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沈度靠在座背上，侧着脸隔着沾上一层白雾的玻璃看着窗外。
两三滴水珠受不住飞驰的速度，悄悄滑下一半就被毫不怜惜地甩向后面，在玻璃上拉出数道浅痕，一瞬间又消失不见。
出租车司机忍不住用余光瞄了沈度好几眼。
先是在那张让人好感度倍增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视线一滑，落到即使戴着鸭舌帽也没能全部遮住缠了几圈白色纱布的头上，最后轻轻扫过对方上车时就取下来放在怀里的黑色双肩包。
上面有个黑猫似的logo，像是自家女儿时常念叨的那个牌子。
司机大叔的思绪忍不住放飞起来。
夏天的尾巴还没溜走，边市的天气本来就不太热，再加上昨晚下了点小雨，刚好到打湿路面的程度，今早起来的时候，气温就降了好几个度。
沈度出门出的急，统共也没拿几件东西，手机充电宝钱包和身份证，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件浅色的短袖，一下高铁冷空气扑上来，胳膊上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幸好他离开前掉头回去拿帽子，站在门口的老姐顺便将旁边架子上的外套也一把塞进了包，虽然惹得沈母又开始放心不下，细细叮嘱了一番才停嘴，但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
他隔着玻璃用一种新奇和怀念混杂着的矛盾目光看着这座城市的每一处。
形色匆忙的路人、斑马线和穿着制服指挥车辆的交警、路边一角残缺的广告牌、佝偻着身子的清洁工、公交站牌下低头看着自己高跟鞋的白领、高耸的办公大楼和逐渐苏醒忙碌的城市。
当然还有……
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明明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三个字，却像是有着神奇的魔力，在他的瞳孔里兀自点燃了什么东西。
灼热的、勃勃跳跃的、使人禁不住去探究的——
司机大叔突然开口问道：“第一次来边市？”
沈度下意识地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自己先笑了笑：“之前跟朋友来过几次。”
前面是个弯道，司机手里打着方向盘，眼睛随意地盯着前面，“多大啦？”
“二十一。”
“哟，”司机看他一眼，“跟我闺女一样大。”顿了顿，又问，“来边市上学？”
“不是。”
沈度还是浅淡地笑着，眼睛里泛着几点细碎的光，里面藏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他右手放在背包上，食指往上抬了抬，似乎想要摸摸刺绣上面的那只黑猫。
最终却只是摩挲了下布料就移开了手。
“来找工作。”
他唇边的笑意淡的快要消失，偏偏眼角略微朝下，就算面无表情时也像是在笑。绵密的雨丝撞在车窗玻璃上，钻进未完全关紧的车窗里面，濡湿了沈度肩膀上的一小片衣料。
视线里的景物变得不甚清晰，于是司机打开了雨刷器，就听见车后飘来乘客还未说完的回答。
“……再找个人。”
.
沈度按着好不容易打听出来的住址一路找过去，谁知道沿着街道走到地方却发现前面是个菜市场。
他站在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抬头，老旧的墙壁上空悬挂着粗粗捆绑在一起的电线，缠绕扭曲着，让他一瞬间想到了有着细长身体的蛇。
找到个路人解释了半天，才终于弄明白。
他记忆里的源清路根本不是这条，而是旁边的那条，现在的名字也不叫源清路，而是叫富中路。
几番波折终于找到地方，万幸的是，坐在一楼小房间里的门卫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格，给对方看了身份证又签了字后，他成功地进了楼，结果悲催地发现这楼没电梯。
一共八楼，他一口气爬到了五楼，扶着门框按了门铃。
谁知道等他气都缓过来半天了，门还没开。
难道没在家？
沈度想了想，又按了次铃。
等了一会儿，正准备按第三次的时候，就听里面传来哒哒的拖鞋声，越来越近，随即大门被一把拉开。
开门的是个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三十出头，身上穿着件半旧不新的白色背心，底下是条七分的阔腿裤，头发有些乱，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语气有些不好。
“你找谁？”
沈度飞快地瞥了眼门牌号，温声礼貌道：“你好，我找陆白声。”
男人狐疑地看了看他的脸，然后不耐烦地挥手：“你找错地方了。”说完就要关门，被沈度眼疾手快地拉住了门框，“等等！我找陆白声真的有事！我叫沈度，以前参加过《唱吧新星》。”
男人停下了动作。
“名次多少？”
“……全国九十强晋级赛被淘汰了。”
这事说起来还有些尴尬。当年沈度年少轻狂不知事，还在做着一夜成名的美梦，被人喂了几锅狗血鸡汤，就敢揣着几百块钱报名市选拔赛。
一路靠着得天独厚的嗓音和还算可以的音准，单枪匹马闯进了全国百强，最终在晋级九十强时铩羽而归。
一盆冰水下来，彻底浇熄了他不切实际的妄想。
后来阴差阳错迷上了演戏，和这事到底是有些关系的，只是后来他的运气仿佛被一次耗尽，泡在群演堆里蹉跎掉了自己的青春，最后也还是没有闯出什么事业来。
哦，顶多自我介绍时面上好看些。
不叫龙套，叫演员。
男人皱着眉头回想了几分钟，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那首《南飞》是你写的？”
沈度心里微讶，实在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记得他。
“是我。”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上扬了一些，待看清对方眼里的审视与犹疑时，泛起雀跃的心却像是被人猛地一拽，沉沉地坠回原地。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解释道，“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记得我。”
