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殊檀等的那天很快就来了。
皇帝无慈柔之心,派出的节度使就比他更凶暴,从十一月十一攻城起,叛军节节败退,短短五天,两镇联军就踏破了山门。
到十一月十六,山上彻底乱了,从高处往下,隐约能听见兵戈交错的厮杀声,平日里总在巡逻的守卫不见踪影,山上的人四处奔逃,分不清是丢了刀剑的士卒,还是被掳来的奴隶。
连司墨都过来告辞,一开口结结巴巴,尴尬得一听就知道是借口。
鹤羽倒是没戳破他的心思,点头应允,从半开的窗口看见他往北边崔实道的住处跑,只漫不经心地笑笑,随手合拢窗页,隔绝外边隐约窜起来的火光。
他转过头,侧影烫在窗纸上:“我也该走了。”
李殊檀等的就是这句话,但她不好表现得太急切,刻意皱眉,做出踯躅的样子:“……去哪儿?”
“用不了太久,我想巳时末之前能回来。”鹤羽却不正面回答,反倒絮絮叨叨地交代起别的事情,“门窗都关实,除非火烧过来或是有人破门,就在这里坐着。若有人只是敲门,记得藏一藏,但不必太害怕。”
一番话说完,他犹不放心,褪下松松搭在肩上的大袖衫,披在李殊檀身上,交接时还特意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掖了掖,“等我回来。”
李殊檀这才发现他今天穿在里边的居然是剪裁贴身的圆领袍,窄袖收出修长的手臂,自领口往下勾勒出的身体结实挺拔,革带束在劲瘦的腰上,依次垂着短刀和珠串一类的装饰,精巧而利落,打扮得介乎世家子弟和武家少年之间。
她没好意思盯着他的腰看,视线一转,转到了袖口,但那片窄窄的袖子也没停留多久,随着他转身,刺在袖角的云纹从李殊檀的视野里划过去,好像真是缕捉摸不定的流云。
李殊檀有一瞬的恍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等反应过来,那缕细小的云已经被她抓在了手里。
她一惊,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万分尴尬:“我……”
“别怕。”鹤羽以为她是害怕,低声安抚,“我尽快回来。”
李殊檀应声松手。
见他要走,她忽然又开口:“……郎君!”
“怎么了?”
“我……”李殊檀看着他,“我有件很期待的事情,我等了很久很久。”
——现在它已经发生了。
记忆里的这场战役相当惨烈,叛军垂死抵抗,最后平卢节度使下令锁山纵火,李殊檀赶在火彻底烧起来之前跌跌撞撞地逃下山,因正巧撞见崔云栖而捡回一条命,但留在山上的人就没那么好运气,等山火烧起来,当场就被烧成白骨。
她吞咽一下,“但是这件事对别人来说,可能不是好事。”
——你会死。我也希望如此。
——但是……
李殊檀闭了闭眼,缓缓解下脖子上的玉坠,不管不顾地塞进鹤羽手里,说的话和前边两句也毫无关联:“这个给你。”
“给我?”
“嗯。就当……”李殊檀点头,“就当是个念想吧。”
鹤羽急着去处理最后的事,没管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这段话,也没管那个不太吉利的词,他把玉坠塞进怀里,动作迅捷得近乎粗暴,塞的地方却在左胸,恰巧是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好。那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过会儿拿着这个玉坠,带你去找你的未婚夫。”鹤羽微微俯身,再次重复,语气里藏着点听不真切的温柔缠绵,“等我回来。”
他最后在李殊檀脸颊上轻抚了一下,解下挂在墙上的礼仪用剑,推门出去。
李殊檀突然呼出憋在喉咙里的那口气。
她从窗缝里看着鹤羽走远,返回书桌边上,随手摊开宣纸,来不及研墨,索性直接拿短刀在指尖一划,以血为墨在宣纸书写。时间有限,指尖挤出来的血也不多,她当机立断舍弃那种规整漂亮洋洋洒洒的四六骈体,只简单地写了两三句,到落款处还是干脆利落的一个“檀”字。
书成,李殊檀收好短刀,对着血书吹了口气,转头从窗口翻出去,直奔南边下山的小路。
鹤羽的住处偏僻,南边地势陡峭起伏,还有瀑布和深潭,也是个偏僻的地方,李殊檀刻意抄了条小道,免得和来往的人撞上。
但到这个时间,该跑的都跑了,山上其实也没几个人,地上倒全是交错的脚印,枯草倒伏,尘土乱飞。日头正中,李殊檀被光扎得眼睛发疼,看来看去都是一片模糊,她觉得眼睛越来越疼,一摸脸,摸到的居然是久违的眼泪。
她一把抹掉眼泪,拨开面前挡路的枯枝,不顾乱石,磕磕绊绊地爬过石头或者灌木,一路沿着小道往下跌。
或许是因为真的起风了,或许是因为她跑得快,李殊檀踏过嶙峋的山石,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她不记得跑过几个本该是关卡的地方,也不记得有几根枯枝刮过露出的肌肤,她只是大口大口地呼吸,朝着山脚跑。
李殊檀觉得眼睛越来越疼,胸口一阵阵地发痛,喉咙里干得像是吞咽沙子,但她不敢停,甚至不敢回头。
她只是跑,不停地跑。
在她彻底跑不动之前,终于越过了最后一丛拦路的灌木,遥遥地看见迎风的军旗,旗上镇军的纹样随风飘摇。
那旗远,站在山脚缓坡上的人却近,顾鸿满脸诧异,旋即变成狂喜,喊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郡主!”
