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钥匙声,谢礼搁下水壶。
早已丧失焦距与光泽的眼睛静静地瞥了一眼门的方向,然而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将手指放在凤尾兰的叶片上,轻轻摩挲。
场内的摄影机将林澄邈的表演投射到了大屏幕上,有观众小声嘀咕:“呀,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你看他的眼睛看起来像不像真瞎了?连眨眼的频率都有变化?”
谢铭进了屋,看谢礼衣衫单薄地站在窗前,窗玻璃是半开的,不禁皱眉说道:“小礼,怎么不多穿点?”
谢礼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一路摸着家具的走势,坐到餐桌前,“我不冷。”
他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不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长达十年的盲人生活让他习惯于将所有的情绪藏匿在了最深处。
但这种累计是危险而不健康的。无数阴暗的念头不断在心底滋生,午夜梦回时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极了。
谢铭早已习惯了弟弟冷淡的态度。
他盯着谢礼看了一会儿。
小的时候,父母总是一人抱着他们一个。妈妈总说小礼的眼睛比他的长的好。
他的眼睛像父亲,是上挑的凤眼,单眼皮显得眼睛小;小礼却是杏核眼,大大的,双眼皮,黝黑水润,看人的时候就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
他心中一痛,勉强维持着笑意,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
谢铭在离开医院的时候从高阶上摔下来伤了脚,钻心的疼。但他不敢耽搁,也不想花那个药费,咬牙一路从医院走到汽车站。
“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田记的海绵蛋糕。还记得吗?你最喜欢吃的。”他打开塑料袋,掏出一枚蛋糕,近乎讨好地凑过去。
他走得越近,谢礼的眉尖蹙得越紧,他别过脸,像是又开始闹脾气,“我不饿!”
谢铭讪讪一笑,好脾气道:“好好,那你饿了再吃。”
没有回答。
谢礼坐在桌面,微微低着脑袋,安静得有些过分。
谢铭一时很难分辨,弟弟究竟是不想说话,还是在发呆。
他忍不住开始说母亲的情况,“小礼,妈妈她不太好。虽然暂时没有生活危险,但医生还是建议最好转到市里的医院去。”
“我想将咱们家的养殖场转给刘叔叔他们。价格还没有谈定,但刘叔叔他们一家是实诚人,肯定还不会干乘火打劫的事情。”
“等治好了妈的病,钱……哥会再去赚的。”
他伸出手,握住谢礼冰凉的手掌。
这样短暂的接触,是最近几年兄弟俩最近的距离。
他们曾经是那样的亲密。做什么都要一样。
穿一样的衣服,理同样的发型,吃一样的东西,连哭的时间都要一样长,搞得父母哭笑不得。
可那场悲剧发生过后,他们再也没拥有那样的时光。
谢铭欣慰地笑了起来。
或许有一天小礼会想通,然后他们还跟从前一样。
可是谢礼接下来的动作很快打破了他的幻想。
“知道了。”他只是说,将手抽了回来,放回了膝盖上。
谢铭的心一沉,仍旧强笑道:“你猜猜……我今天在县里碰到了谁?”
谢礼抬起黑沉的眼,摇了摇头。他懵懂的神色好像在问,杨丽姐是哪位?
在春寒这种被山环绕的小镇,残疾人出行是很不便利的,再加上失明后家人对他的过度保护,谢礼这些年最远只去过镇上的饭店。
那还是前两年,他们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谢父不顾母亲的阻拦,一定要带兄弟俩奢侈一回。
那天父母给他们买了两身新衣服,还点了饭店最贵的佛跳墙。
谢礼忽然想起来,那是他最近几年少有轻松愉快的一天。
又过了一年,父亲车祸走了。
他当时的感受更像是麻木。与嚎啕大哭的哥哥相比,他平静得惹人非议。
“那个孩子,父亲死了,连一滴眼泪都不掉,真是个白眼狼。”
“是啊,老谢为了他这个小儿子,省吃俭用,就怕以后走了他没人照顾,还想给他攒攒老婆本呢。”
“我都替谢家两口子心寒!就算再大的怨,这些年都抚平了。”
“就是!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暖了!”
