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新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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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澄邈,林澄邈……”有人声若蚊蝇在他耳边叫唤。

他“唔”了一声,眼皮像吊了块铅,微微掀开又阖上。

“林澄邈,快醒醒。‘猪头’过来巡查了!你口水都要滴到语文书上了!你想写检讨书,然后全校检讨吗?多丢人啊!”

林澄邈吸了口气,心想,金舟奖颁奖典礼直播他都能从台阶上摔下来,还有什么比这更丢脸的?

不管不管……

“邈邈,快起来了。”温和柔媚的女声抚慰着他的鼓膜。声音在开嗓唱戏时总被戏迷们追捧为“婉转悠扬,明快抒情,技艺精湛”。

好久没有听过您唱戏了,妈妈……

妈妈,我拿了金舟奖最佳男配角。您知道?

他想爬起来,却被无形的五指山镇压在了柔软的被褥里。

“小懒虫,你的豆浆油条马上就要进你老爸的肚子了。再不起来,补习班可要迟到了哦!”女声无奈中含了三分笑,微凉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

爸爸……都活着吗?

所以,之前的那一切都是梦吗?魂穿了也好,金舟奖也罢。

真的……太好了。

对了,周日的补习班是几点来着?

他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林澄邈!你是不是想吓死老娘啊!”有人扯着他的耳朵,毫不留情朝相反方向一拽。英气干练的嗓音直接吼出他一身冷汗。

他慌忙从床上坐起来,挠了挠头发,“陆姐,我梦到我死了!”

低头发现自己只穿了一条裤衩,他哭丧着脸嚎了一声,“陆姐——不是说过,不要擅自进我的房间吗?”

陆姐白了他一眼,“上上下下也没几斤肉,有什么好看的?你是我师姐的孩子,小时候我还喂过你奶呢。你现在就算脱光了躺在床上,就跟看我家儿子的光屁股蛋没有区别!”

他面上火辣辣的烧,“那能一样嘛!我都二十二了!你们家小库才六岁!”

“我家博文也就比你小一岁!所以别成天陆姐、陆姐的喊,叫陆阿姨!”陆姐喝道。声音爽爽脆脆,就像刚出坛子的泡豇豆。

“您那么年轻漂亮,叫陆阿姨也太老了点。”

“少贫嘴。动作快!两分钟不出来,我就让敏敏还有张湛都来看热闹!”

林澄邈怪叫一声:“陆姐,你也太狠了。我如此冰清玉洁的躯体,你居然拿去展览!”

过了一会儿,她叉着腰,终于想起来他之前说过的话:“我呸!你刚刚说谁死了?快点穿衣服起来。不然就让你领教领教陆氏竹笋炒肉。”

他慌慌张张套了件毛衣,结果被一件保罗衫砸在头顶。

“林澄邈,你摔糊涂了是不是?大夏天的,你穿什么毛衣啊?动作快,别毛手毛脚的。”

是啊,他也觉得奇怪了。大夏天怎么床上有件毛衣?正想着,床头的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是之前合作过的副导演钟民,两人脾性相合,后来逐渐成了朋友。

“民哥?”他听到电话那头的消息后一愣,旋即扩大了笑容:“请柬?恭喜恭喜啊。二位的婚礼我一定按时参加。红包?不是吧,大爷们儿用不用这么计较?”

挂了电话,他高兴地走出房间:“陆姐,钟民哥要办礼了。就在下个月……”

陆姐摸着指甲上的豆蔻,哼哼一笑,“怎么,看别人结婚,春心荡漾了?”

他哭笑不得:“哪能啊。我年纪轻轻,何必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

“有觉悟!”陆姐竖起大拇指,让助理们把本子抱出来,“你看看,自从金舟奖过后,找你的戏多了一倍。”她随手拿起一本放在他的膝盖上。

“嗯……我先看看。”他捏着本子,正想仔细翻阅。

“还有这个,这个,这个……”那些本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沉,压得他的膝盖承受不住。脚下的地板破了个洞,他整个人陷了进去。所有的剧本都化作黄色的流沙,将他整个人渐渐掩埋。

陆姐依旧趴在洞口,笑嘻嘻地问:“你喜欢哪个?”

林澄邈站在越来越深的坑底,惶惶然伸出手去够陆姐的裤腿,“陆姐,快拉我一把!”

“拉你?”陆姐与一个看不清样貌的人站在洞口,高深莫测地望着他,展颜一笑:“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对啊。”那个没有样貌的人化作少年林澄邈的模样,幽怨地回头瞄了他一眼,“你已经死了。我的身体……你不是用得好好的吗?”

那些绵软四散的沙土灌入他的口鼻,尝起来有些像棉被?

