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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九月:还是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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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纭:“过去的几年,我也是这么做的,约了人去逛街、吃饭、喝酒,家里没有人会提起这个日子,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够睡上一整天,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我假装自己没有经历这一天,假装自己一年只过364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我忽然意识到,再怎么假装,那些我害怕和恐惧的东西,也还是在我心里。”

蒋柏烈:“我想,或许我们每个人都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至少我们不会停止地扪心自问,这个过程其实并不能称之为‘痛苦’——完全不能。可是有一天……可能有一天当我回过头看以前的自己,会惊讶自己竟然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做一些现在看来完全没有意义是事,但我并不觉得后悔,一点也不,因为没有过去的自己,就没有今天的自己,也不会有将来的自己。”】

“那么说……”子默歪了歪头,依旧一脸的木讷,“袁祖耘变成了你的上司?”

“……”世纭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那就麻烦了……”子默一声叹息。

世纭看着手里的酒杯,心情没来由地烦躁起来,连子默这么迟钝的人也觉得事情麻烦了,那就真的是……很麻烦吧。

“这样一来,”木讷的声音又说,“以后打牌你只能跟他分在一组……不然的话,你会不好意思压他的牌……毕竟是上司。”

“……”原来,只是打牌不方便啊……

她拿起茶几上的酒瓶一阵乱倒,然后“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才喝了几口就被人抓住了手臂。

“少喝点……这次不是厂家送的,是我自己买的。”子默一脸严肃。

“……施子默,你绕了我吧。”她哀叫。

“为什么你们总是要针对袁祖耘呢,”项屿从子默的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酒杯以及一盒冰块,“我觉得他人不坏啊。”

“我没有针对他……”木讷的小脸上有一对木讷的眼睛。

“我也没有……”世纭连忙附和。

项屿把冰块悉数倒进不锈钢的桶里,挑眉看着她们,忽然摇摇头:“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死鸭子嘴硬’。”

“但袁祖耘这个人……真的很恶劣……”世纭嘀咕着,想起他靠过来,伸出舌头舔她的场景,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回过神的时候,子默和项屿都举着酒杯一脸关注地看着她,她灿灿地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地喝起来。

也许因为喝了太多的缘故,第二天早晨世纭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头柜上的那只闹钟安静地躺着,时针指在“8”的位置,她努力睁大眼睛,长长的分针由模糊变得清晰,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真的是指在“45”吗?

于是这个周一,世纭第一次迟到了,而且迟得很离谱,足足有四十分钟。

她踩着微微发软的脚步走进办公室,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她是不是应该出现在袁祖耘门外的那张桌子上啊?!

她连忙冲出去,远远的,已经看到袁祖耘一脸铁青地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像在为什么事情而生气。

为什么呢?不会因为她吧……

“你迟到了……”温度丝毫没有降低的九月,他还是一身衬衫西装,双手抱胸。

“嗯,对不起。”世纭低着头走到座位上坐下来。

“十点开会,通知我已经发出去了,要复印的文件在你桌上的黄色文件夹里,印十份装订起来。提前十分钟去会议室调投影仪,PPT在我电脑里,你一道拿过去。”他语速很快,说完以后,不自觉地噘了噘嘴。

“哦。”做他的秘书可真辛苦,她忽然有一股冲动,就是去申请一只录音笔,把他交代的话全部录下来。不过,最后那个噘嘴是什么意思……

袁祖耘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又折回来丢了几包速溶咖啡在她桌上。

“?”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你的脸看上去就像是8点45分才从床上爬起来的。”说完,他走回去,再也没出来。

“……”世纭悄悄地吸了一口冷气,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上面真的刻着“我8点45分才起床”这几个字吗?

不会吧!

