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纭:比起做一个被寄予厚望的人,她倒情愿自己是默默无闻的,那样,她的人生,会不会轻松些?
六年前的她,想要到一个远离喧嚣的地方,然而她不明白,距离,并不是从地球的这一端到那一端。
蒋柏烈:“恕我直言,你是否有亲人或关系很好的朋友离你而去了,我的意思是……永远的……”】
袁世纭从伦敦回到上海短短三周的时间,已经跟妈妈吵了两次。原因是,她要搬出去一个人住,妈妈竭力反对。可是最后,一向强硬的妈妈还是妥协了。
在英国呆了七、八年,读书也好,工作也好,世纭都习惯了一个人。如今回到家里,已经无法忍受被另一个人管束的生活。
世纭读小学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爸爸是个颇成功的商人,所以尽管缺了父爱,却没有缺钱。她觉得自己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渴望独立,憎恶父亲用钱来弥补感情的做法,另一方面却又麻木地用着那些钱,只是偶尔在某一刻,也强烈地憎恶这样的自己。
一周前,她终于搬出来了,是子默帮她找的房子,就在子默租的公寓楼下。整个大楼一共有三十二个楼层,每层只有两户,单元面积不大,但公用区域却出奇的大。周围都是居民区,生活很便利,但她第一眼就相中的原因是,很安静。
高高在上的三十一楼,隔绝了城市的喧嚣,她喜欢那种生活在“云端”的感觉,仿佛不用费力地敷衍。敷衍什么呢?人吗,生活吗,还是……她自己?
世纭环顾自己新租的单身公寓,客厅和卧室的角落里堆满了纸箱。她懒得去整理,就好象,在伦敦住了七、八年,却懒得去学那新闻播音员般抑扬顿挫的伦敦腔。
“就这样吧……”她躺在卧室窗前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床垫有点硬,背脊传来难受的触觉,但她不愿动,只是静静地躺着,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从清晰变得模糊,然后闭上眼睛。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女,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叫做“花子”。她们每天手牵着手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玩耍,可是有一天,花子说自己即将转学,于是来跟她告别。告别的时候,她们都流下了眼泪,世纭看见自己一边挥手,一边流着不舍的眼泪:“再见,花子!再见……”
就这样,梦的最后,她反复这样喊着,直到醒来。
墙上的时钟指在十点过五分。是早晨,还是夜晚?
她起身拉开窗帘,从三十一楼望下去,街道两旁的路灯像是两条金色的带子,远处大厦上的霓虹灯不停闪烁着。原来,是晚上啊。
她觉得渴,于是直觉地去拉冰箱门,一打开,看着空空如也的置物架,才想起最后一瓶矿泉水昨天晚上被自己喝完了。
她咽了咽口水,觉得口干舌燥得厉害,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拿起房门钥匙,决定去顶楼找子默。
世纭和子默是高中时的同桌,尽管很多年都没有见面,但再见的时候,她们像是昨天才刚告别。只是世纭不禁想,隔了七、八年,彼此的外表变得成熟了,然而内心呢?也像外表一样在变化着么,还是,她们从来没有长大过……
“啊……”施子默打开门,看到是她,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惊喜还是失望,也或者,两者兼有。但总之,在一贯僵硬的子默脸上看到那么分明的表情,很不多见。
“有水吗,我渴死了。”世纭自动换上拖鞋,向厨房走去。
打开冰箱,她泄气地发现,除了两包不知道摆了几年的酱菜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有……红酒。”
子默的声音怎么说呢……很独特。说话总是硬邦邦的,跟其他女孩比起来,子默可以说完全跟温柔搭不上边。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她总是很沉默,不主动跟别人说话,就算是别人问她话,也只字片语就回答完毕,语气是一贯的僵硬,好像无时不刻生着闷气一般。
但世纭知道,她不是,她只是……有点独特而已。
“那好吧……”世纭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子默将盛了红酒的杯子端上来。
“昨天和前天,去乌镇拍了两天,刚回来。所以……忘记买水。”
不善言辞的子默用相机镜头记录着她想说的一切,据说现在是当红的摄影师,世纭看着举起的杯子,里面盛着红色的液体,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找到一种表达自己的方式?其实她很羡慕子默,是从心底由衷地羡慕。
酒杯里地酒来回晃了晃,然后被一饮而尽。
“喂……”子默诧异地看着她。
“没事,”她摇摇头,又倒了一杯,“我刚才又做梦了。”
“?”
“就是那种,陌生人的梦……”她又喝了一口,刚才梦里那个女孩子叫什么来着,花子?
“啊……”子默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蜷缩起两条腿,这是她的习惯动作。
“难道……我被灵魂附体了吗……”世纭看着杯里的酒,看得痴了。
“不、不会吧……”子默瞪大眼睛。
看到子默这个样子,世纭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灵魂附体,那么“某个人”,会不会附在她身上呢?
