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大理寺外,和正门隔着条街遥遥相望。大理寺司的是刑罚审判,从门口路过都嫌晦气,因而偌大一条街也没几个行人,只有梁贞莲带着侍女从容地过街。
临到马车边上,四面声音就更小,今日带出来的这侍女性子活泛,和梁贞莲也最亲近,忍不住低声提醒:“娘子,刚才那郎君,毕竟是殿下喜欢的,您今日这么去见他,是不是……”
她瞄了眼梁贞莲的脸色,犹豫半晌,“不太好”三个字在唇齿间纠纠缠缠,就是没能脱出口,只化作一个往上扬的鼻音。
“有何不可?”梁贞莲懂她的意思,却不看她,只随手把滑到脸颊上的发丝别回耳后,浮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我又说了什么?无非是劝他要善待长公主而已。”
侍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只抿抿嘴唇:“娘子,奴婢扶您上去。”
梁贞莲顺势伸手,刚让侍女托上手肘,边上忽然冒出一声杂音,听不真切,像是男子怒极的呵斥,再接着是另一道声音,沙哑低沉含混不清。两个声音混在一起,说了什么全听不清,只惹得人听着心烦。
“……是乞丐呢。缠着路过的一位郎君,难怪那郎君生气。”侍女嫌恶地看了一眼,转过头,“娘子赶紧上车,离那人远些。”
梁贞莲才不会扭头看,怕脏了眼睛,奈何那被缠上的郎君跑得太快,那乞丐也不会看眼色,乍见郎君跑了,居然直冲着马车过来。侍女再想出头也来不及,眼睁睁看见那乞丐扑到梁贞莲面前,一双污黑的手几乎要拍在她裙摆上。
“娘子行行好,给些钱吧,够买个胡饼就行。一个胡饼……若不是我那大理寺的侄儿不认人,我也不至于此……”那乞丐向着梁贞莲伸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漆漆的污泥,“一个胡饼,一个胡饼……”
“放肆!”眼见他越来越过分,侍女急了,“谁许你靠这么近的?我家娘子……”
梁贞莲却抬手,示意侍女别动,从腰下摸出几枚通宝,丢给那乞丐,低声问他:“你说,大理寺的侄儿?是谁?”
“是啊,是啊,大理寺的贤侄,不认人的贤侄!”乞丐匆忙捡起几枚通宝,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另一只手还在原地乱摸,摸出的尘土溅在梁贞莲裙上。
梁贞莲嫌恶地皱眉,等了会儿,却不见乞丐接着往下说,只看见他反复摸着地面,像是要再从土里抠出一枚通宝。
她心说晦气,怕是遇上了个疯子,正想扭头,那乞丐又开口了。
“来时撒谎,去时撒谎,只把博陵崔氏当歌楼……哪里都是歌楼,从我手里抢乐伎,如今又不认人!”这回他哼哼唧唧,说的话比之前更颠三倒四,“亏那乐伎叫阿檀,阿檀,合该点在佛前!”
梁贞莲浑身一凛,缓缓俯身:“你说,你有个侄儿在大理寺,姓崔?他还从你手里抢过一个叫阿檀的乐伎?”
“是啊!”那乞丐抬头,一张老态而疲惫的脸,半边脸从额头到颈下全是烧伤的痕迹,狰狞得像是壁画上的恶鬼。他吸吸鼻涕,忽然嘻嘻地笑起来,“好笑,好笑!死在他手上的千千万,他还改头换面到大理寺!”
梁贞莲看着那张丑陋不堪的脸,眉头紧皱。
半晌,她和身旁的侍女说:“去,买些吃的来。我和……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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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去了东市,再去了大理寺,不知是找谁。再出寺门,遇上个乞丐,梁娘子命侍女去买了吃的给那乞丐,随后回去了。”垂珠把先前传来的口信原原本本地复述给李殊檀,一板一眼,“没了。”
“倒是善心。”李殊檀一猜就知道梁贞莲去找的是谁,忍不住磨了磨犬齿,笑得颇有几分讥诮,“非逼我对付她。”
前半句音量正常,后半句却低沉,垂珠没听清,傻愣愣地问:“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让人继续盯着那边,有什么出格的事再报过来。过几日我进宫一趟,去见我嫂嫂,你挑些合适的礼物,先替我准备着。”李殊檀一一交代,待马车转了个方向,她撩起车帘朝外一看,忽然抬高声音,“停车!”