于是,整个上午,她就被这个问题困扰着,总是不自觉地透过一切可以反射的物体观察自己的脸,像是玻璃幕墙、擦得光亮的桌面、印着花纹的大理石墙面……等等等等,但这张看了二十九年的脸上,除了黑眼圈和疲倦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的讯息。

一叠文件被“砰”地丢到她面前,走神的她被吓得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会议已经结束了。”袁祖耘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他正在收拾投影仪的各种电线,大概因为会议室冷气不足的缘故,衬衫袖口已经被卷起,露出一截晒得很黑的手臂,但奇怪的是,他的脸上却没有那么黑……

“你还真是会开小差,我很怀疑当我说到在泰国新建仓库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神游了。”

世纭不自觉地在脑中搜索刚才开会的内容——好像真的是……被他说中了。

“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无奈还是钦佩——”

“?”

“——对你这种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自得其乐的‘本领’。”

世纭张嘴想说什么,他却已经捧着文件转身走掉了。

不知道该无奈还是该钦佩的人是她吧——对他这种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开始恶劣的个性!

下班的时间,袁祖耘正好走开了,世纭连忙收拾了细软准备离开,才站起身,桌上的电话就响了。那个铃声像是特地被调整过似的,急促而响亮,还没走的同事不禁疑惑地瞥了瞥她。

她迟疑地接起来,电话那头是袁祖耘的的声音:“我订好位子了。”

“……啊?”她心想,他该不会是拨错号码了吧。

“你还欠我一顿饭。”他的声音镇定而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

“那是你自己说的吧,我没答应过。”说完,她打算挂电话。

“那你今天留下来加班吧,我有很多文件要打。”他的威胁听上去是那么单纯。

“……”她不说话,悄悄地磨牙齿。

“我订了七点的位子,你先去吧——老地方。”他的口吻是得逞后的不动声色。

世纭“砰”地放下电话,谁跟你老地方!

她背起包,跟陆续下班的同事一起搭电梯下楼,互相告了别之后,她拐到办公楼后面的小路上,沿着这条小路走了二十分钟,再向南走三个路口,就远远看到一块黄色的招牌。

那就是袁祖耘所说的“老地方”的招牌。

当初不知道子默为什么要推荐这间餐厅,她不禁想,如果她没有来的话,就不会在这里遇见袁祖耘,那么他们之间会不会仍然只是普通的、见了面仅仅互相点头示意的老同学?也许吧……

但也许,有些事情是注定的。

她忽然惊醒般地看着眼前的餐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们两个——她和袁祖耘——不是早就不该有任何交集了么?

袁祖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眼前,那么安静、那么理所当然,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在这里。

“点菜了没?”他放下公文包,看着她。

她茫然地摇摇头。

他一脸的不意外:“你还真能开小差。”

说完,他叫来服务生,点了几个菜。他并没有翻来覆去地看餐牌,而是直接翻到某一页,把菜式指出来,像是很熟悉这里。

“你经常来这里吃饭吗?”服务生离开以后,世纭忍不住问。

“想不到要吃什么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他回答。

“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想不到要吃什么?”她看着他,想起第一次在这里遇到他的场景。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想了一会儿,说:“某些……我不确定的情况下。”

“那么今天你也不确定么?”她一边问,一边想起那个将要远嫁意大利的女孩。

他笑了笑,表情有冷:“当然,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来。”

可是,他刚才“威胁”她的时候,语气是那么笃定。

“干吗要我做你秘书?”她直直地看着他,想要从那对善于掩藏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提出来的。”他掏出烟盒,拿在手里玩起来。

世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等着上菜,她越来越不懂他在想什么——不过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懂得过。

“还在生气?”他忽然问。

她别过头去,还是没有说话。

“为什么生气?因为当了我的秘书?还是……”他没有说下去,可是那个结束的音拖得很长,带着些暧昧。

她还是没有说话,倔强地不看他,一脸别扭。

“好了……算我投降,这顿我请,好吧?”他举起手示意,脸上的表情真的像一个惹恼了同桌的少年。

世纭不由自主地冷哼了一声。当那个声音从她鼻腔里发出来的时候,她就有点后悔,因为那像是一个撒娇的声音。

“你这样我当你不生气喽?”他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一个……可以容忍她任何事的男人。

