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砚手背上那淡淡的红痕,无声昭示着谢容犯下的滔天大罪。
谢容张口就想喊太医。
沉砚拒绝:“倒也不必。”
谢容坚持:“丞相乃我朝栋梁,万不可忽视。不让太医看看,朕心不安。”
沉砚似笑非笑:“那也可,正好让太医也给陛下瞧瞧,安一安臣的心。”
谢容立刻闭嘴。
他看着凉亭外信手拨琵琶、已经忘记皇帝是谁的小宛儿,凄凉地想,一个小宛儿已经抛弃了他,等下要是太医也向着沉砚,转头就把他卖了……
他哭都没地儿哭。
歌乐声不停,悠扬轻快。
谢容正襟危坐了片刻,还是按捺不住,偷偷去瞧沉砚。
他本以为沉砚在看少年们,谁知悄悄摸摸转过头去,却和对方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谢容:“……”
谢容就跟趁人不备跑出来偷吃结果被当场抓获的小猫儿一般,嗖的一下缩回了脑袋,呆滞了一瞬才想起来,明明是沉砚先偷看他的,他心虚个什么劲啊!
可再盯回去已失了先机没了气势。
谢容虚张声势地凶巴巴质问:“丞相看着朕做什么?朕是脸上长花了还是头上长叶子了?”
沉砚定定看他片刻,莞尔:“陛下脸上没长花,头上也没长叶,只是眉心里点了这一点红印很好看。”
谢容神情一滞,下意识就摸了摸眉心。
指尖触碰到的肌肤光滑细腻,不过谢容知道,他眉心正中有个小小的疤。
是穿书前原身晕倒,脑袋磕在软榻扶手上,受了伤留下来的疤。
谢容也不知道这具身体怎么能矜贵成这个样子,明明他都有乖乖按太医叮嘱,用了特制的消痕药膏的。
可不知为什么,那伤口好了以后,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就跟眉间点了朱砂没擦干净似的。
不太显眼,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
……朕被嘲笑了!
听见沉砚的轻笑声,谢容有点郁闷,但他又不敢和沉砚顶嘴,刚想偏过头去不理沉砚,就看见对方忽然站起身来。
谢容不知他要做什么,没由来的紧张:“丞相要做什么?”
沉砚不回答,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又悠然地跪坐在案几和软榻之间的软垫上——也就是方才小宛儿坐的位置。
然后才漫声道:“臣来的不是时候,扰了陛下赏玩的乐趣,又惊走了替陛下递果的美人,只能亲自来赔罪了。”
他抬手让小太监送来温水,仔细净了手,在果盘里挑了只黄澄澄的橘子,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
昔有美人纤手破橙,今有丞相纾尊剥橘。
谢容:“……”要命了。
这哪里剥的是橘子,这分明在剥他的皮!
他的视线落在沉砚手上。
不愧是主角,这双手也是一等一的完美,骨节修长,轻巧灵活地就将橘子皮剥了下来,又取了细细的小竹签将那白色的丝都挑干净。
橙黄饱满的果肉。
像极了被剥干净待宰的他。
谢容花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去将那橘子救下来,强作镇定道:“周围宫人这么多,何至于要丞相亲自动——”
一片微凉的橘瓣抵在他唇边。
橘子特有的果香扑鼻而来,谢容下意识啊呜一口。
能摆在皇帝面前的东西都不会太差,这橘子皮薄肉厚,果香浓郁,一口咬下去汁水充沛。
不过到底还是差些时候,这橘子甜是甜,甜味过去之后又隐约泛了点酸。
但是正合谢容的口味。
他向来偏爱带点酸味的果子。
谢容有心想拒绝,结果刚咽下口中的橘肉想开口,沉砚又喂了一片过来。
……真好吃。
等谢容回神,大半个橘子都落肚了。
他狼狈地仰了仰头,避开了沉砚继续喂到嘴边的橘瓣:“……够了够了朕不要了。”
沉砚才收回手,温和笑道:“臣这橘子挑的可还行?”
谢容:“……可。”
沉砚将没吃完的小半只橘子搁回案几上,净了手,又道:“臣是个粗人,不如陛下的小美人儿贴心,陛下担待一二罢。”
他停顿了一瞬,想了想,续道:“臣以后多学学。”
谢容哪里敢说话。
他甚至不敢想更不敢问丞相大人以后要多学学什么。
见沉砚仍旧坐在软垫上,视线又转到了别的瓜果上,谢容生怕他又要继续投喂。
赶紧往旁边挪了挪,想也不想地就道:“地上凉,丞相坐榻上来吧。”
话出了口谢容才回过神来,恨不得捏扁自己的嘴。
不过已来不及了。
沉砚指尖刚碰上一串葡萄,闻言转头,疑惑道:“陛下不吃了?”
“朕……朕吃饱了。”
沉砚眉梢轻挑,笑意里带了点调侃:“陛下是小猫么,吃这么点就饱了?”
