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寝殿里,灯火长明。
年轻帝王高坐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伏跪在脚边的纤细少年,面上喜怒难辨。
“抬起头来。”他漠然道。
少年腰肢不盈一握,颤如风中落叶,抬头时眼底盈满了泪光。
想起宫中盛传小皇帝爱听美人哀泣的传闻,他咬了咬唇,轻泣出声,婉转如莺啼:“陛下……”
像他这样以色侍人的少年,都是受过训练的,一颦一笑一怒一泣,我见犹怜,无一不勾人。
换了别人,早就忍不了来温言软语哄着了。
然而面前这人看见他落泪后却是勃然大怒,抬手就将案几上的酒壶玉杯扫落在地!
“你这双眼生得最像他。”少年只觉下巴一痛,骨头都仿佛要被捏碎,小皇帝凉飕飕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可你怎么敢哭……”
少年一怔,旋即整个人被甩到一边,跌坐在地,痛得泪花直飙。
泪眼朦胧中,他看见小皇帝充满嫌弃地拍了拍手,轻描淡写道:“来人,送去刑宫。”
精致的眉眼间带着与生俱来的残忍:“把这双眼珠子挖了。”
“陛下——!”
少年花容失色,求生的本能驱使让他向前膝行了两步,一把抱住小皇帝的腿,声泪俱下:“陛下饶命啊——!”
极度惊慌之下,他甚至忘了这位向来不许旁人触碰的规矩,直到指尖碰到龙袍上绣着的祥云纹后才猛然发觉——不过那已经迟了。
他颤巍巍抬眼,果不其然看见了小皇帝阴翳满布的脸。
少年两眼一翻,险些就要晕过去。
然而他没能晕成,因为有人比他先一步晕了——小皇帝在抬脚准备将他踹开前,忽然毫无预兆地身子一侧,就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砰的一声,小皇帝的脑袋磕到了榻边坚硬的扶手,额头正中磕破了一道小口子,鲜血登时流出。
哀泣求饶声顿止。
片刻后,惊惶的呼喊声响彻宫殿:“陛下受伤了——”
……
太医用最快速度赶来时,小皇帝已经醒了。
他脸色苍白,初醒时眼底还带着一丝迷茫,不过很快就掩饰了下去,恢复了一贯的阴沉表情。
太医战战兢兢地给他上药。
大概是药水刺激到伤口有点痛,小皇帝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还没说话,太医已噗通一声跪下,瑟瑟发抖:“陛下饶命!”
小皇帝:“……”
他眉心微蹙,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只沉沉道:“……继续。”
等上好药后,他抬手摸了摸额头,便恹恹地往后一靠,半闭着眼,面无表情地一挥手。
太医如释重负,赶紧行礼告退,剩得方才那个险些要被挖眼睛的,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近侍大太监梁庸平瞥了他一眼,弓腰小声问:“陛下可还要他的眼睛?”
小皇帝眼皮子都不抬,不耐烦道:“朕要来作甚。都下去吧。”
梁庸平似有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心知小皇帝心情不好,没再说什么,就拖着那快被吓晕的少年离开了。
离开后还小心地掩上了门。
殿里便剩得小皇帝一人。
他在软榻上瘫了一会,倏地坐直身来,卸去了浑身阴郁,眸底闪过惊疑,喃喃:“……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大概是喝太多酒了,他声音有些哑。
数盏宫灯和随处可见的夜明珠照得殿里亮堂如昼。
小皇帝在角落里找到一面等人身的铜镜,往跟前一站。
铜镜被擦得锃亮,照出来一道瘦削身影。
镜中人看起来尚未及弱冠,腰身单薄,宽大的玄色外袍披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他面容昳丽,却全无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蓬勃,反倒显出几分病态的苍白,唇色浅淡,眉眼间残留着几分颓靡和阴鸷。
这不是他的身体啊!
“穿越”两个字哐当砸下来,将谢容砸了个懵。
他在铜镜面前缓缓坐下,抬手扶额,试图将事情捋清楚,结果忘了额头有伤口,突然摁到,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思绪反倒清晰了些。
他好像是……穿书了。
方才那一幕和他昨夜看的小说开头像了个七八分。
那是一本古代权谋文,主角沉砚是一位出身寒门的丞相。
他满怀抱负,技能点满,奈何效力的君王是个小暴君,小暴君年纪不大却性子残忍,贪恋美色,某天心血来潮之下就给主角赐了一道圣旨。
圣旨上说要纳丞相沉砚入宫为妃。
这是何等折辱!