回到自己的公寓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世纭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始翻箱倒柜。那些堆砌在一起的纸箱被粗暴地打开,最后又被粗暴地丢在角落。
“在哪里……”她喃喃自语,显然并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东西。
她决定去一次街对面的便利店,既然那样东西没有了,那么这个世界上,必定有可以代替的东西。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门口竖着一个大大的“全年无休”的招牌,世纭走进去,收银员正在打瞌睡,连眼皮也不舍得抬一下。她在货架上找了一会儿,就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拿在手里,她的心好像瞬间安定下来。
于是她决定再买些水和吃的东西,经过冰柜的时候,忽然看见架子上放着她喜欢的某种果味酒,下意识地伸手去拿,但当手指触砰到冰凉的瓶身时,她又开始犹豫起来。
“想喝酒么,我请你。”一个熟悉的悦耳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世纭扯起嘴角苦笑了一下,说:“不用了,女人晚上最好不要一个人喝酒。”
她转过身,看着项屿,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划过架子上摆得整整齐齐的各种瓶瓶罐罐,像在搜寻着什么。
“那么我陪你喝好了。”他没有看她,眼睛仍在冰柜的架子上搜索着。
“不用了,跟一个人喝酒比起来,更危险的是——跟一个男人一起喝酒。”
项屿转过头看着她,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我听‘狮子’说,你已经搬来楼下了。”回去的路上,项屿一手插袋,另一只手提着两个大大的便利店袋子,里面装满了矿泉水。“狮子”是他对施子默的“昵称”,尽管子默好像很讨厌他这么叫自己。
“嗯,多亏子默帮我找的。”
项屿刻意咳了两声:“事实上,是我的功劳。”
“……”
“‘狮子’跟我说起你要找房子的事,我就问了我们的房东,二十八楼以上都是他的房子,他说正好有个单元空出来。”项屿就住在子默隔壁,他们从小就是邻居,当长大后各自决定独立的时候,又选择住在隔壁。
会不会,冥冥之中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自有安排。
“谢谢,”世纭说,“等我找到了工作,就请你们吃饭。”
“好啊,不过我到时未必有空,你知道,像我这样的名人可是很忙的。”他侧过脸来,摆了一个在镜头前或聚光灯下才会出现的造型,看上去很酷。
世纭失笑,这就是那个,曾被称为“天才围棋选手”的人吗?
跟内向沉闷的施子默比起来,项屿从来都是满身光环,但他的光环又那么真实,有时世纭不禁想,总是抬起头仰望的子默,难道不会觉得疲惫吗?
但她甩了甩头,想要赶走这种想法,没有一个人会真正理解另外一个人吧,也许子默早就习惯了这种仰望,就好像,她也一直默默地仰望着“某个人”。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一声就好。”项屿伸出插在口袋里的手按了电梯的按钮,门“叮”的一声开了。
世纭微笑着走进去,忽然说:“好像除了子默之外,你对每一个女人都很温柔。”
项屿笑容可掬,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诧异:“因为……她很怪啊,你不觉得吗?”
“怪?……不觉得。”世纭真心地说。
她记得有一天晚上也是在子默的公寓里喝酒,她们也许都醉了,也许都没有,只是当子默说“二十九岁还没有男友没有结婚的女人就是怪物吗?”的时候,她一脸茫然,希望自己是醉的,这样就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了。
可是真正奇怪的,是那些只要别人跟自己不同,就说别人奇怪的人吧。
“在我看来很怪,”项屿露出一丝微笑,“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见鬼了。”
“为什么,你们不是邻居吗?”
“对啊,就是这点奇怪,她在我家隔壁住了十年我都不知道,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是因为你从来不注意她吧……”世纭笑着说。
“不知道,但你可以想象独自一人走在家门口昏暗的弄堂里时,忽然背后出现一个长发遮住了面孔的女人跟着你的时候,那种恐怖的场景吧……”说完,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电梯开始上升,世纭想起子默读书时的样子,好笑地点点头:“她以前是有点……”
“长大了以后……就更怪了……”项屿轻蹙眉头,像在自言自语。
“但其实子默很善良。”
“?”
“还记得以前上体育课,我们坐在操场边休息,她忽然跟我说:‘今天晚上……它们又可以……饱餐一顿’,”世纭学起子默那种生硬的语气,逗笑了项屿,“有趣的是,她用那种特有的僵硬的口气这样说的时候,还带着一点兴奋,于是我很迟疑地‘啊’了一句,她又说:‘你看,它们刚才……搬了一块软糖进洞穴去了……’。”
“?”
“我一看,原来地上有很多蚂蚁,然后她抬起头,一脸高兴地说:‘那是我昨天特地省下来放在这里的呢……’。”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那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施子默,也许不被人理解,但世纭却羡慕她的自由自在。
“我可以想象她当时的表情,”项屿笑起来很有棱角,嘴角的曲线很凛冽,“明明很高兴却又不敢表现得高兴的样子。”
世纭收起笑容,以一种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温柔的口吻说:“所以,她并不是古怪,她只是……很寂寞。”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好像各自想着心事,直到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停在三十一楼。
“那么,晚安喽。”世纭走出电梯,转身挥了挥手。
“再见。”
电梯门缓缓合上,项屿那张英俊的笑脸也跟着消失,她摸出钥匙开门进去,把手里拿着的两瓶矿泉水塞到冰箱里,忽然想到,寂寞的又何止是子默一个人呢?
