拿回来。”
“有心了。那我也先道声谢。”
“不谢。你看着火吧,我先走了。”司墨又嘿嘿一笑,起身往屋里走,走了没两步,扭头提醒,“你记得好好煎药好好喝啊,别让郎君担心!”
“放心吧!”李殊檀含笑应声,转回头时却殊无笑意,面容倒映在黑漆漆的药锅侧面,肃穆如同冰雪。
她从怀里取出一方小小的油纸包,把里边磨碎的山茄花和朱砂,全部抖进了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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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营。
叛军最初打的旗号是勤王,允诺往下分的是金银财宝乃至封侯拜相,算是募兵。结果一朝失势,不得已退避回范阳一带,驻扎在山上,为了粮草和补给,又分出一部分底层的兵卒种地垦田,兜兜转转变回了府兵。
劳作是个苦差事,一入夜,军帐里全是抱怨的声音,张二听着烦,也是真喝多了水,借着放水的由头去帐外,一路溜出营卡,直到遥遥看不见军帐的偏僻处。
在草丛里松快完,他边系裤腰带,边和一道出来的孙大抱怨:“要不是当时说酒肉管够,还有新鲜的娘们儿,谁跟着这帮人出来,现在倒好,一天三顿不见肉腥,还不如老子在街里快活!”
孙大是个温吞性子,不仅不附和,反倒劝他:“说这个也没用,你少说点,当心……当心人家听见。”
“怕什么?敢做,不敢让说啊?娘的,那帮人说得好,现在就自己喝酒吃肉睡女人,我们分到什么了?!”张二又痛快地骂了一通。
这地方两面是山壁,一面是悬崖,四面寂静,只有他骂娘的声音,过了会儿就隐隐有回声,他有些心虚,赶紧啐了一口,“呸!不过这地方也真是邪门,说起来,你还不记得,遇见那小子以后,后边到底怎么了?”
孙大诚实地摇摇头。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记忆停留在一身大袖的少年开口说话,后边的戛然而止,前边的模模糊糊,只记得那少年说他名为鹤羽,正是军中出谋划策的军师。
“奇了,真是奇了……”张二的记忆也是如此,多的什么都回想不起来,他往脑门一拍,“算了算了,就当青天白日见鬼吧,邪门地方,回去吧。”
他又啐出一口浓痰,一转身,一阵风吹过来,侧边的灌木丛簌簌摇曳,半枯的叶片铺了满地。
灌木后边骤然浮出个身影,纤纤细细,看着像是个人形,胸口的位置却横着怪异的一长条,像是被什么长条的武器贯穿。
孙大一声尖叫,和张二死死地抱在一起:“——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