她还是没有说话,可是脸上的表情却不再那么别扭。

“哎,早知道就不点这么多菜了。”

世纭很想笑,可是碍于这样的气氛,只能忍住。她强迫自己看着桌上的牙签筒,那是一个白瓷的兔子造型的筒,在兔子的脑袋上有一个个的小洞,牙签就从那里面冒出来。她忽然觉得很残忍,牙签……为什么要从那里跑出来。

“笑一笑。”他说。

她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去捏她的脸,他的手指很粗糙,也许是以前打球打出来的,但捏在她脸上,却有点痒——异样的痒。好像不是在捏她的脸,而是她的心。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个傍晚,天也是像这样半黑不亮的,有人在路灯下拍了拍她的肩,生硬地说:“喂,你这样我就当你不生气喽……”

他的口气像是不确定,那是一个少年叛逆自负却也疑惑不安的声音,这声音一句一句地敲打在她脑海里,她忽然有种快乐——难以言语的快乐。

路灯那白色的光芒照在他脸上,看不清脸庞,但轮廓却是熟悉的,还有他那个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噘嘴的习惯。

不知道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还是因为被袁祖耘捏得痒了,她不禁咧了咧嘴。

他放开手,看着她,一脸无奈地说:“算了,你以后还是生气吧,生气的时候比较好看。”

周末的晚上,子默破天荒地约世纭去酒吧。她按照子默传来的地址找到那里,那是一条衡山路附近幽静的马路,酒吧门口的招牌既没有霓虹闪烁也没有鬼鬼祟祟,而是安静地散发着金色的灯光,像是马路边上的某户人家。

世纭推门进去,头顶发出清脆的铃声,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伦敦Wardour Street上那些传统式的酒吧,可是……又跟那里不同。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是一排长长的吧台,沿着墙的地方摆满了小圆桌和高脚凳,墙上是一个超大型的液晶电视——她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同,就是这个价值不菲的电视吧。

Wardour Street那些传统式的酒吧里很少有电视机,即使有,也只是孤单而不显眼地摆放在墙角,人们通常不会去看,不像这里,所有的人都望着同一个方向——像是Piccadilly Circus附近那些聚集着疯狂足球迷的运动酒吧。

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的子默远远看去就跟男生没什么两样,她翘着腿,和一个笑容亲切的男人坐在一起,看到她来了就挥挥手,转头跟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世纭走过去,不禁觉得那个男人的轮廓很熟悉。

“你来了,”子默的语气是一贯的木讷,“这个是,项峰——项屿的哥哥。”

世纭恍然大悟地看着他,点头示意。

“你好,”他没有殷勤地伸出手,也没有带着审视的目光,而是亲切地举了举手里的啤酒杯,好像老朋友那样问,“要不要也来一杯?”

她想了几秒钟,大方地点点头:“好啊。”

“我们经常来这里看球。”子默盯着电视机,一边往嘴里塞花生米。

电视里是一群世纭不认识的男人,挥汗如雨地奔跑着,抢断着,推搡着,嚎叫着——哦,也许嚎叫的是周围看球的这些人。

她坐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一杯跟项峰手里的啤酒成色差不多的东西立刻推到她面前,她举起来想喝,却有一个声音隔着子默亲切地说:“不要喝太猛,这玩意儿尽管酒精含量不高,喝多了也会头晕。”

她举着杯子,张着嘴,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浅抿了一口。

他怎么会知道她渴得想一口气喝下去呢?是侦探小说家的直觉么?