边上有人跟着围过来,轻铠在身,腰上佩刀,脸颊上溅着血和灰。
李殊檀笑笑,一个脱力,整个身子委顿下去,跌在了山石边上。
**
——大势已去。
这是康义元能做出的,也是任何一个看到山下景象的人能做出的判断。
南边地势陡峭,还有个瀑布,布置的兵力最少,最先溃败的就是那里,攻进山门的两镇联军像是不知足的猛虎,大口大口地吞食人命,踩着敌方或者己方的尸体,向着一个方向稳定而快速地前进。
西南侧、西侧、西北侧……
……最后包围。
本该一鼓作气攻上来的,联军的势头却突然止住了,控制住每一个出口,把康义元和剩下的元老,以及残存的兵力一起锁在了山上,让人想起瓮中捉鳖这样的典故。
面对这样的局势,康义元最先冒出来的想法是不解。
他不明白为什么按照父亲留下的策略排兵布阵,按照军师给的方法排除异己,分明曾经一路攻到长安城外,为什么现在反倒失败,就像他不明白英勇善战的父亲为什么会是那样荒谬的死法。
好在他推开议事厅的大门,他想找的人还在。
和他不同,鹤羽毫不惊慌,独自坐在议事厅正中,难得穿了身圆领袍,却不是更舒服的盘腿坐法,反而是规规矩矩的跪坐,双手搭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膝前横放一把礼仪用剑,端庄肃穆得像是即将前去祭拜先祖。
康义元陡然松了口气,在鹤羽身边坐下,颓然地说:“我输了。”
鹤羽看了他一眼,清清淡淡:“是吗?”
“这地方是最后的驻地,千藏万藏,如今让外边的人围了,我看那姓卢的是个狠人,恐怕要放火烧山,上下都是个死,我还有什么出路?”对着旁人,康义元得绷住首领该有的气势,对着鹤羽这样起于微末不值一提的反而能卸下心防,他越说越颓,难免回想,“我倒是想起阿耶刚去的时候,也是这么乱,若不是你……”
说到这里,他的话突然卡壳,然后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看着鹤羽,“对,是你!我还有你!”
鹤羽依旧清清淡淡:“我?”
“对,你!只有你是我在外认识的,也只有你只向着我,不像那群老匹夫似的惦记着我阿耶,惦记着和我抢东西!”康义元忽然露出个狰狞发狠的表情,像是要把牙咬碎,下一瞬又忽然变回略显仓皇的样子,无助地伸手去抓鹤羽的袖子,“你还在,你还在……你有办法吗?”
“有。”鹤羽任由他抓着袖口,“能让你再起势。”
“什么办法?!”
“办法是有,但有前提,先不提。”鹤羽看着康义元,“我问你,若我们能从这地方脱身,你手头可还有能联系到的兵力?”
康义元一怔。
“不拘多少,五百也好,一千也好。”鹤羽耐心地说,“哪怕区区百人,我或许也能想想办法,先凑足人数,再行下一步。”
他始终没正面回答到底是什么计策,但康义元让局势弄得神志不清,正是惊慌失措病急乱投医的时候,哪儿还有什么心思细想,一听鹤羽这么说,当即把藏在衣领里的玉虎取出来。
“这东西。”他把玉虎递给鹤羽,“往范阳走,去找我阿耶的旧部,或许还有有一千多人。”
鹤羽接过玉虎,指腹抚过栩栩如生的虎头,藏进袖子里:“多谢。”
康义元如释重负,没来得及想鹤羽为什么突兀地道谢,他靠近鹤羽,双手一左一右撑在少年身侧,想再说点什么,突然听见刀刃入肉的声音,腹部一阵怪异的剧痛。
他低头,在腹上看见齐根没入的短刀,而握着刀柄的那只手,肤色白皙骨肉匀停,恰巧刚刚抚过玉虎。
作者有话要说:二五仔,是二五仔吧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