垂珠刚把她交代的事情记下,压根拦不住李殊檀,只见她掀了车帘跳下马车,不过小半刻又重新上车,两套动作都干脆利落,晃得垂珠一愣一愣的。
“……哎呀,殿下!”等马车重新往前,她才反应过来要替李殊檀打理襦裙,轻轻拍去裙角沾到的灰,“您怎么突然跑下去了?奴婢还以为怎么了呢。”
“我去买这个了。”李殊檀笑笑,给垂珠看了眼握在手里的东西,“喏。”
“……啊,蜜饯啊。”垂珠一眼就认出裹在油纸里的是什么,低声抱怨,“殿下也真是的,蜜饯果子什么的,府里的小厨房也能做,用的料还放心,做什么买外边的?”
“你不懂,有些东西就是得在外边买。”李殊檀又笑了一下,正巧车夫勒马,马车缓缓停下来,她摆摆手,“我自己下去,不必跟着了。”
垂珠应声:“是。”
李殊檀握着蜜饯,掀开车帘下去,径直入大理寺的门,一路往崔云栖的书房走。她向来光明正大,和崔云栖来往的次数不少,路上遇见的人都见怪不怪,热情些的上前见个礼,不想惹麻烦的远远避开,倒是一路畅通无阻。
等到小书吏把她请进去,再上道地出去,顺手给两人虚虚地带上了门,李殊檀才觉得有些尴尬。她确实和崔云栖来往密切,但自从上回在平康坊撞见,说了一番乱七八糟的话,两人各怀心思,这半个月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回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兀自尴尬了一会儿,李殊檀没辙,往崔云栖的书桌边上挪了挪,殷勤地给他磨墨,权当自己是伺候笔墨的侍女。
崔云栖只抬了抬眼帘,很快又垂回去,安然地整理卷宗,连个鼻音都不给她。
一个磨,一个写,就这么熬到崔云栖合上卷宗。他信手把卷宗整理成一叠,手上调整着顺序,开口漫不经心:“殿下何事?”
“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李殊檀停下研墨的手,搭在并拢的膝上,乖得像是刚跟着先生学诗书的小孩。她摸不准崔云栖此时的心境,没好意思说“因为我想你了啊”之类的话调戏他,斟酌片刻,试探着问,“郎君今日,是不是见了什么人?”
“殿下不是正在此处吗?”崔云栖懂她指的是梁贞莲,偏偏不给面子。
“……那当然不是指我。我只是听说,我表姐来拜访你了?”
“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大理寺毕竟是司刑法的地方,她这么过来,是遇上什么麻烦了?”李殊檀迂回一圈,才问了最想知道的问题,“她,同你说什么了?”
崔云栖整理卷宗的手一顿,片刻后,安然地放回膝上,神色平和,说出的话却隐约带着三分戏谑:“说起来,殿下是怎么知道,梁娘子今日来过的?”
李殊檀脸上一僵。
“这个……巧合而已。”毕竟没和崔云栖提过两人间的龃龉,李殊檀被他一句话惊得冷汗都要下来了,迅速赔笑,“不提这个,不说啦。对了,我给郎君带了蜜饯,郎君尝尝?”
她翻出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小心地打开。蜜饯选的果子稀松平常,无非是梅干杏干,巧就巧在全切得细细碎碎,裹在薄而透亮的糖壳里,泛着莹润的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李殊檀把手里的蜜饯往崔云栖那边推了推:“郎君?”
崔云栖瞄了一眼,他不爱吃甜的,没什么兴趣地摇摇头:“不必了。殿下吃吧,我差人上茶。”
“先别!”李殊檀赶紧拦住他,想了想,“这蜜饯真的和寻常的不一样,我知道郎君不信,才先尝一个。若吃不出不同,我……”
崔云栖半信半疑地坐回去:“殿下如何?”
李殊檀还真“如何”不出来,她硬着头皮:“……我就替郎君研一个月的墨。”
说完,刚随着交谈消下去的尴尬又浮出来,这条件她自己听了都想笑,心说自己真是个不会说话的。正想找补,却听见崔云栖的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好。”
“那可就说好了!”李殊檀发现真的猜不透这郎君的心思,但应下总比不应好,她顿了顿,“请郎君,闭上眼睛。”
崔云栖哪儿猜得出她在玩什么花样,但乐得配合,看了李殊檀一眼,缓缓闭上眼睛。
李殊檀吞咽一下,拈起一枚裹在糖壳里的梅干,小心地抵在他唇上。
崔云栖会意,微微启开嘴唇,把那枚蜜饯咬进嘴里。
在他含住蜜饯的瞬间,李殊檀忽然直起腰,单手扶在他肩上,另一只手轻轻扯住他肩上的布料,整个人向着他前倾,仰头时刚好贴上他的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强行亲亲,不能亲也亲,晋江要是锁我那就是晋江没有心(押韵了,耶!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