真是一场又臭又长又诡异的梦境啊。

林澄邈从被子里艰难地拱出一个缺口,趴在枕头上喘了口粗气。

“叮咚”,“叮咚”,“叮咚”。门铃响个不停。

当然如果仅仅是门铃还不足以吵醒他。大门也被人砸得有节奏的“碰碰碰”作响。

他穿着睡衣裹了件米老鼠长绒睡袍,花了三十秒时间将自己拾缀得勉强能见人。

搞什么……才早上九点啊。

作为一个暂时没有工作在手的十八线小艺人,昨天晚上发现那石破惊天的三位数积蓄。在下一笔出场费到账之前,他决定节衣缩食。早饭这种东西能免则免吧。

只是今早这突如其来的访客明显有打乱计划的嫌疑。

一睁眼,饿了。

他打开门,睡眼惺忪地望着门口那个笑容可掬的男人,在差点喊出“我没有点外卖”的同时,停摆一晚上的大脑勉强上线,“什么事?”

来人浓眉大眼,矮胖墩厚。他穿着格外醒目的黄色制服,制服左边绣着“展鹏搬运公司”几个字,右边挂着工作名牌,上面印着“刘强”两个字。

“您好……您的家具上门了。”他指着身后的一架包裹得当的钢琴说道。

林澄邈瞌睡醒了一大半,“你说什么?”

“您好,您的家具已经上门了。请问要搬到什么地方?”

【要保持微笑,要提供优质值得客户信赖的服务,这就是展鹏搬运的精髓!】

好笑的是,他的心中不断重复着公司员工守则。

听着听着,林澄邈觉得有些奇怪。只得解释道:“你们搞错了。我都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了。怎么会需要搬家具呢?”

旭日提供的这间公寓在三十二楼,世纪花园一期三十楼以上都是这种一梯两户的大平层。“我估计你们要么搬错楼层,要么记错户号了。”

“可是,这个搬运地址写的明明是三十二楼1号。”刘强指着林澄邈身后的户号,又指了指钢琴包装上大大的“一期四栋32楼1号”几个字。

林澄邈觉得刘强真有那么一点轴。这种事情向总部在确认一次或者直接联系户主不就好了吗?

他打了个哈欠,拍拍他的肩膀:“那一定是写错了。我的公寓里不需要钢琴。偶尔也会有这样的事

情发生的,兄弟,放轻松啊。”

“可是……明明写的就是三十二楼1号啊。”男人执拗地重复。

他说话的语气慢吞吞的,每个词节在寻常人不会停顿的地方有短暂的停滞,就像台因为忘记涂抹机油而随时卡顿的机器。

啊,这个人可能是……

【要保持微笑,要提供优质值得客户信赖的服务,这就是展鹏搬运的精髓!】

林澄邈正苦思冥想怎么解释得更清楚一点,一波搬运人员又送了一批家具上来。

为首那个见他们相持不下,脸色骤然一变,快步上前问:“请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是不是我们的员工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身后的另几名员工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嘴角勾起无奈的笑。

刘强低头哈腰说道:“组长。这些家具明明写的就是三十二楼1号。但是户主不认领,我没有办法往里面送!”

组长是个脸圆圆的汉子,笑呵呵跟个尊弥勒佛似的。他大手一挥,拇指朝后一比,“的确是发运的部门弄错了。喏……我们是同搬家的户主一起上来的。”

林澄邈顺着他的手势朝后望过去——

他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男人今天换了身打扮,不再是运动款的羽绒服,而是驼色的长风衣。衣摆下两条腿又直又长,妥妥的九头身。先前坐在长椅时,林澄邈没有刻意关注过他的身高,现在看上去足比他高一个头,直逼一米九零。往亮眼的制服当中一站,显得鹤立鸡群。

注意到他的存在后,男人深邃的五官微微一凝。

他的目光扫过林澄邈身上的米老鼠睡袍,少年的脸半埋入那堆绒毛里,水润的眼无辜地眨巴着,让他想起养在老宅的那只白猫。可笑的卡通图案令他星眸中的瞳孔微微塌缩,隐现出一丝笑意。

对于了解沈辰的人来说,这几乎算得上和颜悦色了。只是林澄邈因为这种打量的视线而感到羞耻。

又丢人了吧?