邻里聚在一起不免感叹。
他失神地想。
谢铭没觉察到弟弟的异样,继续说:“就是之前住在我们家旁边那家姓杨的女儿。圆脸大眼睛那个小胖妞。你小时候老是喜欢做她的跟屁虫,还跟妈妈说要娶她老婆呢。”
回想当年的那一幕,语气更轻快了。
“后来他们家搬走的时候,你还在拖拉机后面跑了很远,后来回家哭着喊着要搬家。”
“是吗?”谢礼喃喃道。那样的事,他早已忘记了。
谢铭笑了笑,“这回在医院附近遇到她,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瘦了也漂亮了。医专毕业之后她留在县医院当了护士。她还问起了你……”
说着,他忽然住了嘴。杨丽格外惋惜的感叹声在他脑海里回荡。
他真蠢,怎么就说到了这个?
“所以,你是怎么跟他说的?”谢礼撑着下巴,轻问。
没等哥哥回答,他的声音变得尖刻,“让我想想。以你的性格,肯定实话实说了。然后她又回答了什么?”
谢铭的眼眉被痛意笼罩,低声喝道:“小礼,你别多想!”
“多想?”谢礼笑盈盈地站起来。少年白皙地面容爬满阴霾,他失焦的眼准确地落在谢铭身上,就像无数根针,扎得谢铭心口疼。
“小礼……”谢铭也站起身,讷讷地伸手去碰他的肩膀。
少年朝旁边躲闪,椅子在地面发出尖利刺耳的摩擦声,“谢铭,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谢铭望着他苍白的面孔,“为什么这么说?”他知道弟弟因为失明变得敏感多疑,脾气也越来越差,可是这还是他第一回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不是吗?”谢铭抱着手臂,“那什么杨丽,哪怕凑到我鼻子尖我都不会认得。连那些戳着我脊梁骂我的人,我也一个都看不见。”
“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我谢礼是个没心没肺的瞎子,而你谢铭是个心胸开阔的大孝子!”
“谢铭,你是在可怜我吗?是我保护我吗?将死掉的凤尾兰一盆又一盆换掉的时候,你脑子里面在想什么!”
“小礼!”
“谢铭,抢了别人人生的感觉很痛快吧!”
谢铭如遭雷击地僵在原地。他的嘴微微阖动。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忽而觉得有些冷。
谢礼给凤尾兰浇了太多的水,最初的那盆没有撑过两个月便死掉了。家里人怕他伤心,很快买了差不多大小的替换。几年下来,周而复始。连谢铭都忘记,家里曾经买过多少盆新的凤尾兰。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谢礼竟然知道……
“不是!小礼!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我只是怕你会伤心罢了。”他虚弱的辩解。
“收起你那副嘴脸吧。”谢礼冷笑道,“这里没别人,还是你这么多年演得自己都相信了?”
他拎起谢铭买回来的那堆纸杯蛋糕,狠狠砸到地上,“不需要你虚情假意的可怜我!”
“你明明知道不是那样的。”谢铭涩然道:“我知道,我欠了你。我还不起,永远还不起。”他像被抽空气体的氢气球,化成单薄的一层,支撑不住地重重坐了回去。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弥补你?”
谢礼只是继续冷笑。
谢铭静静地望着倔强的弟弟,叹了口气,“我去找些吃的。家里已经没有菜了。”
他极缓慢地站起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他的离去并没有缓和屋内胶着凝固的空气。
谢礼没有回头,而是维持先前的姿势站着。
等门“咔啦”一声闭合的刹那,固定的魔咒解除了。他焦躁地追到门口,手指在门把手上方虚握着。
犹豫,挣扎,惶恐……
最终他放弃了。颓然地蹲在地面,一手抓住之前砸落在地的纸杯蛋糕,一手抱着脑袋。
黑暗弥漫开来,最终将光明吞噬。
“你永远永远都弥补不了我。”
他哑声说完最后一句台词。
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声在耳朵里像踩着鼓点。雀跃,欢腾,血脉迸张。
林澄邈在发抖。
震耳欲聋的掌声将他拉回现实。
他抬起脸,看了眼重新回到舞台上的苏俊坤。
目光在空中交错,苏俊坤的表情有些奇怪。
【这不可能……】
对方心中的絮语溢了出来,他忙将注意力转下面带激赏的评委与观众。
这一刻,什么魂穿,十八线,前途未卜,还有化妆间里纯粹想碾压苏俊坤的想法都变得不重要了。
一股热意涌上他的眼底,整个人被一种无法比拟的满足感包裹。
这个名为谢礼的少年,经由他存活了一小会儿,虽然仅仅是这么短的时间,他依然感到无上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