她拿着刚才在便利店买的东西,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坐到书桌前。
那是一本黄色封面的笔记本,原来的那本在搬家的过程中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她摊开笔记本,翻了一页,在第二页上写下两个字:花子。
为什么是花子?花子又是谁?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不断梦到的那些陌生人,有各种各样的脸孔和各种各样的名字,大部分她已经不再记得了,但她始终记得梦里的自己,那个总是不断喊着对方名字不舍离别的自己。
可是,那真的是袁世纭吗……
袁世纭从小就是那种父母、长辈、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在国内读了三年大学,接着就去了伦敦留学,毕业后又留在那里工作了三年,大家都以为她是典型的“新女性”,但她最大的志愿,却像“奶茶”说的,是当一个好太太。
她常常想:比起做一个被寄予厚望的人,她倒情愿自己是默默无闻的,那样,她的人生,会不会轻松些?
然而现在,世纭坐在某百货大楼一层快餐店沿街的位置,怔怔地吸着纸杯里即将融化的冰冻可乐。她的人生,也许注定要被寄予厚望,因为有些人是注定逃不开命运。
这是六月的第二个星期五的下午,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身上,有一种火辣辣的温暖。
淮海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得她头晕目眩。伦敦的街区大多是冷冷清清的,只有在火车站和地铁站才能体会什么叫做熙熙攘攘。可是她不愿意去,她一度怀疑自己害怕人群,但她又喜欢酒吧的那种拥挤,仿佛只有随时被淹没在人群里才能找到一种安全感。
人,生来就是矛盾的吧。
说到底,世纭是有些后悔的。八年前的她,想要到一个远离喧嚣的地方,然而她不明白,距离,并不是从地球的这一端到那一端。
在伦敦的最后一晚,望着窗外的街道,世纭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有点喜悦、有点悲哀,因为成长,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她看了看表,跟石树辰约好五点,她早来了半小时,因为一个人在家也没事情可以做。比起子默,石树辰是她小学开始就认识的同学,就是那种,在青葱岁月见证过彼此最愚蠢的样子的同学。
世纭回想着石树辰这么些年来寄给她的照片,照片里的他依旧长着一张娃娃脸,如果不穿西装,总觉得还是个大学生。相比之下,世纭觉得自己显得老成,是不是女人总是比男人老得快?
也许吧,所以妈妈和外婆每次看到她都一脸担忧。来到了二十九岁的袁世纭,不再是那个会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女孩,而是一个,除了那纸看似高高在上的学历之外,一无所有的女子。
这天晚上是他们高中同学的聚会,她隐约期待着。她觉得自己渴望被重新认识,别人也好,自己也好,都需要在长久的沉寂后被重新认识。妈妈说,她开始有点像……
世纭没有想下去,因为石树辰来了,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迟到了。”
“Sorry。”他没有多解释,诚恳地道歉。
她笑了,看来,他真的没变呢。
聚会就设在百货大楼顶层的餐厅里,长方形的餐桌旁还有大把空位,世纭随便挑了一个坐下来,静静地看着那些陆续到来的同学。这种时候,她会有充当“演讲者”的冲动,只是最后往往,她却是个微笑沉默的“聆听者” 。
有个男人坐到她身旁,一边跟其他人打招呼一边点起烟。
晚餐很快开始了,世纭不停地回答着各种关于伦敦的问题。但其实回来以后,她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伦敦,更不了解英国。等到有人把话题转到石树辰的新工作上,她才松了一口气。吃完最后一道菜,世纭发现身边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的“聆听者”。她转头悄悄打量他,侧脸很好看。
这时候,服务生端上一个蛋糕,有人说:“袁祖耘,切吧。”
原来,他叫做袁祖耘,那个“恶魔”袁祖耘。
有一个与自己名字如此相近的同学,会带来很多麻烦。记得第一天去学校报道,班主任就微笑着问她:“听说我们学校今年来了一对双胞胎,是你和袁祖耘么?”
她茫然地摇摇头,第一次记住了他的名字。
今天是他生日吗?
她不知道。原来,恶魔也会过生日。就好像黎明在《堕落天使》里说:就算是杀手也有小学同学……
袁祖耘面带微笑地切完蛋糕,接着继续沉默地抽起烟来。
世纭只象征性地吃了一口蛋糕,就放下了叉子。
服务生上来换碟子的时候,她瞥了一眼,他面前的那块蛋糕,原封未动。
聚会临近尾声,施子默和项屿才出现。
“都是他……”施子默不悦地指了指身边的项屿。
“对不起,先送了一个朋友回家。”项屿笑起来,透着一股孩子般的天真。
于是不管是谁,只要看到这笑容,也都原谅了他,仿佛只要他来了就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世纭看到子默和自己一样,暗暗叹了口气。有些人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别人的期待,而另一些人不论做什么都被人期待。她曾在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别人永远无法了解或体会。
也许,真的不无道理。
聚会结束的时候,世纭因为要回妈妈家一次,所以没有搭子默的车。石树辰说要送她,她欣然点头。
车子在世纭家楼下停住,她解开安全带,觉得终于松了口气。
“要我送你上去吗?”
她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说完她推门下车,石树辰挥手道了个别,便又风驰电掣地开走了。
回到家,妈妈早把她落下的东西整理在一个纸箱里,箱子一点也不重,但体积看上去惊人。
“你爸说有家公司通知你去面试。”妈妈坐在床上开始涂护手霜,那通常表明她要准备睡觉了。
世纭悻悻地笑了笑,靠她自己,大概真的办不成什么事。记得大学里,曾有个女同学尖酸地说:她除了靠父母什么也不会。她不生气,只轻描淡写地笑笑:“那又怎么样?”
