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光线中,这里四方见壁,唯中间倒扣了一个大铁钟,漆黑沉重。铁钟里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贺朝凤一脑袋撞在铁壁上,从嗡鸣声中清醒过来,只觉得周身骨头都像是被拆了一样地痛,他呸了几口土,头昏眼花,耳中脑海只有那一声巨响,哐嗡哐嗡。
贺朝凤一醒过来,立马想到了傅清离,方才两人一道摔下来,那铁钟下落的速度过快,两人避无可避,只觉哐一声五脏六腑巨震,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孙大圣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心情也不过如此。
贺朝凤从地上爬起来,此处漆黑一片。万籁俱寂中,贺朝凤扑到那口大铁钟上,大声道:“傅清离!”
铁钟密不透风,空气中漂散着浮尘。贺朝凤耳中嗡嗡一片,根本听不清外面的动静,甚至不知道自己吼的声音有多大。贺朝凤只是死死盯着那方牢壁,里头寂静无声。
……
死一般的寂静中,贺朝凤扶在铁钟上的手忽然一动,幅度不算大,但直接震荡到了贺朝凤的掌心。这才听里头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
“贺朝凤。”
那个瞬间,贺朝凤的心猛然从高空重重落下。
贺朝凤松了口气,全身绷紧后猛然放松,整个人都有些瘫软,就连手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贺朝凤知道为什么,过度紧张的综合症。
傅清离的声音不算大,甚至有些沉闷微弱,但听着还算平稳。傅清离道:“你在外面?”
贺朝凤没好气道:“不然呢?”
傅清离低低笑了两声,傅清离说:“看来我的反应还是比你快。”
谢谢您嘞,这会儿可就别比了吧。您反应要是快,自个儿出去就得了,拼什么死活要把他给甩出去。贺朝凤有一万句槽要吐,但一想到方才危急时刻他被傅清离猛然甩出去,贺朝凤喉咙微动,竟然说不出口。
贺朝凤喉间喟叹一声,他抬起头,顶上一个小孔,透着微光。他们掉下来的那个洞孔已自动闭合,一看就是被人精心设计。
贺朝凤千防万防,算了套路一层又一层,想不到最后还是别人比他多一层。周青那张万两银票没有动,想来周青另外的赌资也是那个黑衣人给的。
那人知道贺朝凤不相信周青,也知道贺朝凤一定会在背后当一只捕蝉的螳螂,干脆利用这一点,叫周青反其道而行之,用实话诓贺朝凤入套。
贺朝凤阅文无数,从来只有他套路别人,结果竟然还会被别人套路。贺朝凤感觉还挺新奇。
寻常人大约会挫败,但工作狗不会。作为一个常年保持高质高效业务能力的金牌工作狗,贺朝凤的斗志彻底被燃了起来。
傅清离见贺朝凤半天没有动静,傅清离有些担忧:“你没事吧?”
贺朝凤从熊熊壮志中回过神,贺朝凤道:“没事,我弄你出来。”
刚才一落地,贺朝凤就被那方钟余韵震地晕了过去,眼下不知过了多久,但从光线来看,大约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这里其实并不深,只要人没事,轻功就能上。
但是贺朝凤试图抬起那方钟,贺朝凤变了脸色。这钟看着有千斤,实则大约也有千斤,砸下来时,地面直接陷下去三分,四周牢牢嵌在了地里,若非将它打碎,竟是抬不起来的。
贺朝凤心沉了一沉,但贺朝凤没有表露出来。贺朝凤只说:“里面怎么样,你受伤了吗?”
伤倒还好,傅清离下落之时就想到了数种应对方法,如今不过是被这余震波及肺腑,略微受了点内伤,气血翻腾使不上力,调息片刻便可。
傅清离说:“尚可。”
贺朝凤听傅清离没有受伤,心里就有了主意。他试着运气手掌,试了一下,觉得对这里武学的领悟能力还算可以,说:“你往后退一下,我把这钟打碎。”
傅清离听贺朝凤的声音,就像是从方外传来,闷而遥远,需仔细辨认,方才对方说的是什么。他听明白后,就退了一步。
傅清离也是这么想的。若是凭蛮力抬,这钟十个人也抬不动,好在他和贺朝凤两人功夫都不差,若能里应外合,击碎这钟不算难事。
玉玑门弟子的实力,傅清离从不怀疑。外头沉寂下来,大约是贺朝凤在准备。这里一片漆黑,傅清离什么也看不见,等待贺朝凤的间隙,傅清离无聊地摸了把钟壁。
凹凸不平,似有孔嵌。
傅清离:“……”
傅清离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在一处孔槽用力一按,指尖一痛,一点鲜血渗了出来。
那是一点尖锐,遍布了整面方钟,傅清离忽然面色惨白。几乎就在贺朝凤那一掌要拍上之时,傅清离立马用起内力道:“等一下!”
