榭满楼。
贺朝凤走来走去,贺朝凤走来走去。
薛礼端着茶碗,薛礼一身素白。在贺朝凤来来回回走第七个八卦图时,薛礼忍不住道:“贺公子,你能不能停一停,我头晕。”
贺朝凤停了,贺朝凤搬着椅子坐到薛礼身边,一脸认真:“哎。那我们来算一算精神损失费和工伤费。”
贺朝凤掏出了纸和笔,熟练而又迅速地列出了一条条收费名目:“为了进春风楼的置装费十两五十文,靠近妙仙儿套情报的十万两。还有傅清离现在因公负伤产生的费用。”
贺朝凤在白纸上点了点:“傅公子与金少爷签了契约,尚未到期。其中提到倘若傅公子有一星半点的损伤,当事人都要三倍赔给十三香。温王殿下,这责任你得负吧?”
当初薛礼请贺朝凤查案时只说是失踪案,没说对方可能是个功夫极高的疯女人。这是什么跨度,这直接从民事转成了刑事,搁现在是要配枪那种,能一样嘛。
贺朝凤觉得这买卖很亏。
薛礼:“……”
薛礼默默看贺朝凤,薛礼道:“那依贺公子之见,你想如何呢?”
贺朝凤说:“多的我也不提。只是我现在居无定所,名声不好,收入很吃紧,而且惹上了一个疯女人,性命堪忧。”
薛礼打断了他:“你直说要什么?”
薛礼答应得这么爽快,贺朝凤矜持道:“我想要温王答应我一个条件,当然,是除了和你九龙夺嫡外的条件。具体等我想好了再说。”
这叫多的不能提?这是狮子大开口啊。薛礼瞠目结舌,薛礼质问柳吟疏:“我记得你说过贺公子性子单纯不谙世事?”
柳吟疏满脸复杂。
柳吟疏记忆中的贺朝凤确实是不谙世事,但柳吟疏年岁大了,可能也会逐渐忘记。比如之前那个素白喜静又不识人间烟火的贺朝凤,简直像柳吟疏的错觉一样。
幽州的案子有了新进展。
李明诚和薛礼并柳吟疏一众人在书房研究万福赌庄的案情,局势忽然有些明朗。这个明朗,得益于一个人。妙仙儿。
不错,是真正的妙仙儿。
贺朝凤在阁楼中救出来那个,是妙仙儿本人。她被关起来已经有半个多月,也就是说,这半个多月的时间,代替妙仙儿行动的,一直都是莫湘离。
妙仙儿登门,要来谢贺朝凤。
真正的妙仙儿确实是人如仙儿,容颜清冷,眼角带泪,经过梳洗后,坐在梨花木椅上,美得就像是挂在墙上的画。
可惜在场几个人,一个是喜欢男人的人设,一个是被男人喜欢的人设,一个是揣着九龙夺嫡的剧情线,还有一个恋爱脑心有所属。唯一一个正常人李明诚,他已经成了亲,是新时代好男人,绝不沾花弄柳。
所以堂堂十万两银子一夜的青楼头牌,在一堆男人之中,根本没用。她的梨花带雨,换来贺朝凤一句:“你是怎么被关起来的?”
妙仙儿:“……”
妙仙儿擦了擦眼泪,说:“是因为小翠。”
在春风楼里,有竞争对手,也有姐妹。小翠和妙仙儿走得很近,所以什么话都和妙仙儿说,包括万福赌庄的异样。
妙仙儿道:“小翠曾与我说,她在万福赌庄过夜时,无意中窥探到万福见过一个女人。他两人在书房,不知说些什么。小翠上心听了听,似乎是什么人够不够。”
一般这些人总有些秘密,而知道的太多一定活不长久,所以小翠不想再听下去。她虽然知道这些事,为了惜命,又胆小,故从不敢说,憋久了,才与妙仙儿略述一二。
小翠被发现和周仝偷情那一晚前,其实她和万福在一起,因为离开的时候,小翠交待过妙仙儿:“如果周仝来找我,就说我不在。我总是去见万福,他很不高兴。”
是个男人知道心爱的女人去陪客,总是会不高兴的。周仝虽然是个好人,却也是个男人,还是个爱护女人的男人。周仝杀了万福的心都有,但他能做什么呢?胳膊拧不过大腿,周仝只能拼命干活攒钱。
货郎与周仝两人,都没有朋友,都不擅言辞,据小翠说,货郎介绍周仝去一个地方,说那里工钱高。
妙仙儿道:“周仝来找我,便是想让我告诉小翠,他很快就能赚到钱了,让小翠不要再见万福。只是没想到,这会是他们最后一夜相见。”
那晚小翠匆忙从万福赌庄回来,没多久,万福就追了过来,逮住了小翠和周仝,说他二人偷情,并将小翠带走,不多时,周仝也一并消失不见。第二日,小翠死了,周仝投了井。
妙仙儿咬着银牙:“若说此事和万福无关,我无论如何也不信。万福一定在做见不得人的事,这事一定也和小翠见过的那个女人有关。小翠肯定是发现了什么,才被他们灭了口。”
贺朝凤道:“小翠姑娘见的那个女人,是绑了你的那个女人吗?”