在二十九岁的当口,她没有爱情、没有工作,没有一个看得见的未来,可是那又怎么样,她就是她自己。
她从来只要做她自己。
然而,人的任性多少也会有尽头,更何况,她不再是一个适合任性的女孩了……
世纭从家里出来,上了出租车,打开纸箱,里面有很多零碎的东西。最重要的是,放着一本薄薄的蓝色的本子。她拿起本子,翻起来,上面记着各种各样对她来说陌生的名字,那都是她梦里梦见的名字。
除了子默之外,她没有把那些梦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父母。因为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这个家的气氛就变了。她开始害怕安静,因为每当安静下来,什么也听不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般,想要喊叫,却总是叫不出声来。
于是她想到了离开,走得越远约好,最好没有人认识她,那样的话,也就没有人认识……“某个人”了吧。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墙上的钟指着十二点,她重重地躺到床上,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起身打开笔记本电脑,进入她常去的一个留学生网站。她下意识地抬手看表,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有录音可以听了吧?
打开论坛,果然有一个帖子,名称是:曹书璐@纽约中文电台0613。
0613代表昨天的日期,而曹书璐——世纭点击进入链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那是,“某个人”以前最喜欢的电台节目主持人。
“各位听众,这里是书璐在纽约为您带来的节目,本周又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呢?让我们一起来听听吧……”
周一早晨,世纭细心地打扮了一番,便直奔市区的高级写字楼。
面试她的是一个长着娃娃脸的英国男人,头发几乎没有了,但整个人打理得很精神,他礼貌地递了张名片给她,上面白纸黑字印着“亚太区经理”。他们交谈了一会儿,颇为愉快,只是最后当他无意中看到她履历上写着毕业于伦敦的某大学时,一脸的意外。
但不管怎么说,最后,她有了一份工作。
晚上,世纭约了石树辰庆祝找到新工作。
他带了一个女孩来,是他们的高中同学,世纭认了半天才迟疑地说:“李若愚?”
李若愚笑嘻嘻地坐下来,解释说:“我跟石树辰是一个公司的,听他说你从英国回来,就想来看看你。”
世纭虽然有点意外,却很快热络地交谈起来,反而石树辰整晚沉默着。
回去的时候,石树辰快步走到餐厅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世纭一边向李若愚道别一边走上去,却被石树辰一把拉住:“我送你回去。”
“……”世纭愕然地眨了眨眼睛。
那么,这出租车是?
李若愚大方地上了车,向他们挥手道别,只是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点苦涩。
出租车很快开走了,站在餐厅门口的两人都没有说话。
石树辰拿出车钥匙说:“走吧,去取车。”
世纭跟在他身后,有点茫然,仿佛眼前这个,不是她认识的石树辰。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以为没变的东西,其实早就悄悄改变……
这天晚上,世纭去公寓楼上找施子默,按了很久的门铃,当她以为她不在家的时候,门却开了。
“世纭……”子默从门缝里探出头,脸颊有点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热的关系。
“有酒吗,”世纭倚在门口,“我想喝点酒。”
“有……有的。”子默的语气是一贯的僵硬,“不过……不太方便……”
世纭低下头,看到门口有一双破旧的男式帆布鞋,那好像……并不是项屿的风格。
“你……等一下……”子默转身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瓶还剩一半的红酒瓶子,瓶身上的标签被撕了一块,“只有这点了。”
“谢谢,”世纭接过瓶子,向子默眨了眨眼睛,“我下去了。”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总是发出清脆的“叮”的声音,她走进去,转身挥了挥手,子默僵硬地笑了笑,关上门。
究竟,怎样的人会爱上子默这样古怪却可爱的女孩呢?
她看着手里的红酒瓶子,无论是怎样的人,只要真心相爱就足够了吧。
第二天上午,世纭去联络好的驾校报名学车。在伦敦习惯了左行的她,不得不重新适应起来。
绑好安全带,右手摸上方向盘,立刻听到师傅严厉的声音说:“你打算用左手来换挡吗?”
“哦。”她慌张地换过手。
生活就是这样,当初要离开的是她,现在要回到原点的也是她,人往往会惊诧于自己的改变。
手忙脚乱地开了一个小时,尽管车里开着空调,世纭却觉得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从教练车上下来,她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买一瓶冰镇啤酒,一股脑儿全部喝下去。
“我常常跟学员说,开不好没关系,但是开车千万不能违反交通规则,尤其不能喝酒,你要记住了,”师傅坐在副驾驶位上写着她的练习记录,“周末再来开一次,然后就开始练习倒车。”
说完,他命令接替世纭坐在驾驶位上的学员调头开走了。
看着那远去的香蕉黄色的车子,她不禁自言自语道:“这个世界上,可怕的人真不少……”
慢慢走到校门口,警卫室门前有一台自动贩售机,世纭连忙从包里掏出零钱丢进那细细的投币孔。轮到要选饮料的时候,她的手指在啤酒的按钮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了苏打水。
晚上,世纭去了子默推荐的餐厅,因为去得晚,只有角落里的座位。
点了菜,她四处张望着,餐厅的灯光不算明亮,桌子大多是四人座,客人也多半是情侣,她不禁好奇地想,单身的子默究竟是跟谁一起来的呢?