贺朝凤的手掌堪堪停在方钟外侧,内力已吐出一半,大黑铁钟发出嗡地一声,如金刚之声余韵悠长,而于傅清离而言,则如索命长调。
傅清离道:“不可用内力催动!”
傅清离捏住一根已然冒出头的袖箭,傅清离尽可能冷静地说:“这里面有机关,其中藏有袖箭。你若用内力震它,机关就会被启动。”
设计这个机关的人,早就想到凭一个方钟根本关不住内力深厚的人,一旦内力催动,能逃出生天的生路,就会变成唯一一条绝路。只差一点点,傅清离就要变成一只价值二十二万两的刺猬,还是贺朝凤亲手制作。
两相静默中,傅清离和贺朝凤都是一头冷汗。
搬,搬不动。震,震不碎。放任不管,里头的人不是被震死就是射死,若能逃过前两关,一直不能出来,最后也会被闷死。这到底是谁,竟然这么歹毒!
傅清离身处黑暗,尚看不清,贺朝凤却已明明白白听到了机括的咔哒声。贺朝凤撤回手掌,一种阴虑如藤蔓缠上了他的心。
寂静中,傅清离道:“先不用管我。周青引你我来此,多半是经人授意。你留在这里就是趁了凶手的心意。你得马上去告诉李明诚,让他封了出城的路。凶手一定就在城内。”
傅清离一边说,一边快速在脑中串联现有的线索。
小翠死在万福手中,万福死在凶手手里。但若没有那么幅画,也许万福不会死。倘若周青所说是真,那个黑衣人与凶手是什么关系,他们会是一个人吗?
是因为那画要了万福的命,还是因为,原本就是要万福的命,所以留下那画?
难道绝弦真的没死。
傅清离想到这个可能,有些忧心忡忡。如果绝弦没死,贺朝凤恐怕不是绝弦的对手。
傅清离不放心道:“城郊有个三清真君庙,我昨日的衣服中有一个令牌,你去天香楼将那令牌取来,连同绝弦的消息,交给天香楼小二,托他放在神像莲花座下,十三香的人自会助你。”
其实这里还是绕了一个弯。
令牌只是普通的令牌,福蝶兰已经见过傅清离,不管贺朝凤说什么,福蝶兰都会照做。之所以要转手到神像,不过是因为无法解释天香楼罢了。
贺朝凤被安排地明明白白。贺朝凤愣了半天,不禁道:“那你呢?你怎么办。”
傅清离条理分明,安排妥善,面面俱到,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唯独没提到他自己。
小弟靠谱固然让人欣慰,但打怪升级这本该都是贺朝凤的工作。傅清离一下将贺朝凤的话说完,活做完,贺朝凤还能干什么呢?
傅清离:“……”
难得贺朝凤在除了正事以外的地方,竟然还能记挂着别人。傅清离忽然柔和起来,傅清离道:“我?我就在这里等着。等你安排好一切,再过来救我。”
三言两语,拿捏住了贺朝凤一颗保护小弟的事业心。
李明诚正在搜罗案卷,试图从中找到几桩失踪案件的联系,忽然外头一阵骚乱,府衙内的官兵惊呼道:“什么人!”
“贺,贺公子!”
惊呼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还不待李明诚反应,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李明诚正要怒喝,却忽然噎在喉间。门口站着贺朝凤,又不是平时的贺朝凤。
贺朝凤平时就算着一身七彩红绿,依然不掩仙气飘飘,气质卓然。远不是如今灰头土脸,杀气腾腾。贺朝凤沉着脸,几乎是肃声说:“马上带精锐去万福赌庄。”
李明诚一愣,李明诚:“这是——”
“万福赌庄下面有个方钟,傅公子被关在里面,方钟重有千斤,里面布满袖箭,不能受到格外大的震动,你最好叫人将周边的地凿开。”
李明诚听得脸色发白。
贺朝凤简洁地将周青的事情带过,说:“周青已朝城外逃去,你要叫人封住城门,不叫任何人进出,并马上找到周青,以免他被人杀人灭口。还有,那幅画可能在绝弦手中。绝弦此人,年约五十上下,擅以琴弦杀人。你若搜他,最好带上柳吟疏。”
因为若傅清离都不敌绝弦,放眼整个幽州,能与绝弦交手的恐怕只有柳吟疏。
但是整个幽州城这么大,绝弦藏身其中,如水滴入海,要从何找起。而且绝弦会飞啊。贺朝凤掐着太阳穴,贺朝凤试图从过往经验中找出一条最有可能的可能。
身上带香。是画香,还是人香?这香味如此挥之不散,身上如果带香,唯有一处地方最好掩饰。贺朝凤猛然睁开眼:“春风楼。春风楼最容易藏人,马上带人去搜春风楼。”
贺朝凤面色苍白,额角带血,他全身痛得很,额头也痛,但比不过心里的焦灼。其实那也不算焦灼,就是像冰原上燃了一片火海。
李明诚不问原因,立马叫心腹率队前去。自己则上前扶住贺朝凤。李明诚担忧道:“贺公子,你没事吧?”