朕又被嘲笑了!
谢容这回是真恨不得自己是只猫了,这样他就能朝沉砚亮爪子——可事实上他不是猫,而沉砚比老虎还凶。
于是谢容只能沉默地看着沉砚一边说着“臣恭敬不如从命”,一边掸掸衣袖坐上软榻来。
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壮士断腕般将视线挪回了凉亭外被冷落许久的少年们身上。
和丞相一起赏美人。
真刺激。
……
和小暴君一起赏美人。
真有意思。
凉亭外少年们长得什么模样,沉砚一个都没留意,他就看着小暴君精致的侧脸,笑意盎然。
果然是欲擒故纵。
自收到纳妃圣旨那夜进宫回来,沉砚就再没主动去见过小暴君——当然小暴君好像也没给机会让他见了。
第二日是休沐,他在相府里梳理了一天各种事情,未曾进宫。
而第三日宫里就直接传出来陛下近期操劳过重病倒了、不来上朝的消息。
那日沉砚本还等着小暴君直接在朝堂上提纳妃这事呢,谁知他最终只等来了一道圣旨。
圣旨上说,朝中大小事,皆可由丞相决断。
都是官场上的老狐狸了,这圣旨意味着什么,没人不知道。
——这是将大半皇权都交给了沉相啊!
众臣哗然,各种视线顿时飘来。
猜疑有之,羡慕有之,嫉妒有之,忧虑有之……甚至有人开始怀疑之前收到的,关于陛下要纳丞相入宫的消息,都是传言。
哪个皇帝会给后宫妃嫔这么大的权力?
哪怕这个“妃嫔”身份不简单。
沉砚对这些声音置若恍闻,他拿着这等于至高无上权力的圣旨,想到的却是小暴君神态颓靡地依靠在软榻上,低声对他说“朕想退位”的模样。
捏着圣旨的手骤然用力,又慢慢松开。
差点就动摇了。
如果不是他今日心血来潮进了一趟宫。
小暴君分明是还在惦记他。
故作姿态地不上朝,却在后宫里大肆玩乐,这不是为了吸引他注意是什么?
果然吧,他一出现,小暴君的视线就恨不得黏在他身上了。
这些手段,他以前都看得多了。
沉砚漫不经心地想着话本里对小暴君的形容。
小暴君谢昑十五登基,刚坐上皇位就以及其狠辣的手段将一众嫡系皇子铲除了个干净。
尔后又是一顿腥风血雨扫荡了朝堂和各方权贵世族,将一度散乱不堪的皇权牢牢收拢回手里。
还提拔了许多忠心于他的朝臣。
丞相沉砚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小暴君一手提拔`出来的,最出色最忠心的朝臣。
可惜最后还是折没于小暴君身下,下半生从此寥寥无名。
写这话本的人大概是现实里看不惯摄政王沉砚,又无可奈何,只能在话本里给他一个“恶人自有恶人磨”的结局。
这是弱者徒劳无用的挣扎。
沉砚对此不以为然。
他充满探究意味的视线在小暴君侧脸上逡巡着,直到小暴君的耳朵渐渐带起了轻微的粉意,又慢慢地一路挪移到小暴君弧度优美的下巴上。
小暴君坐姿端正,看着一本正经的,下巴绷得很紧,小巧又精致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偶尔滚动一下。
和上次见面相比,眉眼间的冷淡和阴沉都散了许多。
出乎意料的……有点可爱?
要不是凉亭外还有笙歌曼舞,他都要以为小暴君是在上朝了。
总之话本里小暴君的乖张暴戾阴晴不定,他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倒是眼巴巴看着他手里橘子等着人喂的模样,让他莫名想起来当年曾相依为命过的一只橘色小猫儿。
那小猫儿不知是哪个宫里贵人抛弃的,蜷缩在冷宫里,胆子很小,一有什么动静就惊惊惶惶地藏进角落里。
唯独见到他,才会哒哒哒跑出来,仰着头亲昵地蹭蹭他的手,等着他摸摸头。
纵然他浑身是伤,血污肮脏。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曾喜欢过的东西。
只是后来……
沉砚收回思绪,盯着小暴君略显凌乱的发鬓。
这大概是小暴君方才挨靠在软榻上弄乱的,那一点儿碎发在鬓边炸开,绒绒的。
看得沉砚手痒痒,忍不住想碰碰。
沉砚随心所欲惯了,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干了。
然后他成功看见了谢小猫儿炸毛到差点整只弹起来的景象。
……
谢容头皮都炸了。
他距离当场上天只有那么一点点——没上成是因为沉砚眼疾手快地摁住了他。
“丞……丞相做什么?”
软榻位置本就小,两人并排坐着,中间只剩大半个人的位置,沉砚倾身过来,谢容就避无可避。
沉砚笑容和煦,柔如寒冬暖阳。
他抬手,替谢容抚平了鬓边碎发,温声道:“是臣还不够好看吗?陛下总看他们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