但她很快苦笑着甩了甩头,她自己不也是一个人来的么,不知道周围的人又是怎样看她的。
靠窗的座位上有一对男女,世纭看着那个男人线条坚毅的侧脸,忽然发现他是袁祖耘。
他的侧脸看上去很严肃,不苟言笑的样子,对面的女孩一脸温柔,相比之下他更显得生硬,这就是她记忆中那个的袁祖耘呢!
突然,袁祖耘像是感觉到她的视线,转头看向她。她还在想着心事没来得及躲开那两道尖锐的目光,只好怔怔地看着他,然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坚毅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轻轻点了下头,然后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
整顿饭,世纭不时偷偷打量那对男女,那是他的女朋友吗?原来“恶魔”也喜欢小鸟依人的女孩——哦不,谁不喜欢呢,那样的女孩谁都会喜欢的吧。只是,爱上袁祖耘这样的男人,恐怕是件苍白无力的事情。
吃完最后一口芒果布丁,世纭请来服务生结帐。走的时候经过袁祖耘身边,她故意没有看他,就好像他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走在街上,夏天的晚风吹来,她忽然想,在这座现实与虚幻交织的都市,有太多的悲欢离合。她要做的,不过是让自己保持清醒。
星期一早晨,世纭正式去公司上班。负责帮她熟悉工作的Carol说,她的老板经常到处出差,在上海呆的时间不长,所以这份助理的工作很轻松。
六月,空气中是湿润的温暖,下午在办公室捧着一杯咖啡望向窗外三十层楼下的街道,仿佛又在云端。
悠闲地度过了一个星期,世纭收到通知说老板要回来了,于是开始忙碌起来,每天有开不完的会议,时间过得飞快。中午匆忙吃完午饭,她捧着电脑冲到会议室,一进门,她愣住了——那个端坐在中间的不是袁祖耘又是谁?
袁祖耘抬起头看到她,没有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世纭点点头,硬着头皮走到他对面坐下:“你好。”
整个下午,他们没有一句交谈,就像那一次在餐厅时一样,他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三天后,她才在楼下咖啡厅里偶尔从女同事的口中得知,他是某某部的经理。
至于是什么部……她记不起来。
但不得不相信的是,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巧合。
“你好。”
世纭从面前的大排饭上抬头,不禁吓了一跳。是袁祖耘。
“不要每次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我现在已经不随便跟人打架了。”他是在开玩笑么,但为什么仍然面无表情?
世纭哈哈笑了两声,觉得尴尬。
他坐到她对面的空位上开始吃起东西来,他们就这样沉默而别扭地各自吃完午餐,接着一前一后去搭电梯。
好不容易随着人潮挤进电梯,超重的警告音却响了起来。因为是最后一个,世纭只得无奈地退出电梯,才移了一步,却被袁祖耘按住:“我搭下一部。”
说完,他退出去,看着电梯门在他们之间合上。
一瞬间,世纭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下班的时候路过茶水间,听见细微的抽泣声,世纭本能地停下脚步,但又犹豫着是否需要走开。
里面传来Carol无奈的声音:“算了,别为了这个难过,谁都知道袁经理对女孩子是这样的……”
抽泣的女孩小声说:“我知道……可是我以为我会不一样……”
世纭分辨不出那是谁,不过这无关紧要,因为她没有要探听别人秘密的意思。
她还是踩着厚而软的俄罗斯地毯走出了办公区。她们说的那个袁经理是袁祖耘吗?她见过他跟女孩子约会的场景,所以很快就在脑中描绘起来。
我知道……可是我以为我会不一样……
女人,往往就会这么傻,以为自己有什么不一样,然而对一个男人来说,她也仅仅不过是个漫长的生命中,某一个女人而已。
世纭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来:爱情,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这句话竟然就这样硬生生地蹦出来。她觉得大脑像是不能运作一般,只是不断地想,这个几乎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袁世纭,对爱情怎么会如此心灰意冷呢。
走出写字楼,渐渐起风了。
坐上出租车看着窗外的街道,她曾经以为自己是那种敢爱敢恨的女子,但现在她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连踏出脚步的勇气都没有的人。
爱情,人们都被它华丽的外表迷惑着,但其实这华丽的外表之下却包含着自私、妒嫉、悔恨、无情。她认识一些人,口口声声说不能没有爱情,到头来却只是当作游戏。还有一些人,用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去爱、去等待另一个人,等千帆过尽,等浪子回头,然而最后受伤的却只是自己。
她并不认为爱情是游戏,但她,也不会花那么长的时间去爱一个人。
周末,子默说老班长组织大家去唱歌,世纭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
自从那天晚上石树辰送她回去以后,他们就再没联络过。世纭觉得好象彼此之间有点什么,但说不清楚,心里又害怕面对他。
她也很久没再见过袁祖耘,据说他出差去了,这样也好,免得尴尬。
“喂,”有人拍了拍低头疾步的她,不无幽默地说,“又在找钱啊。”
原来是石树辰,他露出温暖的笑容。
世纭也笑了,她还是比较习惯这样的石树辰。他的笑容总是温文尔雅,如沐春风,这个人,好像没有一点棱角。
踏上KTV铺着红地毯的台阶,石树辰问:“新工作怎么样?”