妙仙儿摇摇头,妙仙儿说:“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绑起来的。那天小翠死了,我心里难过,就出来散心,然后就没了意识。再醒来,便见着贺公子了。”
说着,妙仙儿看着贺朝凤的脸有些微红,妙仙儿低声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
这话就没能说下去。
但是个人都应当明白,这是一见钟情,要以身相许了。一个只卖艺不卖身的头牌,因为被少年侠客相救,从而对别人芳心暗许,在江湖上不但不下作,还是一段佳话。
行走江湖嘛,靠的不仅是剑,是酒,是朋友,还是不管在哪里都能见到的红颜知己。比如某位楚姓大侠,或陆姓大侠,就是其中典型。
前有梅清霜心有朝凤,后有妙仙儿无以为报,一帮人默默看向贺朝凤,贺朝凤捧着暖手的茶杯,贺朝凤若有所思说:“这么说来,我点的头牌货不对版,是可以退钱的。”
贺朝凤一脸真挚看妙仙儿:“我交给之前那位妙姑姑的十万两白条,可以请姑娘代为奉还吗?这钱记在了温王殿下的账上,时间一久,要算利。”
妙仙儿:“……”
妙仙儿镇定道:“我与三娘说。”
贺朝凤这才满意。贺朝凤便在那笔记上,将黑蝴蝶失踪案一划,想了想,留下了黑蝴蝶三个字。因为失踪案是告破了,但有一桩事贺朝凤还没想明白。
和万福密谋的人是不是莫湘离,莫湘离为什么要杀他。莫湘离给周青的那幅画,到底是什么用意?蝴蝶牡丹图,这上面的蝴蝶,和货郎他们身上的是同一只吗?可是往货郎他们身上绣蝴蝶又是几个意思。不可能是为了好看吧。
事情看着已经解答,往深里去想,又叫人疑惑。按贺朝凤的主角聚光灯效应,情节推进上面不大可能出现无用环节。那么那幅画,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又在何处?
薛礼当即下令,追查莫湘离。李明诚抱着头,长吁短叹。王家村的案子尚有疑问,又来个莫湘离。他恐怕要睡在书房了。
就在贺朝凤写写画画作剧情攻略时,有下人来报说,屋里那位黑衣公子醒了。
笔和纸扔在那里,妙仙儿连话都没能多提,贺朝凤已经像风一样跑了出去。
妙仙儿面色微白,而其他人同情地看着她。贺朝凤笔纸从不离身,包括见妙仙儿那一次。枸杞和笔记是贺朝凤的命,能叫贺朝凤抛下这两样东西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金元宝想了想,金元宝委婉说:“贺公子他已经心有所属了。”
金元宝看了柳吟疏一眼,特别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他俩生死相托,十分要好,不是随便什么人三两巴掌就能打散的。”
柳吟疏顿时又像被箭戳了一顿。
贺朝凤像风一样卷到后房,正见福蝶兰。
是贺朝凤去天香楼找的福蝶兰。当时傅清离晕得七昏八素,贺朝凤不是大夫,治不了病。福蝶兰和傅清离是同事,容泽既然不在,贺朝凤就拿福蝶兰凑个数。反正聊胜于无。
福蝶兰确实了解傅清离,比方说他现在端着药准备给傅清离,药碗边就竖了一瓶红通通的辣椒粉。贺朝凤凑上前看了看,贺朝凤的眉心抽了抽。
贺朝凤指着药碗不可置信道:“我知道他喜欢吃辣,也不必这么喜欢吧?这是药啊,他这样吃不会被容泽骂吗?”
