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那枚红叶,李殊檀大概心里有数,次日就敢亲自前去大理寺。
长公主亲临,就算没有仪仗,大理寺也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意思,不过大理寺卿十分老实,只礼貌而不失恭敬地表示大理寺司全国重案,内里肃杀,或许不适合李殊檀出入。
李殊檀干不出仗势欺人硬往里边闯的事,也老老实实,直说她是来找崔云栖的,对那些案件卷宗没什么兴趣。
听她这么直白,大理寺卿反倒微微一怔,旋即笑容可亲地给李殊檀指了条明路,摸胡须时颇有些手下郎君出息了的欣慰与感慨:“可惜时息今日告了半天假,殿下若是有心,不妨去他座上等等。”
李殊檀自然不拒绝,跟着前来引路的小书吏过去。
大理寺丞是六品官,品阶卡得尴尬,说高不高,进不得宣政殿上朝,在世家眼里总归不够看,但说低也不低,能有独立的书房办公,不必和底下那些人一样挤在一间屋子里。
这间书房比崔府的要简陋些,和李殊檀印象里的却差不了太多,书桌是同样的朝向,桌上的东西按崔云栖的喜好和习惯错落摆放,桌侧放了个长颈的花瓶,这会儿还没梅花,就随意插了枝外边折来的绿荆。
书桌上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无非是笔墨纸砚,加几个偶尔把玩的小镇纸,李殊檀意思意思抚过那几个镇纸,指尖不慎刮过压着的宣纸,忽然摸到底下垫着的东西。
她迟疑片刻,犹豫着把那东西抽出来。
出乎意料,是本薄薄的传奇,纸质微黄,油墨浓淡不匀,看来是民间书市流传的自印本。
拿都拿了,李殊檀干脆翻开封面,本是打着随便翻翻的主意,看了两页,却忍不住认真起来,一句句往下细细品味。
传奇的主角稀松平常,一个是龙女,一个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故事却不是常见的龙女报恩。
这龙女和旁的传奇截然不同,是个坏的,不肯认真修仙,只有满脑子的坏主意,故意化作人身,骗了书生的精气,且修成就跑,堪称翻脸不认人的典范。被抛弃的书生倒也有点骨气,非但没有自暴自弃,反而认真温习,当年中第,随后领了官职,负责兴修水利。
次年再会,已做了官的书生设套抓住作乱的龙女,不仅平了水患,还将龙女囚在屋中,一报始乱终弃的仇。
故事挺有趣,遗憾的是只有薄薄一册,有些本该详细描写的地方删节了,李殊檀有点遗憾,心想崔云栖果真还是接触不多不懂行情,就该先随便翻翻,再问书肆买全版嘛。
她正想着,敞开的屋门忽然被敲了敲:“殿下?”
李殊檀一惊,一面状似无意地抬眼,一面迅速把翻完的传奇塞回宣纸底下,开口时故作镇定:“卢郎君何事?”
“送茶。”好在卢绍并没看出她的端倪。
李殊檀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把传奇再往深处藏了藏:“不是有跑腿的书吏吗?卢郎君怎么亲自过来,我倒不好意思了。请进吧。”
“殿下将小妹的遗物带回,臣曾言赴汤蹈火,送茶而已,有何不可?”卢绍进屋,跪坐在桌侧,将托盘里的茶和茶点一一取出,全程低眉顺眼,睫毛都没颤一下,就差把“我很规矩”四个字贴脸上。
见他这样,李殊檀一时竟有些不忍,本想让他别再惦念着那对青玉,转念却问:“既然你说赴汤蹈火,那我问你个问题,你肯不肯老实回答?”
“殿下请问。”卢绍立即收手正坐,依旧微微低着头。
“我问你,”李殊檀点点桌面,“你知道这桌子的主人,今日告假,是去哪儿了吗?”
卢绍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迟疑半晌,只低声说:“殿下还是不问为好。”
“怎么,不能说?”本来不是非要知道,他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李殊檀反而格外有兴趣,故意逗他,“方才还说赴汤蹈火,一个问题而已,就答不出来了吗?”