贺朝凤冷静道:“我没事。”
李明诚瞄了眼贺朝凤攥紧他的手,贺朝凤的手掌心冰冷,微微发抖。他整个人看着都像要倒下来,实在看不出没事。
万福赌庄。
一个黑衣人轻轻巧巧走进那间空屋,像个魅影。底下铁牢如山,巍立不动。
铁钟内壁已是半出的袖箭,犹如刺猬,傅清离无处可靠,只端坐其中。须臾,傅清离察觉外面有了动静。
傅清离试探道:“贺朝凤?”
一种甜腻的味道自凹槽处侵袭而来,傅清离察觉不对,心里一沉。傅清离伸手就要摸小白,却摸了个空。他忘记了,小白被容泽带走了。
李明诚的人将万福赌庄的事告诉了薛礼,薛礼派柳吟疏前去相助。金元宝一听傅清离有事,立马跳了起来,急得像屁股着了火。
柳吟疏带队前往春风楼,又派一队人封住了城门口,叫人插翅难飞。而贺朝凤自己,却跟着回到了万福赌庄。
那些官兵在那吵吵嚷嚷堵成一团,要先将地凿开,再在周边塞进铁棍,最后借力将钟撬开,把傅清离从中拉出来。
这个过程可能会很久。但傅清离能等那么久吗?应该能的。贺朝凤冷静地想,那是傅清离,傅清离值二十万两,那么会耍小聪明,又怎么会轻易有事呢?
贺朝凤站在一边,看众人在那忙活,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看着憔悴不堪,在旁人看来,满目写着茫然和脆弱。金元宝转来转去,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贺朝凤。
金元宝只能说:“你放心,傅清离会没事的。”
贺朝凤没答。
一方面,贺朝凤有一种诡异的安心,贺朝凤觉得自己是男主,男主有不死定律,他要谁活谁就能活。
另一方面,却有一个声音对他说,省省吧,又不是没上过当,从前剧本在手都能打出一个孤家寡人的结局,这里这么不科学,谁给你的自信保下男二。
那日火场中,傅清离不顾一切冲进来的模样就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那日倘若顾连生不在,或是贺朝凤犹豫片刻,傅清离又会如何呢?
两个声音在贺朝凤脑中争执半天,就像菜市场上为了争一两肉打起来的屠夫和主顾,吵得贺朝凤头痛欲裂。贺朝凤忽然反身就走。
天杀的套路剧本,要信它贺朝凤早就凉了。哪一回不是靠贺朝凤自己合理规避风险,谨慎作出选择才能笑到最后。求人当然不如求己。
天香楼中,福蝶兰正在那磕瓜子看天涯海角的八卦,贺朝凤突然闯进来,福蝶兰一个瓜子呛在气管子里:“咳咳咳贺,贺公子?”
贺朝凤直接说了第一句话:“傅清离是你同事吧?”
福蝶兰瞬间像被砸了个炸弹。
贺朝凤又说了第二句话:“他要死了。”
福蝶兰又像被砸了个炸弹。
贺朝凤冷静道:“你们十三香救个人要多少钱?”
……福蝶兰倒吸一口冷气,福蝶兰屁股像着火一样的跳了起来。要什么钱,这是要命啊!
福蝶兰一边跑,一边吹起一声呼哨。几乎是在瞬间,城中炸起烟火,一声咻啪,天上是一只小龙虾。贺朝凤迎风而立,有些恍惚。原来,十三香它的暗号竟然真的是一只小龙虾。
那铁钟比想象的要沉得多。造这个地牢的人一定考虑了各种情况,地十分不好凿开,底下竟然浇了铜铸。抬不动,搬不起,又不能炸,李明诚的人在那束手无策。
眼看里头的傅清离半天没有动静。李明诚的人几乎要急炸,生怕他闷死其中。便在这时,外头忽然蹿起一个烟花,不多时,万福赌庄忽然涌进来一大帮人。穿着各异。
有厨子,有打铁的,还有屠夫和伙计。他们闷不吭声,进来后就将那些看着孔武有力实则不堪重用的官兵挤到一边,李明诚的人还没骂开,一人已像钻头一样飞快地刨起了地!