福蝶兰被指责地很无辜,福蝶兰也知道不好啊,关键容泽不是不在吗?容泽自从回了十三香,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说要研究一个绝世解药,哪管傅清离听不听话。
福蝶兰迟疑道:“要不贺公子和傅爷说说?劝劝他?”
福蝶兰觉得也是:“虽然傅爷尝不出味道,也不知香臭,但连药也要加辣粉,确实也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从前是没人敢管,管了没用,现在傅清离对贺朝凤言听计从,说不定贺朝凤能把傅清离这个毛病改正过来。福蝶兰理所当然地把这权利义务送到了贺朝凤手里。
贺朝凤:“……”
贺朝凤拉住了拍拍屁股准备走人的福蝶兰,贺朝凤一脸狐疑:“你说他没有什么?”
“尝不出味啊。傅爷喜欢加辣,是因为他觉得这些东西寡淡无味,吃来一个德行,加了红的绿的,看上去好看,比较有食欲。”
福蝶兰忽然觉得不太妙,福蝶兰看着贺朝凤久久不语的神情,心里咯噔了一声,小心翼翼道:“怎,怎么,这事贺公子不知道?”
贺朝凤盯着福蝶兰,贺朝凤忽然笑眯眯勾上福蝶兰的肩背:“一个消息一百两,规矩我懂,记薛礼的账。来,把你知道的都说说看。”
房中。
傅清离趴在床上,因伤口引起的发烧烧得他满面通红,浑身酸痛。
傅清离昏昏沉沉睡了一天,满脑子是莫湘离和绝弦,一会是莫湘离温柔地抚着他的头,叫他好孩子,一会儿是莫湘离发起疯来,掐着他就说还她孩子。
从光怪陆离中醒过来,外头已是红霞满天。傅清离干咳一声,晕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在干什么。
还是容泽好,容泽这个人虽然不讲道理,但毕竟会拿十几种灵草配成的药,不要钱一样堆在傅清离身上。这东西贵,自然好得也快。不至于像现在,都昏过一昏了,背上还火辣辣的痛。
傅清离浑身酸软地爬起来,一扭头就见到一张深沉的脸,满脸写着酝酿教育十八话。
傅清离:“……”
傅清离又趴了下去,镇定自若地歪过头,试图当自己没有醒来。但自欺欺人不可取。傅清离只觉得脸上一凉,眼皮就叫人扒拉住了。
贺朝凤冷笑一声,贺朝凤说:“你终于醒了?”
傅清离试图柔弱地钻回去,被贺朝凤毫不留情地拖了起来。贺朝凤坦白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见面时,我说的第一句话?”
第一次见面是在云台山的地洞,当时一片漆黑,贺朝凤说了很多话,但第一句话是——
傅清离试探道:“次奥?”
贺朝凤:“……”
贺朝凤掐住傅清离的嘴,贺朝凤提醒道:“我说,成为自己人的第一点是光明磊落,我们要团结一致,把底线先掏起来。”
但是贺朝凤话头一转,贺朝凤说:“但揭人伤疤的事,我不喜欢干。所以你有权利保留隐私,挑能公示的信息总结。”
傅清离:“……”
真好,还给选择。
傅清离慢吞吞爬起来,贺朝凤替他在身后垫了个软枕。傅清离主动说:“其实没什么,不算是伤疤。若非这次遇到她,我早已忘记了她这个人。”
傅清离掀开衣裳,露出胸前那层牡丹,它已又攀爬了两层。傅清离道:“我之前与你说,容泽治不好我的病,便是因为它。”
“天灵蛊原本是绝弦用来疗伤的东西,只有这么一个,被我吞了后,绝弦挨不过闭关就死了。所以你若是说绝弦死在我手里,本也没说错。”
傅清离讲的故事很简单,就是他有个朋友从小被人卖了,好不容易逃出来,以为被人捡回去能有个家,却是遇到疯婆子的故事。
基于所谓的朋友就是本人,贺朝凤贴心地没有戳穿傅清离。
