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演一个羞愤欲死的少女不需要太谨慎,李殊檀连鹤羽的住处都没回,直接闷头冲回了最初困居的茅屋。
时间挑得不太好,茅草房里门窗大开,屋里没几个人,都坐在通铺上,借着照进来的阳光做针线活。见李殊檀回来,只有阿七抬眼瞄了瞄,旁人动都不动,依旧埋头走线穿针。
李殊檀的铺位在阿七边上,许久未归,被子和枕头卷成一团,乱糟糟的,放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正对着下脚处摆了只火盆,里边的火已经熄了,只剩下一盆碳灰,偶尔爆出一两个橙红的火星。
时人有放火盆驱邪的说法,李殊檀有些不舒服,含混地问:“火盆怎么放在这里?上下恐怕不太方便,不慎绊着就不好了。”
“屋子小嘛,没地方放,就放那儿了,反正也不过你那里走。”阿七又瞄了她一眼,手里的针刺过布,扯出长长的线,“你要回来?那你挪挪就行了。”
“我只是回来看看……嗯,顺便来取忽雷,那边又有些事,要人弹琴陪侍。”李殊檀随口编了个理由,编完倒是真想把忽雷取回去,“我记得应当是个少年送回来的,现在由我取回去。那架忽雷放在哪里?”
话音一落,屋里几个面生的娘子齐齐抬头,一同看向李殊檀,等她诧异的目光扫过去,又齐齐低头,有个娘子甚至背过了身。
李殊檀更奇怪,顺势在屋里扫视一圈。茅屋狭小,塞的人太多就更显逼仄,两排通铺靠墙,一左一右摆了两只大柜子,中间的空隙窄得稍丰腴些的女子恐怕得侧身踮脚才能通过。
然而如此狭小而一览无余的空间,一圈看下来,却不见那架忽雷。
李殊檀直觉不妙,眼皮一颤:“忽雷呢?”
无人回答。
屋里静默无声,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还有针线穿过布料时轻微的声音。
“到底放在哪儿了?”李殊檀又问了一遍。
依旧无人应答,坐在右侧的一个娘子抬头,先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殊檀一眼,又看了阿七一眼,然后迅速收回视线,欲盖弥彰地低头,咬断穿出的缝线。
李殊檀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阿七,低声问:“忽雷送回来,我想总是放在我的铺位上的。阿七,你在我边上,那我问问,你见过那把忽雷吗?”
阿七的手一顿,针刺进去半截,晃晃悠悠地立在布料里。她接着下针,含糊地说:“……没了。”
“……没了?什么意思?”
“你别问。”阿七说,“反正就是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李殊檀急起来,想得出来的差错一桩桩从脑海里跑过去,语气急促,“是没送回来过,还是被旁人取走?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暂存在我这里,我总得知道去哪里……”
“烧了。”阿七打断她的话。
李殊檀愣住:“……烧、烧了?”
“……对!就是烧了、毁了、没了!告诉你别问了,现在知道了,满意了吧?”阿七一把甩开手里正在缝的布料,话匣子一开,剩下的话倒出来轻而易举,“那东西是让人送回来的,说是你的,我们就把它放你榻上,谁知道太重,夜里滑下去,掉火盆里了,第二天起来才发现,都烧得不剩什么了。”
李殊檀不敢信,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她吞咽一下,稳住身子,低头看着榻前的火盆:“……就是这只火盆吗?”
