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度满身冷汗地从床上滚下来,“咚”的一声摔在了地板上,却丝毫没有分散头颅里的疼痛。
他蜷缩成一团,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带着剧烈的心跳,似乎要爆裂开来。
耳边回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
“你说沈度?哦他啊,是挺能吃苦的,但演戏没什么天分啊,演个龙套小配角还行。”
“我夸他?我当初就是客气一下,谁知道他还当真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天天站角落里学别人演戏,还真以为自己能当男一号啊哈哈哈哈……”
汗水不要命地顺着额头往下淌。
恍惚间,沈度觉得滑进唇缝里的不是微咸的汗珠而是铁锈味的血液,有股淡淡的腥味。
“嗨,要说怎么分个天才和蠢材呢,知道演《时葬》的那个谁……哎叫什么来着?反正就是演林西旅的那个,人家才是天生的演员呢,听说当初一眼就被导演看上了。”
然而这唯一可以让他稍稍分神的事却在下一秒如同狂风暴雨中的枯叶般被粉碎肢解。
“唔……”
沈度不小心泄出一抹破碎的闷痛声,他双腿跪倒在地,咬紧牙关,实在忍不住用额头狠狠地撞向地板。
“沈度演林西旅?哈哈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有点像……没准导演将就下能拍,但角色是二十几岁吧,他都三十好几了既没名气还放不下身段,就算去了也选不上!”
就算去了也选不上……
额头狠砸了地板五六下,沈度终于停下了动作,他以头抵地大口地喘着气,每一下呼吸都似乎能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就这么缓了十几分钟。
他扶着一旁的床沿慢慢站了起来。
现在是晚上九点过八分。
他走进浴室,低下头闭上眼,任由温热的水流打在皮肤上,将那些汗渍与疲惫一同轻轻拂去。
五分钟后。
沈度站在镜子前注视着自己,那张本该熟悉的面孔此时却变得有些陌生。发梢上还在不停地滴水,鬓角还有些未干的水迹,面色苍白眼神枯寂。
向上轻轻牵了下唇角,镜子里的人却像是对他露出了讥讽的笑。
他双手撑在洗漱台上,盯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很缓慢地低声开口道。
“姜、归……”
那是他半个小时前使用能力后体验的身份,姜归是一个四处流浪的孤儿,这次的体验时间有点长,他在里面漂泊了整整五天,几乎快忘了要及时脱离梦境。
体验时间延长的后果,就是副作用的成倍递增。
那些浓烈的负面情绪在脑海中慢慢褪色变淡,沈度眨了下眼,镜子里的面孔似乎又重新变得熟悉起来。
“我是沈度。”
尽管身体疲惫不堪,但他还是坚持把简易版剧本从头到尾又翻了一遍。
关上灯,背部刚刚接触到柔软的床铺,沈度合上眼,不过几秒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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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是个四十出头的瘦小男人。
身上穿着便宜的黑色外套,常常窝在咖啡馆里的座位上拿着一本书在看,如果不小心碰倒里杯子将咖啡弄到了书页上,便会撕扯着纸巾很用力地反复擦书,看起来有些神经质。
沈度站在门口观察了一小会儿,便朝他走过去伸出了手:“是李松导演吗?我是沈度。”
沙发里的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过分消瘦的脸,略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颧骨凸出,眼球上布满血丝,眼底的黑眼圈很是明显,嘴唇上方的胡子也看得出来很久没刮。
整个人显得颓废又沧桑。
李松将手里的书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然后才慢吞吞地上下打量了一遍沈度,与沈度握了下手,没什么音调起伏地道:“你好。”
两人面对面坐下,沈度看了眼桌上:“重新点一杯?”