“不!臣、臣……”卢绍被她这句话惊得语无伦次,胡乱地吐了几个音节,脸上涨红,支支吾吾一阵,自暴自弃,“时息……去平康坊了。”
李殊檀皱了皱眉。
“不……也不是殿下想的那样!时息端重自持,并非寻欢作乐之人,只是查案所需,不得不亲自前去。”卢绍瞄见李殊檀的表情,暗道不妙,赶紧替崔云栖解释,“殿下请勿乱想。”
李殊檀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起身:“那便请郎君告诉我,他去的是哪个酒肆,我好去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背着我做什么坏事。”
卢绍头上顿时渗出汗来,但他不好拒绝,支支吾吾:“想来……是鹊桥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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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坊。
鹊桥仙听着不是什么正经名字,酒肆倒是个正经酒肆,楼内不养舞伎乐伎,都是从外边请来的。若是酒客想听曲子,得自己付钱,再由跑腿的伙计去坊内请,要是指定要哪位,还需另加钱。
论酒肆里的伙计,却又不太正经,李殊檀只用一小把碎银,就问到了崔云栖所在的雅间。伙计还殷勤地将她定下雅间开在隔壁,隔着一页垂落的竹帘,隐隐约约能窥见隔壁对坐的人影,听到些许交谈的声音。
李殊檀盯着竹帘看了一会儿,低声问:“你们楼里的雅间,就这么随便,能让人听见隔壁的声音?”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毕竟咱们在平康坊,总有些私底下的事情,”伙计嘿嘿一笑,“有些癖好古怪的客人,就喜欢被人听见,或者就喜欢听着别人嘛!”
“……”
李殊檀叹为观止:“你们还挺会玩啊。”
“谬赞,谬赞。”伙计又嘿嘿一笑。
“行了,下去吧。别让人吵我。”李殊檀又往他手里放了一枚碎银,“此外,今日我来过这里,万望别让他人知道。”
“放心,都懂的。屋里的点心和茶水都是新上的,娘子请便。”伙计只以为李殊檀是来抓奸的,收了真金白银,哪儿还会往外多说,再交代几句,就下楼了。
伙计一走,雅间内顿时安静下来,隔壁的声音也渐渐清晰,隔着帘子传过来,能分辨出的字句多了几个,勉强串成可解的字句。
可惜和崔云栖会面的显然是个纨绔子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酒气,尾音拖得长长的,前边几句都含混不清,到最后一句才真切些,大概是先叫了个乐伎:“……去,给郎君敬酒!”
那乐伎领命,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后,女子的嗓音响起,清越如同黄鹂:“郎君请。”
“多谢。”崔云栖的声音却显得寡淡,仿佛仍在大理寺中,开口说的话也冷淡得如同大理寺那身灰底的官服,“请离我远些。”
一句话乍入耳,李殊檀想象一下乐伎的表情,没忍住,趴在桌边,攥着桌角,笑得肩膀发颤,强忍着把笑声吞回去。
她知道乐伎身不由己,不过是讨口饭吃,但那纨绔子弟打错了算盘,这一杯酒敬到崔云栖那里,实在是错得不能再错。
时人重妻轻妾,妾如同玩物,爱妾换宝马还能传为美谈,李殊檀曾给崔云栖做了五年妾,他却从未越矩,歇在她房里都是睡在另设的榻上,可见是多守礼自持的人。
李殊檀并不觉得自己失宠或是丢人,毕竟她那张脸上横布着疤痕,自己乍看见镜子都能被吓一跳,但府上来往的人众多,从世家贵女到端茶送水的侍女,对着崔云栖示好的人不计其数,却从不见他另纳妾娶妻,连收人进房都没有。
离她最近的一次,是她屋里伺候的侍女自恃美貌,动了活泛的心思。李殊檀没那个争宠的心,也觉得崔云栖好歹二十多岁,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也不是回事,就放任那侍女借着送茶的机会往崔云栖身上贴。
之后就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崔云栖发怒,同样隔着一页垂落的竹帘,李殊檀清晰地听见年轻郎君的声音,低沉得仿佛压着怒火,又仿佛咬牙切齿:“我是命你伺候夫人,不是命你有什么别的心思。”
再之后,有举止规矩的侍女借口赏花吃糕之类的事,请她先行回避。李殊檀点头,跟着出门,隐隐听见屋内侍女哀哭求饶的声音。
她不打算插手,安然地避到凉亭,借着湖上吹来的凉风,吃糕喝茶,吃得不亦乐乎满面春风,等来的崔云栖却眉眼肃穆,面色都隐隐发白。
他看看桌上差不多空了的杯盘,再看看李殊檀的脸,忽然笑笑,眉眼间流出些许她暂时捉摸不清的东西:“你都知道?”
那时李殊檀对崔云栖的心思一无所知,自然点头,甚至还给那侍女求了个情,现在回头想想,才明白崔云栖那时流露出的是近乎苍凉的隐痛,才知道她那会儿说的话何其绝情而伤人。
这天下有哪个人能放任挂在心尖的人对自己爱答不理,却把旁人往怀里推呢。
想到这里,李殊檀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凝住,最终在眉心皱成一团,肩膀也渐渐稳下来,半贴在冰凉的桌面上,冻得她心头发冷。一阵阵的忧思同时涌起,她回味着记忆里崔云栖的神情,连隔壁再说了什么都没听见。
直到竹帘忽然被掀起一角,后边露出一张漂亮的脸,恍惚间云破月来。
崔云栖单手撩着帘子,仍是先前那种清清淡淡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怎么听怎么戏谑:“殿下,可听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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