“对,就是这个。”阿七说,“谁让那把乐器那么不稳,放榻上都能掉下去。”
李殊檀抬头,在阿七脸上看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阿七拧着眉,眉眼皱巴巴的,像是痛苦,但她闭合的嘴唇又翘着,两边的嘴角拉起来,仿佛一个怪异的微笑。痛苦和欢乐在她脸上并行,李殊檀盯着看了一会儿,恍惚间看到一种自残般的快意。
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意外,而是预谋。
司墨虽是崔实道安插在鹤羽身边的棋子,但不至于和李殊檀这样一个被掳来的倒霉鬼过不去,忽雷在他手上那一程不会有意外,他也不会故意乱摆。
但忽雷到了她榻上,到了茅屋里这群人手里,没那么重的乐器就能从平整的榻上滑下去,就能刚巧落进摆在榻前的火盆里,就能一直无人发觉,直到烧成厚厚一盆碳灰。
李殊檀曾听过个半真半假的故事,说是东海有个捕蟹人,钓来的海蟹放在无盖的背篓里,从不见有蟹爬出去。时人觉得神奇,纷纷猜测那只背篓是否制作工艺特殊,又或者往里面放了些特别的药粉,甚至有人猜测这捕蟹人是蓬莱仙人,只要轻轻一点,海蟹就不敢动弹。
但是,这些猜测都不是真相。
答案简单得近乎怪异,只要一只背篓里放足够多的蟹,但凡有一只海蟹想爬出去,另外的就会伸出钳子,使劲地把那只蟹钳回来。那些海蟹在背篓里互相钳制、互相踩踏,永远也爬不出背篓。
现在李殊檀就是那只想往外爬的海蟹,但她并不是爬向自由,而是爬到沸腾的油锅边上,然而即使如此,其他海蟹也不想让她出去,不想让她碰到逃脱的一点可能。
李殊檀一阵绝望。
或许是她的表情太痛苦,反倒取悦了榻上的女孩,阿七摸了摸,摸出压在枕下的一对青玉。
“喏,只剩下这个了。”她凉凉地说,“既然你说很重要,那留个纪念吧。”
青玉落地,“当啷”两声,滚在火盆边上。
李殊檀换了一口气,缓缓蹲下,捡起那对青玉。所幸用的玉料不纯,从榻上丢下来倒没开裂,只是滚了一圈灰尘。她小心地擦干净上面的碳灰,藏进贴近心口的位置。
她紧皱着眉,睫毛颤抖,声音也发颤,像是要哭出来:“为什么……”
“有什么为什么的?就是你运气不好!”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阿七大为满意,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殊檀,尖利地说,“你要是运气好,也不会被抓进来啊,被选中去弹琴又怎么样?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连琴都能掉下去烧掉,你就是没这个富贵命!”
李殊檀没有回答。
她摸摸心口,确认那对青玉已经藏好,深吸一口气,端起火盆,手腕发力,把一整盆碳灰全泼了过去。
烧了一夜,上层的碳灰发白,摸上去是凉的,往深里摸才有些温热,最底层的也只是略微烫人而已,但一整盆泼过来,阿七躲闪不及,让碳灰泼了个满头满脸,呛得不断咳嗽,露在外边的肌肤还有被火星烫到的。
她当即发怒,一面吐着碳灰,一面伸手想去抓李殊檀的头发:“贱人!”
李殊檀没回嘴,也没给她机会,以她在军中滚出来的那点功夫,对付个女孩绰绰有余。她钳住阿七的手臂,直接把她从榻上扯下来,都没让她穿鞋,一路往外边拖。
阿七当然不让她拖,但拼力气拼不过,靠本事也不行,也不知道李殊檀哪儿来的力气,看着比她瘦,手劲却大得她动弹不得。
“你们……你们快来帮我啊!”眼看要被拖出门,阿七也顾不得嘴里的碳灰了,朝着还在通铺上的几个娘子大喊,“当时那琴烧起来,你们也没救啊!你们难道就当没做吗?!”
那几个娘子脊背一僵,没人动弹,依旧穿针引线,沉默得就像当时看见阿七把忽雷推进火盆。
李殊檀懒得管从犯或者同谋,紧抓着阿七,越过灌木丛,一直拖到溪边的偏僻处,才把她狠狠地掼在地上。
山路粗糙,又临近冬天,草皮枯萎,路上细碎的小石子露出来,阿七没穿鞋,拖了这么一路,脚上全是细小的擦伤,血滴滴答答地渗出来,痛得她想打人。
但她又不敢和李殊檀硬拼,忍痛抹了把脚上的血,梗着脖子:“你干什么?!不就是架破琴吗,放了十年的烂木头,难不成你还想杀了我?!”
李殊檀没有回应,只低头看着披头散发的阿七,面无表情。
她是因为过度愤怒导致的反常平静,阿七却以为她怂了,挣扎着站起来:“你杀啊,有本事就杀了我啊?!不过是去陪男人,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啊,贱人就是贱人,到哪里都是贱人!”
“我告诉你,你的破琴就是我丢进火盆的,那又怎么样?没人拦我,因为大家都讨厌你,讨厌你这个贱人!”阿七越说越起劲,啐了一口,得意洋洋地再次下了定论,两个字几乎要怼到李殊檀脸上,“贱、人!”
李殊檀最先觉得好笑,然后又觉得无力。
她想救自己,想救天下,想把那架刻着“长安”的忽雷带回长安城,然而她既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天下,甚至连架不会动的忽雷都保不住。
到头来兜兜转转,她还是个废物,四面都是血泪,独她一人徘徊。
于是李殊檀真的笑了一下,她伸手,抓住阿七的领子,怒极痛极,反倒异常平静,语声轻柔:“你以为,我没杀过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