可惜上辈子的自己没能知道。
男人似乎是被沈度脸上那种含着莫名悲伤的笑刺了一下，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聊，而是让开了门：“进来吧。”随即朝里面走了几步的脚又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沈度解释般补了一句。
“我就是陆白声。”
不等沈度反应，名叫陆白声的男人已经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留给他一个不羁的背影，脚下的拖鞋也像是没个正形，走起来哒哒哒的，一路拐进了浴室，砰得一声关上了门。
与上辈子记忆里那个据说生活精致做事干练的陆哥，完全不一样。
但沈度也只是惊讶了一两秒，便走进来随手关上了门。在玄关看了看，没发现为客人准备的拖鞋，待他的目光落在客厅时，瞬间如遭雷劈，险险刹住了踏向地板的脚。
随地散落的杂志和裤袜上，客厅中央放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的茶几、从沙发垫下掉出来的数据线、房间里久久不散的泡面味和辣条味，最后是垃圾桶里堆满的干瘪零食袋……
他忍不住再次怀疑起了自己的记忆。
这真的是上辈子那个风光无限的经纪人吗？
小心避开地板上的各种物品，沈度坐在沙发沿上等了没半分钟，看着面前不忍直视的桌面，有点儿坐立不安。
他把双肩包放下，捋起袖子，先将沙发上的一堆衣物通通推到另一头，然后又费了一番功夫找到垃圾袋。正准备将最近的一只薯片袋扔进去时，他突然停住了动作。
盯着那只显眼的黄色包装袋，沈度缓缓吐出口气。
算了。
他将垃圾袋放回原地，坐回了沙发，有些烦躁地一把掀开了头上的帽子。
——为什么会这样？
记忆里那个有名的经纪人在微博留下这样莫名奇妙的话，没有艾特谁，也不知道到底问的是谁，在将手机关机后，独自开车去了海边。
最后在监视器里找到的，只有黑色汽车笔直地冲进大海的画面。
——为什么要自顾自地借着关心的名义来打扰我？
——我并不需要谁来拯救。
真是个倔强又不羁的人。
沈度在网上看到对方铺天盖地的死讯时，曾经这样给出过这样一句评价。
在那之前他们从未有过一次交集，对方手握一线大咖，披光戴冠，而他只是个不会被人记得的小演员，年轻时似乎惊艳过观众的面容和才华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慢慢不在，最后连仅有的几十个粉丝都选择了取关。
天上地下。
不过如此。
浴室门忽然被打开，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陆白声边擦头发边从里面走出来，换了身还算清爽的衣服，脚上依旧是双白色的拖鞋。
他简单几下擦完头发，将毛巾随意搭在沙发上。视线随意地掠过那堆衣服，然后在沈度头上显眼的纱布上顿了两秒：“说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走到冰箱前拿了两瓶汽水，转身回来哐当一声放在沈度面前，顿时浑身没骨头似的倒进沙发。
“嗤——”
汽水瓶发出轻微的响声，瓶子里细小又密集的深色气泡纷纷涌向出口，然后又慢慢在空气里消散。
陆白声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汽水带着丝丝的甜味汹涌滑下，留下唇齿间气泡细微的炸裂感，他细长的眼眸转向沈度，脸上的胡子被刮干净后至少年轻了五岁。
沈度坐直了身体，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整理了一遍思路后才不缓不慢道：“我想演戏，但是现在缺少一个好的经纪人，听一个朋友介绍过你，所以我就来了。”
“哦。”陆白声脸上似笑非笑。
“你怎么确信我会签下你？还有，不知道你这个朋友是谁，也不知道他对你说了些关于我的什么。”他灌了口汽水后嗤笑出声，“我可不算什么’好’经纪人。你看我像吗？”
“我劝你趁着年轻颜值还没下滑，赶紧找个正儿八经的经纪人才是正道。”还没等沈度回答，他就坐直身体双手高高举起，毫无形象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好走不送。”
陆白声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连送客都懒得抬眼，透出股漫不经心的味道。
沈度皱了下眉，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来找你的。我认为你有这个能力，而我也愿意听从你的安排。我查过了，你离开众辰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一直没有重新带艺人。”
他顿了顿，有些不确定：“我需要你，或许，你也正好需要我。”
“哈？”陆白声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没想到你人看起来长相气质都不错，原来这么傻哈...哈哈......”他夸张地用手指假装抹了下眼角，“你就不怕我卖了你，就这么相信我会捧红你？”
“我信。”沈度说。
陆白声这次直接笑的弯下了腰，他将脸埋进了沙发上的抱枕里，笑声慢慢低了下来。
沈度没说话，脸上没有一丝羞恼难堪的神情。他在等，等陆白声的答案。
果然。
“为什么？”陆白声问他，脸埋在布料里显得声音也闷闷的。
为什么相信我？连我自己都不信。
沈度的唇边慢慢勾起微小的弧度：“因为.....我相信你的能力，更相信自己的眼光。”
“唔...真是个盲目又自大的人。”抱枕里传来陆白声的低语，随后，对方慢慢抬起了脸。
沈度放在沙发上轻敲的手指顿住，视线和对方在空气中直直撞上，毫不退缩。
他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
之所以这么信任对方，当然不是什么从心或者直觉的缘故，而是因为——
原谅卑鄙的我，早已目睹过你的全部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