相较于金元宝这个听来的版本,傅清离这个亲身经历的版本更为清晰。傅清离说:“莫湘离当年摔下悬崖,是绝弦救了她。”
绝弦从小长在悬崖下,不识药理,拿草药救莫湘离时,既救活了莫湘离,却也叫她因着药性相克毁了容。莫湘离不能接受毁容的自己,消沉了很久。莫湘离倒也没怪绝弦,只是等养好身体,就说要回家看看。
结果理所当然,家里不认毁容的莫湘离,只当她死了。从前的旧情人早就娶妻生子,根本不认她。莫湘离毁了容,没了孩子,失了家,丢了心上人。她疯了。
傅清离道:“她每次一犯疯,就会捡孩子。我那时因着比较倒霉,就被绝弦挑中,扔到了莫湘离身边,与她共度了三年。”
莫湘离身边的孩子不少,唯有傅清离格外能忍,也大约是模样生得好,莫湘离待傅清离也格外不同一些。不疯时,能教教傅清离认毒,疯时,傅清离少不得受一番折磨。
也就是那时,傅清离在忍耐之下,发现绝弦已如强弩之末。他找了个机会,吞了天灵蛊,趁绝弦病发跑了。天灵蛊后患无穷,但傅清离什么也没管。因为只有让自己强大,才能在这世间生存下去。
其实这一回见凶手用的是琴弦,傅清离有些怀疑会是绝弦,正因如此,傅清离才会抱着试探的心,半故意半失手,想探探这个人的底。结果姜还是老的辣,天灵蛊还是认莫湘离,原本傅清离想动手擒了莫湘离,却败于发作的蛊毒,差点阴沟里翻船。
傅清离道:“事情便是如此。”
傅清离见贺朝凤久久不语,想到贺朝凤曾经受过柳吟疏欺骗。傅清离沉默了一下,说:“我为了自己活下去,抢了别人的救命蛊,又猜到可能是谁所为,却没告诉你,你怪不怪我?”
贺朝凤回过神,贺朝凤看了眼傅清离,说:“你当时也在生命的危机关头,不过才十岁,想要活下去有什么错。他们为了一己之私苛待你,他们又谈何无辜呢。”
其实莫湘离可怜,绝弦也称不上错,但傅清离也很无辜。可是世间的事,岂非大多就是这样无奈堆砌而成的差错。
说句实话,傅清离努力又上进,是贺朝凤欣赏的类型。毕竟一个人若是太过正直,除非他男主附体,不然在这世间只怕难以生存。
贺朝凤忍不住摸了摸傅清离的脸,满脸写着‘你怎么这么惨’。贺朝凤主动问:“疼吗?”
傅清离反应了一下,才听明白,贺朝凤问他身上疼不疼。其实是疼的,有时候疼起来,想把容泽的安神药全吞了。但傅清离按上贺朝凤的手,傅清离笑笑:“遇到你就不疼了。”
过去的路如此坎坷,等遇上这么一个人,才发觉从前诸多的苦都挺甘之如饴。
晚间说了心里话,傅清离睡得昏天黑地,醒来一看床边没了人。傅清离下去找人,就见大厅觥筹交错,底下在办庆功宴。
庆功宴是金元宝提议的,金元宝说一是庆祝案子顺利有了进展,二是替贺朝凤他们去去霉气。这主意好,贺朝凤工作这么久,只嗨过一次,当即就抚掌赞成。
等傅清离找下来时,一桌酒吃了一半,贺朝凤面前一坛空空的酒,而其他人兴致正高。金元宝一见傅清离,高兴地招呼他一起来。
傅清离看着面无表情坐着的贺朝凤,傅清离有些同情:“不了。我过会再来。”
傅清离那个笑容意味深长。金元宝不知道为什么,金元宝摸着头问贺朝凤:“傅清离是不是生气啊?”
贺朝凤看着金元宝,贺朝凤冷笑一声,狂酷霸拽:“小胖子,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金元宝:“……”
一桌人:“……”
金元宝很快就知道傅清离为什么同情他们了。
贺朝凤酒品不好,他分两阶段。第一阶段随机挑人设,第二阶段逮人讲励志鸡汤。因为开发了新技能,还上升到了第三重境界。
贺朝凤取了妙仙儿的琴,正儿八经坐在那里,在柳吟疏复杂的目光中,对着薛礼弹了半宿好汉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