官兵:“……”
官兵倒吸了一口冷气,有识货的人道:“那个人好像是钻地鼠小烈风啊!”
小烈风和猴腮儿齐名,前者是没有他破不开的铜墙铁壁,后者是没有他偷不了的东西。所以曾有人说,如果小烈风和猴腮儿排个组合,两人能偷尽天下无敌手。
不过他俩王不见王,互相看不顺眼,而且猴腮儿不在十三香,所以组合泡汤了。真是又遗憾又可惜,还有点庆幸。
十三香一帮人有组织有纪律还高效,一帮人干得热火朝天,一群人看得啧啧称奇,钻地鼠在半个时辰内以极快的速度钻了个地,开了个小洞,然后打铁的将铁棍往里一塞,打铁的转头就骂:“有没有眼力见儿,会不会干活,帮忙啊!”
幽州知府一干人被骂得面红耳赤,连忙上前帮忙。有了支点,加之神兵辅助,终于铁钟被撼动一分。它轻微地动了一下,贺朝凤的心也随之一动。
“一二三!再来一次,一二三!”
铁疙瘩终于被撬开一条缝,众目睽睽中,贺朝凤趴在地上,贺朝凤使劲伸着手,够到了傅清离。一帮人使出吃奶的劲,用力一喝,就在它离开地表之时,贺朝凤一掌用力拍去。一手将那铁钟抬起,一手将人猛地一拉。
轰然倒地声中,尘土飞溅。贺朝凤一看手中的人,却沉下了脸。
这不是傅清离。
一帮人一愣,却有李府的人叫起来道:“这不是那个周青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干人疑惑不解,一边嘀咕一边拿眼去看贺朝凤,贺朝凤垂着眼,一字不发。周青是贺朝凤看着进屋不见的,周青在这里,那傅清离呢?
傅清离失踪了。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小声说:“哎,说起来,之前可能是凶手的黑衣人,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但,傅公子不就是一身黑衣吗?”
金元宝下意识道:“胡说,傅清离要是凶手,他怎么会被困在这里的!”
“可是,眼下他也不在这里啊。”
“而且钻地鼠是十三香的人吧,那傅清离也是十三香的人,之前不是有人找十三香要接黑蝴蝶的单子吗?”
福蝶兰的眼神逐渐幽深起来。他们过来是因为贺朝凤,贺朝凤说要救傅清离,可是这里没有傅清离,反而因此露了行踪,将十三香置于众人面前。
这不就是,仙人跳?
福蝶兰手一摆,那帮身形各异的弟子如来时一般退散而去。临经贺朝凤身边时,福蝶兰道:“贺公子如果有事登门,天香楼随时欢迎。”
福蝶兰看了贺朝凤一眼,贺朝凤站在人堆中,面色苍白,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如果说梦境是黑暗,喧嚣,钻心的疼痛,还有不知几时能出头的无望。傅清离情愿天天吞两颗安神药,好过陷在过往的回忆中挣扎不出来。
但是胸口的疼痛像记耳光,不停地扇着傅清离,叫傅清离不得不从喧嚣的回忆中醒转过来,陷入现实中更让人讨厌的疼痛。
眼前一片漆黑。他眼上被蒙了布,看不到外面,但凭感觉,是陷在一处柔软的被褥。胸口的蛊虫因为嗅到了喜欢的气味,正在兴高采烈起舞,火辣火辣的,任傅清离如何警告都不消停。
没有闷死,也没有被穿成刺猬,傅清离却开心不起来。傅清离不但不开心,还叹了口气。
有人过来,替他撩开了床幔。动作间,罗衫滑过傅清离的脸,傅清离心想,是个女人。
傅清离更想叹气了。
一人道:“你在为自己发愁吗?”
傅清离道:“是啊。”
傅清离把那口气叹出来,说:“我答应了一个人,要等他回来。可我食言了。我不但食言,还和一个女人躺在床上。你说,我怎么能不叹气?”
那人便说:“你先慢点叹气,毕竟你往后,总还有气要叹的。”
傅清离想动动手,但他浑身酸软,连手指也动弹不得。傅清离诚恳道:“既然如此,能不能解开我的眼罩?你费尽心思要将我捉来,总不会连脸都不肯叫我看一眼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傅(看故事):我的盖世英雄,会踩着七彩祥云救我。
小贺(提醒):盖世英雄没有救成,但他事业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