项峰跟酒保说了几句,酒保会意地点点头,拿了一杯冷水放到世纭面前。

她再一次尴尬地笑了一下,不客气地全部倒进胃里,那种夏末秋初特有的干渴的感觉终于缓解了一些。

“谢谢。”喝完了,她才想起道谢,有点不好意思。

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转过头去跟子默一起看球,兴起的时候,两人还跟着店里的其他人一起大声叫喊。世纭对着吧台,一口一口喝着面前的啤酒,微笑地想,这才是她喜欢看到的那个快乐而没有心事的子默。

屏幕上的足球运动员个个都一脸凝重,电视机前的人们也差不多,因为要罚点球了。

子默喃喃道:“你说会不会罚进?”

项峰想了想,说:“危险。”

才刚说完,飞起的球就弹在门框上落到了很远的地方。

“啊……”子默哀叫起来,抓着项峰的手臂用力摇,“你这个乌鸦嘴——”

她的手忽然被人抓着,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世纭抬头一看,项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他们身边,理所当然而面无表情地说:“别动手动脚的。”

说完,他挤到子默和项峰当中,问酒保要了一杯跟他们同样的啤酒喝起来。

项峰不以为意地挪了个位子,说:“怎么这么晚?”

“今天的对手很厉害……”项屿一边说一边点起烟。

“别抽了。”子默皱起眉头,示意世纭也在。

项屿耸耸肩,把烟丢在烟缸里,对世纭挥了挥手:“你也喜欢看球吗?”

世纭摇头:“怎么可能,是子默约我来的,我本来以为是那种会有乐队的酒吧呢。”

“就是,搞不懂他们为什么喜欢来这里看球,在家看不是也一样吗。”说完,他斜眼盯着子默。

“不一样,”木讷的声音倔强地说,“气氛不一样。”

世纭喝了一口啤酒,还是不太明白子默为什么约自己到这里来。

“哦,对了,”子默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地,从高脚凳上爬下来,走到项峰面前,拉着他坐到世纭身旁那个她自己原先坐的位子上,“你们才刚认识吧,刚认识的人,要多交流……呵呵。”

尽管最后那一句笑声很憨厚,但其余三人却像是被雷劈到一样地张嘴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项屿第一个笑起来,不过他看了项峰一眼,很识相地咬住嘴唇,把头别过去。

项峰转头看着世纭,举了举手里的酒杯,亲切而无奈地说:“我想我们都没有想要成对方的那杯茶吧。”

世纭也看着他,笑了笑:“侦探小说家都是这么一针见血么?”

“嗯……”他点点头,“那要看他们笔下的侦探是否一针见血了。”

“啊……”她失笑,学他点头,举起自己手里的啤酒杯,“很高兴认识你,如果不麻烦的话,送我几本你写的书吧——最好是一针见血的那种。”

“没问题。”他会意地笑了,然后跟她碰杯。

“聊得还不错哦……”子默少见地发出一阵木讷中带着窃喜的笑声,仿佛办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其余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决定就此忽略她的存在。

九月的第二个星期,世纭变得有些烦躁不安,她从座位上悄悄看了袁祖耘一眼,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那张没有表情的侧脸仿佛充满了心事。

她忽然觉得他们两个,就像是两条涌动在结了冰的湖面下的鱼,挣扎着,却毫无生气。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她回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他去,尽管基本上……什么也没发生,可是他们的关系变得很古怪——非常古怪。

在同事面前,他们总是没有表情,是不对盘的上司和下属。但私底下,大概谁也不知道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电影、吃过饭,就像是多年的好友。可是实际上,世纭想,他们并不是好友,甚至于,连朋友也算不上。他们应该只是两个互相认识的人,过去从来没有热络过,今后也一样不太可能——那么他们这又算是什么?

玩暧昧吗?

她觉得头疼,疼得像要爆炸了。

一盒药片倏地丢在她桌上,她错愕地看着那药盒,上面写着“阿司匹林”。

袁祖耘没有看她,仍然看着电脑屏幕,但原本放在鼠标上的左手此时却拿着手边的茶杯。

世纭在心底叹了口气,吞下药片,这样的袁祖耘,究竟是应该感谢他,还是讨厌他呢?