“还好。”
“我最近想学你了。”
“?”世纭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有些落寞。
他转头微笑地说:“想去读书,学点东西。”
“好啊……”她虽然意外,却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去哪里,读什么?”
石树辰并没有回答她,反而问:“你上次告诉我,想再去留学……?”
她点点头,没有找到工作的时候确实有这样的打算,但最近她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不如一起去吧?”石树辰说。
他的表情从来没这么认真过,以至于世纭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自己改变了主意。她惟有尴尬地笑了笑:“再……再说吧。”
推开包厢的门,里面已经吵翻了天,很难相信这些人已经快要三十岁。
三十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她看来就是衰老的开始。可是如今,她自己也要迈向这个开始了。
她被推到电脑前去点歌,然后又被推到旁边的沙发上等待自己点的歌出现。她忽然觉得,好像什么都被安排好了,她能走的只有一条路。留学也好,工作也好,她要做的只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断地走下去而已。
有人说:“袁世纭,该你了。”
于是她接过话筒,巨大的电视机屏幕上播着那首她熟悉又陌生的《Close to you》:
Why do birds suddenly appear
Every time you are near?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
Why do stars fall down from the sky
Every time you walk by?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
On the day that you were born
The angels got together
And decided to create a dream come true
So they sprinkled moon dust in your hair of gold
And starlight in your eyes of blue.
That is why all the girls in town
Follow you all around.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
……
她的嗓音轻快而甜美,带着一点点的忧伤,就像那位早逝的卡彭特小姐。
当唱完最后一个音的时候,她才发现,袁祖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靠在门前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世纭不禁像触电般地放开手里的话筒,垂下眼睛没再看他。
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命中注定。
六月就要结束,闷热的七月迫不及待地就要来临。周四晚上,世纭和子默一起吃了晚饭,相约去子默那里喝酒,这是世纭回到上海以后才发现的一个属于她们的共同爱好。她并不是真的爱喝酒,只是喝了酒之后,身体那种暖洋洋的感觉让她很沉醉。无数个独自在伦敦度过的夜晚,她都是慢慢地喝着酒,看着电视,沉沉睡去。
停好车,子默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包装得很好的纸袋:“这是今天下午我去拍广告的商品,那个经理说,送给我了,呵呵。”
世纭微笑起来,子默总是很容易满足的样子,或许这样会比较快乐。
她们抱着酒和从超市买回来的各种食物搭上电梯,按下了顶楼的按钮,电梯门关上,世纭忽然说:“那是个怎样的人?”
“?”子默一脸迷惘。
“上次那个……男式鞋子……”她把手里的袋子搁在把手上好省点力气。
“哦……那个……”子默尴尬地摇摇头,“不是的,我跟他没什么,只是纯粹的……纯粹的……”
耿直如子默,世纭不禁想,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会让她说地这么吞吞吐吐。
电梯从地下车库升到一楼,然后“叮”地一声停了下来。
世纭还想说什么,电梯门忽然打开,项屿搂着一个高挑漂亮的女孩走进来,从两人勾肩搭背的样子看起来,应该不是正常的男女朋友。
项屿愣了愣,露出一贯的迷人的微笑:“Hi!”
世纭和子默都尴尬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这两位是我的老同学,”他伸出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指了指,“A小姐和B小姐。”
“……”有这样介绍别人的吗,是不是因为以后不会有交集,所以也没有必要知道彼此的名字?
“这位是,”他搂了搂身边的女孩,脸上始终挂着微笑,“C小姐。”
子默更显尴尬地点了点头。世纭却忽然很想大笑,想象她们三个人伸出手,一脸憨厚地说:“A小姐你好。”“哦,B小姐你好你好。”“你好,我是C小姐……”
她抬眼看着项屿,他还是在笑,不过像真的觉得好笑似的——难道,此时此刻他也在幻想着这样的场面?
“你们刚才在谈什么,我一进来就不说了,不会是背地里说我坏话吧。”项屿摸着“C小姐”的脸说。
世纭摇摇头,没有看到子默伸过来阻止她的僵硬的手:“我们在说‘子默房间里的男人’。”
项屿坏笑地盯着子默:“真的假的?”
子默的手伸在半空中,只得又僵硬地收了回来:“……假、假的。”
“门口的男式运动鞋也是假的么。”世纭“好心”提醒。
电梯又发出“叮”的一声,停在了最高的三十二层,电梯门打开,项屿绅士地用手挡住门,等所有的女士都离开之后,才走出来。四个人分成两队往东西两个方向的单元走去,项屿和施子默分别掏出钥匙,转动门锁拉动把手,然后不约而同地转过身看着对方。
“我们可能会很吵,请多体谅。”项屿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一条细细的长长的纹。
“哦。”子默点点头,转身跟世纭一起进屋去了。
子默翻箱倒柜找出两只短脚的玻璃杯,尽管那不是喝红酒用的,但勉强也算是酒杯。
“喂,世纭,”子默拆开酒瓶外面的包装纸,颇有些熟练地拔着瓶塞,“上次那个……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世纭趴在沙发背上,看着子默,没有说下去。
软木塞终于被拔了出来,紫葡萄色的液体倒进酒杯里,世纭觉得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动,等到子默把酒杯交到手上,她才克制住自己想要一饮而尽的欲望,慢慢吮吸着。
“其实,”子默有点坐立难安,“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别人说……”
“?”