丞相沉砚震怒之下,决然造反。
他在朝为官多年,羽翼丰满,又和禁军大统领暗中关系匪浅。与之相比,小皇帝早失人心,无人相助。
……再加上作者亲妈给的无所不能金手指。
总之一夜之间,沉砚就成功解决了小暴君,尔后登基为新皇,肃清朝堂,收拾权贵,励精图治,拓宽疆土……开创了一代盛世,千古明君青史留名。
是本很励志又很鸡汤的寒门草根逆袭成明君的权谋文。
不过这碗鸡汤谢容喝不下去。
因为他如今……
穿成了那位色胆包天意欲染指丞相的小暴君。
一个在原文里只活了三章一万字的小暴君。
那一万字里,三千字在写小暴君的日常暴行,三千字在写丞相如何推翻小暴君,还有四千字……
在写小暴君的死法。
热铁烙身、毒物噬心、扒皮抽筋、千刀万剐……小暴君将自己昔日命人布置的酷刑一一尝了个遍,熬了三天才死透。
死后还被烈火焚烧,剩得一抔骨灰,被恨他入骨的宫人们洒遍皇宫,意为挫骨扬灰任人践踏不得超生。
谢容捂着胸口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觉得呼吸困难。
饮酒作乐挖眼睛……是第一章的内容,下一章丞相就要来推翻小暴君了。
——他还有救。
——他还能活一章。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谢容咬了咬牙,在殿里转悠了两圈。
借由小暴君的名头出宫容易,可出宫后怎么转换身份逃掉,还有离开京城所要花费的钱财……都是问题。
门外守着人,他翻找的动作也不敢太大,轻手轻脚地在殿里走了一圈,找到了许多值钱的小物件。
只是这些小玩意儿都太过精巧,又都刻了记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宫里出来的,到时候不好脱手换钱。
谢容一路翻到内卧,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一小袋普通金叶子。
皇帝寝宫里想找个寻常物件都太难了。谢容将金叶子藏进怀里,松了口气,好在还是找到了。
不管在哪个朝代哪个地方,有钱总是比较好办事的。
从内卧出来,还没走两步,谢容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饿了。
谢容犹豫了一会,决定还是先填饱肚子。
他定了定神,回到软榻上坐下。
之前原身砸碎的酒壶玉杯已被收拾干净,案几上换了一套新的。
谢容拎起酒壶晃了晃,里头满满当当的都是酒,他搁下,又捏起了酒杯。
旋即深吸一口气,狠狠地朝地上一砸!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谢容提着嗓子唤道:“来人!”
梁庸平应声而入,恭敬行礼:“陛下有何吩咐?”
小皇帝眉目间盛满怒意:“还不传晚膳,你们是要饿死朕么?!”
这罪名可大了。
梁庸平一叠声命人传膳,然后回身扑通一声跪下,又禀报了一件事:“陛下,方才禁卫军来报,相爷正在过宫门,您是要现在见他,还是命他在外头等着?”
谢容愣了一下,话没过脑子:“他来做什么?”
“陛下中午给相府传了一道旨意。”梁庸平头垂得极低,他不敢直视皇帝,只能从那寥寥几字里尽力揣摩皇帝的意思,“刚宣了圣旨相爷便突然晕了过去,这会儿据说是刚醒来,就急着要进宫亲自面见陛下。”
谢容还是没反应过来:“传……”
他想问传了什么旨意,一个激灵突然回过神来,硬生生将剩下几个字咽回肚子里,太过仓促他还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痛死了。
不过谢容现在不止觉得舌头痛,他还觉得浑身都痛,是那种被抽筋扒皮挫骨扬灰的痛——还能有什么旨意?!
他还用问吗!
这必定是小暴君要纳丞相入宫的那道旨意啊!
啊啊啊这狗比剧情怎么提前了!
这道圣旨还将主角给气晕了?!
原身造孽啊!
谢容内心崩溃两眼一黑,他强作镇定,好在梁庸平低着头,没人能看到他拢在衣袖里捏得死紧的手:“丞相可还有带旁人来?”
“并无,相爷是独自来的,侍从小厮连同马车,一并都留在了宫外。”
——独自前来。
——那还好,至少不是带着人来收拾他的。
——好个鬼!
原身或许不知道,他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丞相沉砚和宫中禁军大统领苏秉之,表面上是无来无往点头之交,私下里说是过命的交情都不为过。
原身被翻得那么快,就是因为那天夜里是苏秉之当值!
沉砚根本不需要带人来,他只需要一句话传过去,自有人会替他动手!
谢容嗖的站起身来,当机立断:“不见,朕要微服出宫。”
纵然是梁庸平见惯了小皇帝的阴晴不定,此时也忍不住错愕:“夜色已深,陛下尚未用晚膳……”
还吃个鬼。
再吃他头都没了!
生死关头,谢容也顾不得许多,他越过跪在地上的梁庸平,急匆匆地往外走:“朕不饿!朕现在无聊得紧,朕马上就要出宫玩。”
他紧急思索着,力求万无一失:“苏秉之呢?把他喊过来,守着朕的寝宫,不许离开一步!”
梁庸平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小步跑着跟上去:“陛下!陛下!”
谢容没再回他,紧绷着脸,片刻间就走到了门口,将门一拉。
门没关紧,他拉得很轻松。谢容一步踏过门槛,正打算将另一条腿跨过来,旁边忽然传来一道温和男声:“陛下。”
这声音清洌中带着冬雪消融的气息,很好听,是谢容喜欢的音色。
谢容心尖儿一颤,下意识偏头。
身穿素白色长袍领边绣赤纹的男人站在暖黄宫灯下,身如修竹,容貌清俊。他含笑望过来时,睫毛浓长,眸如濯石熠熠生辉,轻声问道:“陛下想去哪儿?”
谢容有那么一瞬间失神于美色之中。
然后身后匆匆跑出来的梁庸平紧急刹住步子,躬身行礼:“奴才见过相爷。”
谢容:“……?”
从天堂到地狱不过如此。
他咽了口口水,只觉后背发凉:“丞相?”
——完蛋。
跑路被主角当场抓获。
他怕是要成为穿书后死最快的炮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