原主这身材恐怕他这辈子都走不了这种商务精英风。

“您好!”尽管内心有些沮丧,他还是热情招呼道。

“您好。”

一明一暗,一冷一热,他是不是有些热情过度了?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澄邈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抠了抠下巴。

圆脸组长插话道:“原来二位认识啊。这就好办了。是这样的,刘强他……”

说到一半就被林澄邈截断,“组长,我很明白事情的缘由,你不用解释了。”

圆脸组长:“……”可是他还什么都没说啊。

【真晦气!跟这个傻子一组,老是给我惹麻烦。】

倒不是什么恶毒的抱怨,只是平淡真实的扎心而已。幸好……这样的话只有他听得见。

林澄邈抿抿唇,“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地址写错了而已。现在误会解除了。你们还不往里面搬东西吗?”转脸见新邻居沉默地站在那里,登时觉得自己太过越俎代庖了。他走到男人面前,比了个附耳过来的手势。

沈辰不明所以的愣了,对上少年清澈见底的眼,莫名照办了。他压低了肩膀,以一个极为驯服的姿势贴近后者,洗耳恭听的样子惹得少年轻轻笑开。

清亮的嗓音被调得很低,几乎成了气音,吹得沈辰的耳廓有些发痒。“先生,如果可以的话,请让那位组长不要找刘强的麻烦,这并不是多大的事情。”他听清楚少年的请求,然后飞快偏过头让那些温暖的气旋擦着发梢飞过,在空气中再度冷却。

他清俊的眉微微扬起,“你们……认识?”

林澄邈摇了摇头,继续压低声音说:“如今一些企业为了做慈善,或者减税优惠,又或者是提高企业形象。会雇佣一下中低度智弱的工作人员。他们不会伤人,只是有时候比较反应比较慢。”

沈辰:“……我明白了。”顿了顿,他眼神有些奇怪地说:“所以你才不让组长说出来?”

“即便反应慢些,不代表他们不能感受到旁人的恶意呀。”林澄邈叹道。“自尊这玩意儿不是智力正常的人才有的。”

【要保持微笑,要提供优质值得客户信赖的服务,这就是展鹏搬运的精髓!】

刘强又开始背诵员工守则,敦厚的身影在现场缩得足够小。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如果他听不到别人的心声,或许也只会当烦人认死理的员工处理了。但是不知道是一回事,知道又是另外一回事。

顺着他隐晦的视线。沈辰看到那个执拗的员工正局促不安地站在工蜂般忙碌的人群中,他机械而重复地搓着手脚,面孔交织着茫然与害怕两种情绪。

刘强贴着墙壁,用沾染白灰的衣袖擦擦额头汗,追问道:“对不起……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他的眼底隐含泪光,智力上的先天不足很难让他理解今天的情形。可组长刀锋一样的眼神,其他组员隐含轻蔑的态度,都让他领悟到……他大概又做错了事情?

“没有。你做得很好。只是刚才我们有些误……”他放弃了误会这个词,而是转而说:“都搞错了。”

即便改变不了任何事与任何人的想法,但知道却又什么都不做,不是更可耻吗?

林澄邈温和地看向刘强。他没注意到沈辰站在身后,若有所思地也看向他。

沈辰此次的家当并不多,搬运公司的服务很快结束。

于是——

两个大男人神色诡秘地手持红色玫瑰,接受员工们的鞠躬祝福。

沈辰:“……”

林澄邈:“……”啥沙雕玩意儿?

圆脸组长带着组员站在电梯里,笑眯眯解释说:“这是我们展鹏搬运的特色服务之一。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感谢您选择展鹏搬运公司!您的幸福生活由我们开启。祝生活愉快,家庭幸福!”

整齐洪亮的声音随着电梯门的闭合,回荡在三十二楼的走廊内。

沈辰:“……”

林澄邈本来也挺无语的。但转头见新邻居正捏着花梗,一言难尽地蹙起眉,仿佛用尽全力思考着什么人生难题。

“鄙姓林。双木林,澄亮的澄,孙思邈的邈,林澄邈。新邻居,欢迎了。”他扬起脸说道:“蛋糕好吃吗?”

沈辰嘴角掀起一丝浅淡疏离的波澜,“实在不怎么样。三点水的沈,星辰的辰。沈辰。幸会。”

林澄邈的骨架比沈辰的小,两只手掌虚握时,他几乎被男人干燥宽厚的手掌完全包裹。

他的耳尖有点发烫,兴奋不已地想。这是他迄今为止所遇到的,唯一无法聆听心声的人。

寒暄了几句,两人各自回家。

他靠着门,回想沈辰面无表情,认真捏着玫瑰的模样,又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在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天里,林澄邈首次感受到了“正常”两个字。

另一端,沈辰返身进屋。

他摩挲着手中的玫瑰花瓣,垂眸掏出手机,按下一个快捷键。

没多久电话接通了——

严谨的声线透过电话恭敬地询问:“上午好,沈先生。请问有什么吩咐?”

“查一个人……双木林,澄亮的澄,孙思邈的邈,林澄邈。住址就在我隔壁。”

电话那头的人不问对错原因,简明扼要地回答:“是。”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难道是命运吗?

他沈辰从来不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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