“事实上,你上次来的时候,我房里的那个人他是……”
“?”大约习惯了子默这种说话的方式,所以世纭只是静静地等待她把话说完。
“是一个……心理医生。”子默用手指转动酒杯,有种说不出的踌躇。
“心理医生?”世纭讶然放下手里的杯子。
“嗯,”子默点点头,“本来都是去诊室的,但是上次正好诊室不能用,所以我就请他来家里。”
“……”世纭看着子默,等她说下去。
“你会不会有一种感觉……”子默也坐到沙发上来,轻轻叹了口气,“就是,心底有一些秘密,也不能说是秘密——就是一些事情而已,就算对很亲近的人也没办法说出来……但是却可以跟,完全不认识的人说。”
“……”世纭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酒杯,说不出话来。
“怎么说呢……”子默的语气是一贯的僵硬,“可能你觉得我说得不对,但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而且我现在觉得,如果说出来……心里会好很多。”
一些无法对亲近的人说的话……却可以对陌生人说?
看着子默微笑得有点僵硬的侧脸,世纭忽然很想知道,她说的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是吗,”她故作开朗地说,“那个心理医生长得帅不帅?”
子默一脸愕然地想了想,才说:“不清楚,男人在我看来……长得都一样。”
第二天,是六月的最后一个周五,所有人的工作频率都自动自觉地缓慢下来,有的在网上聊天,有的在发呆,甚至有人在打瞌睡。
因为早上什么也没吃,世纭很早就冲下楼去吃午餐,她一直在想昨晚做的梦,又是跟陌生人告别的梦,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她用力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忽然脑海里浮现了子默——把自己心里的话告诉一个陌生人?真的可以么?
梦游般地吃完午餐,回来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两三个减肥的女同事在啃苹果。
“你可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袁祖耘的声音忽然低沉而有力地从她路过的一间办公室里传来,世纭本能地停下脚步向里面望去。
他把两页纸丢到那个曾跟他一起共进晚餐的女孩桌上,世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可以肯定,他不太高兴。
女孩低垂的头忽然抬起来,满眼泪水:“我只是不想跟你分手……”
“你说什么?”这四个字是平静地从他嘴里跃出来的,但世纭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女孩流下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
世纭想,如果不是大家都出去吃饭了,现在这里一定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吧,简直跟电视剧一样精彩……
“分手?我想你误会了,我们从来没有开始过,又何来分手。”
世纭暗抽了一口冷气,这句话……有点残忍。
那女孩只是哭,不说话。
“我不喜欢写信,如果你有任何话就请直接跟我说。”
他声音低沉,却很有力。
他转身要走,女孩突然哭着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袁祖耘没有回头,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我只能说,如果对你造成了伤害,对不起。”
说完他迈步向世纭这里走来,世纭还兀自震惊于这样的场景之中,根本来不及退开。
袁祖耘看到她,愣了一下,放缓脚步,张口想说什么,她却连忙别过头跑开了。
脚步有点慌乱,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走得太快的关系,世纭拿出手机拨通了子默的电话。
“喂……”子默的语气还是一贯的僵硬。
“你昨天说的那个心理医生……”
“嗯……”
“可以帮我约他吗?”
“啊?”
“明天早上吧,行么?”
“哦。”子默挂上电话。
世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挂断的画面,怔怔地发起呆来。
周六早晨,世纭很早就醒了,也许因为要去见心理医生,所以觉得紧张。她干脆起床开始整理房间,还有许多纸箱是封着的,没有拆开,她总是等有兴致了才开始整理。
现在这样算有兴致么?
不算吧。她苦笑。
她只是觉得紧张而已,因为,将要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自己心里的话,她真的可以么?就像子默说的那样?
八点刚到,她就开始洗漱,化了个精致的淡妆,套上T恤,又翻出一件稍微正式的薄外套穿在外面。尽管有点束手束脚,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这样精神了点吧。
离约好的九点半还差五分钟的时候,世纭已经来到位于某医学院大楼里的心理诊室,她深吸了一口气,举手轻敲了三下。
“来了。”门内有人说。
然后她听到脚步声,门被打开,一个皮肤黝黑但笑容可掬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你好,你是袁世纭吧。”他边说边让出地方请她进去。
“嗯,”世纭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你好。”
出乎意料的,这个男人长得很帅。那种帅气,并没有压迫感,而是温和且赏心悦目的。
她走进房间,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大片的米白色,一种让人觉得温暖的米白色。墙的下半部是浅浅的蓝色,像是清澈的海水。房间很宽敞,光线也很好,正中央放着一只大大的皮椅,似乎是带按摩功能的那种,椅背可以放下去,她猜想一般病人就是躺在那上面接受治疗的吧。皮椅旁边是一张办公桌,桌上放着一些书,中间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想喝什么,”他关上门,打开冰箱门,从里面取了两罐牛奶,“不过,现在为止只能喝这个。”
“啊……好。”世纭点点头。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他走过来,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在皮椅上坐下,“我叫蒋柏烈,你可以叫我蒋医生,或者其他任何你觉得习惯的称呼,这是我的名片。”
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张名片,跟牛奶一起递到她手里。
世纭接过牛奶和名片,礼貌地欠了欠身,低下头看起来。
上面只印了某某医院附属大学心理医疗室医生助理,蒋柏烈。
“我的英文名字是Gabriel,那上面没有印。”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打开牛奶喝起来。
“加百列?”世纭微笑了一下。
“嗯,是不是觉得我很像天使?”他笑容可掬。
“但旧约暗示加百列是女性。”
“那也很好啊,”他还是微笑,“因为女性很温柔。”
世纭不禁笑起来,这是整个早上,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他又说:“我是台湾人,我有个朋友说,台湾的男孩子说话的语气总是嗲嗲的,虽然我们自己从来不这么认为——你觉得呢?”