李松舔了舔嘴:“拿铁。”
沈度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虚虚地交叉着:“李导,我对《时葬》很有兴趣,这次约你来也是为了这个。”
李松掀起眼皮,眼珠转动,目光在他的脸上漫无目的地游移,而后摇了摇头:“你不是林西旅。”
林西旅,《时葬》的主人公,一个在压抑绝望的生活中选择给自己精神自由的人,他踏上一条没有尽头的旅程,只为给自己办一场最满意的葬礼。
沈度垂下眸,他一手拿着勺子轻轻搅动杯里的咖啡,水面上映出一团模糊的倒影。
“没人会是真正的林西旅。”他缓缓道,“他不停地倾听别人的故事,救赎他人的同时也是在救赎自己,他梦中的那场葬礼,从他踏上列车的那一步就已经开始。
李松半掩在碎发后的瞳孔里闪着些微光,他定定地盯着沈度看了好久,舔了舔唇:“我、我一直在找他,一直在找我心目中的林西旅。你试、试试这个,这个。”
他抓起一旁的书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一段话递给沈度。
沈度接过看了几分钟,他闭上眼,几秒之后又重新睁开。
“旅行家?大概是吧,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喜欢这个名字,你可以这么认为。目的地么?我想想,大概是有种满稻草人的麦地吧,要不就是随便什么地方。”
“他们总是问我为什么不会流泪,啊啊,这个问题好难回答。你听过小木偶的故事吗?老木匠给了小木偶快乐的笑,但小木偶并不快乐,女巫给了他哭,他却感觉非常幸福。”
“我就像那只小木偶,想找到我的女巫。”
“等我感觉到幸福,就办一场葬礼。”
“送给我自己。”
直到沈度说完,李松还愣愣地看着他回不了神,眼睛一眨,泪珠就滚落了下来。
李松有些激动地伸出食指照着沈度的眼睛位置在空气中虚点了下:“太像了,你、你很好,特别是眼神,还有刚才的语气,你和林西旅……”
他偏了下头,目光里闪烁着狂热的光:“他的生命像沙漠草,既枯寂又绚丽,你演的很好,是我这几个月来见到过的最接近他的人了!”
一说起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人物,李松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他是复杂而多面的,他可以在人前变成爱说爱笑富有朝气的年轻人,他带给别人光,但他自己却躲在阴暗中,他却不知道,他就是别人的光!”
“他是、是光……”李松双眼的焦点开始放空,抖着手开始喃喃自语。
沈度犹豫着是否要替对面的人先打个急救电话。
李松清醒过来后就默默注视着对面的沈度,他不太爱与人说话,甚至有些社交恐惧,每次想要说话时总要心里反复思考好几遍。
沈度低头喝了一小口咖啡,苦涩的味道瞬间侵占味蕾。
对面的人已经沉默了好久,久到他怀疑对方是不是睡着了,他放下杯子,准备早点打破这种凝滞的氛围——
“我不得不说……”李松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演的很好,真的很好,也很像他。”
沈度抬眼。
“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比他更向往希望与生命,你永远不会屈服。而他只不过是株随意飘荡的沙漠草,枯寂干瘪,只在遇上水的那一瞬绽放。”
李松红着眼眶:“不是因为你演的不好,而是因为你……不是他,不是我心中的光。”
沈度眼睫一颤,嘴里越发苦涩。
即使用上了那个能力,也还是……不行吗?
他看着对面的李松,看着他仿佛对待什么无价之宝般将那本书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
他说那是他的光。
所以上辈子的那个人,就是你心里那株独一无二的沙漠草吗?
沈度想起这个故事的结局。
也想起了那个朝着火车前进满身孤寂的背影。
原来是这样。
他听见清脆的破裂声。
“你究竟是怎么了啊?呜呜……算妈求求你了,你回来好不好……你知道我看见你的样子有多心疼吗?儿子,你跟我回去……还有你爸……你难道真的打算不回家了吗呜呜……”
他不必追逐谁。
“沈兄弟,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太苦了,我这一年来连一个晚上都没能好好睡过觉,演戏演戏,呵,做了一年的白日梦也该醒了。我先走了,你……你都坚持这么多年了,别放弃,我相信你一定会火的!”
他不用依靠外物。
“那你很有天分嘛!第一次演戏就能把角色把握的这么好的,这么多年我还真没见过几个。未来可期啊!”
沈度轻笑了下,一直以来仿佛牢牢套在脖颈上催促他不停跑、拼命跑的枷锁猛然断裂开来。
他只是他。
既是上辈子那个蹉跎至死的沈度,也是现在这个未来可期的沈度。
“我明白了。”他朝着李松道,“谢谢你,李导。”
对面的人反而擦了擦眼角。
“是我、我该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终于看到了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