“嗯……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是不是所有的心理医生都可以在说自己的同时又把话题传给对方?
“那么,”他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写上日期,抬头看着她说,“我们来谈谈你吧。”
世纭忽然紧张起来,觉得自己全身变得僵硬。
“不用紧张,”蒋柏烈微笑,“我只是记录下自己的感受,并不是要把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心理医生是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和心脏,说:“而不是用本子来记录病人的。”
世纭尴尬地笑起来,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我建议你把那件烦人的外套脱了,衣架在那里,”他头也不抬地记录着,“否则不能达到整个人放松的效果。”
她点了点头,起身脱下外套挂起来,然后半躺在皮椅上,她的视线前方是米白色的天花板。
“首先要跟你强调以及保证的是,我不会把你说的事情在没有经过你允许的情况下透露给任何人,但是希望你能理解,我可能会因为一些疑问而将我们谈话的部分内容剥离出来去请教那些比我更有经验的同仁,但我想我会尽力不让你因此感到困扰。”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郑重。
世纭不禁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就像是将要开始手术的病人,而医生正在跟她宣读手术注意事项。
“我没有问过施子默任何关于你的事,所以我对你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现在可以请你介绍一下你的生活么,长话短说或者短话长说都可以,只要你自己喜欢就好。”
“我的生活很简单,”她说,“我叫袁世纭,今年29岁。八年前,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去了英国留学,读的是英国文学,毕业后又留在那里工作了三年左右。上个月刚回到上海,现在在一家英国公司做经理助理……就这样。”
“哇哦,”蒋柏烈说,“英国文学……是莎士比亚吗?”
“确实,很多人说到英国都会想起莎士比亚,但事实上他是一个演员和剧作家,并不能代表全部的英国文学。”
“你是个……认真的人。”他发表结论,一边在本子上记着。
世纭讶然,他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样说起来,”他忽然又抬头看着她,“我觉得你应该算是生活的成功者吧,受过良好的教育,工作稳定……感情生活方面呢?”
“……没有。目前为止,还没有。”
蒋柏烈嘟起嘴,抬了抬眉毛:“但我觉得你不像是会为这种事情烦恼的人。”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首先,我认为你是个比较自我的人,”他一脸认真,“并不是说你自私,而是说,你比较注重自我,重视自己的感受。因为我请你介绍自己的生活时,你说了自己大部分的经历,没有提到任何跟家庭有关的事,一般人提到生活,首先想到的是家庭吧,家人和自己,然后是工作和喜好之类的。但你谈论的只有你自己,恐怕是因为你一直独立生活的关系。”
“……”世纭的手心有点冒汗。
“其次,我觉得你是个有主见、立场鲜明而且愿意表达自己的人,”他又说,“我提到英国文学和莎士比亚,你马上简单地反驳了我。你知道有些人,怎么说呢,是那种即使别人说错了,也不愿意去反驳,会说‘嗯,也差不多’,总之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就不太愿意去忤逆别人的意思。但是相对的,你不是这种人,你比较愿意表达自己。”
“……”世纭哑口无言。
“一个这样的女孩,通常是不会仅仅因为感情的事而感到烦恼,我说的没错吧,”他摊摊手,“所以……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烦恼吗,或者你今天来,是想要说些什么?”
世纭苦笑了一下,这个“加百列”,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柔。
“我最近……一直做奇怪的梦。”
“可以跟我详细地描述一下吗,当然如果觉得回忆太痛苦的话,也可以简短地说,第一次见面我并不要求马上跟你成为无话不谈的关系。”
“嗯……并没有什么痛苦,只是很奇怪而已,因为类似的梦反复出现,”她双手交叠在一起,“梦里我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每一次都不一样,我是说,每一次都是不同的陌生人,脸也好、名字也好我都没看过没听过。”
她转头看了看蒋柏烈,他示意她说下去。
“然后这位好朋友要去远方了,我们互相告别,他(她)越走越远,我便对着那个背影不断地喊着他(她)的名字,说‘再见了,某某某,再见’……”
他们又互望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蒋柏烈才说:“就结束了?”
“是的……”
他轻皱了一下眉,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没有说话。
世纭从背包里拿出两本笔记本,一本是崭新的黄色,另一本是破旧的蓝色。
“我把所有梦见过的人的名字都记下来了,真的都是陌生人。”
蒋柏烈有点讶然地接过笔记本,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整个诊室内,连空气都静默着。
“恕我直言,”他忽然说,口吻平静却容不得别人拒绝,“你是否有亲人或关系很要好的朋友离你而去了,我的意思是……永远地……”
阳光照在世纭的头顶,却不刺眼,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是的……某个人……”
“某个人?”
“是我的……双胞胎姐姐……”
“她怎么了?”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