大路考的那天,世纭特地请了一天假,终于顺利地通过了。

晚上,她依约又去了蒋柏烈那里,他从书柜下面拿出一罐牛奶放在茶几上,笑容可掬地说:“这样的天气虽然还是很热,但女生已经不适宜喝冰冷的东西了哦。”

世纭叹了口气,看着那微微泛黄的墙壁:“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

蒋柏烈耸了耸肩:“但我的那些前女友们好像并不是这么想的。”

世纭歪着头想了想,失笑地说:“也对。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对病人温柔体贴的医生却不一定能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女朋友。”

蒋柏烈抿了抿嘴,不置可否,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坐到书桌前,打开厚重的笔记本开始写起来,一旁的台历被压在一叠教科书下面。今天的他好像异常严肃,没有说任何多余的闲话,而是一脸平静地看着她,等待着一切的开始。

“后来有一次,我又梦见世纷,”世纭第一次自动自觉地开始诉说自己的心事,“可是还来不及跟她讲话,梦就开始改变,我被拉到其他地方去……然后,就忘了。”

“你想她吗?”他忽然问,口吻是一贯的平静自然,但眼神却很尖锐。

“想……”她顿了顿,才说,“起初的几年,只要一空下来就会想。这几年,好像慢慢习惯了似的,但有时候闭上眼睛,那张面孔还是会出现在我眼前。”

“她变了么?”

“?”

“我是说,出现在你脑海里的她,样子改变了没有?”

“……”世纭强迫自己回忆着,手心里冒出了汗,“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到的……往往只是一个轮廓,或者只是一张脸,从来没有注意过其他的。”

“嗯……”他一手撑着下巴,眼神涣散,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她说的话。

“蒋医生,”她第一次这样叫他,“你说我还有救吗?”

原本正在走神的蒋柏烈忽然看着她的眼睛,说:“不,你从来都没有你自己想象中那么软弱,与其说是想要我来救你,还不如自己救自己来的快些。”

“……”世纭错愕着,说不出话来。

蒋柏烈微笑着:“这些话我从第一次就想跟你说了。”

“……”

“看到你的时候,我自己也有点惊讶,因为你的性格是这么坚强,一点也不像是会感到困惑的人。可是听了你的一些事之后,我觉得你需要帮助,只是任何帮助都比不过你内心的坚强来的有用——所以,你应该相信你自己,我也许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世纭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书桌后那张一向温柔的脸此时仍然显得严肃,她不禁也微笑起来:“谢谢你。”

“?”

“谢谢你特地约了我今天见面。”

“……”

“谢谢你特地在今天对我说这样的话。”

“……”蒋柏烈抿了抿嘴,有点无措。

“其实我本来想好了,要忘记今天的。”她看了看那被教科书压在下面的台历,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不让她看到今天的日期——9月11日。

“嗯……”

“过去的几年,我也是这么做的,约了人去逛街、吃饭、喝酒,家里没有人会提起这个日子,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够睡上一整天,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我假装自己没有经历这一天,假装自己一年只过364天。”

“……”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我忽然意识到,再怎么假装,那些我害怕和恐惧的东西,也仍然在我心里。就像你说的,我的性格很坚强,所以我不愿意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总是不由自主地逞强,想让自己觉得自己过得很好,所有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世纭……”蒋柏烈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带着心疼,也许,每一个在此时此刻看着她的人,都会觉得心疼。

“但那只是自欺欺人,”她的口吻是那么平静,就好像说的并不是她自己,“我第一次来找你的时候,也并没有指望你能帮我,或者就像子默说的,我只是想找一个陌生人诉说自己的事。这样的我……不知道你看出来了没有?也许早就看出来了,可是你却不说——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报以温柔的微笑。

“你知道我并不是真心想要得到你的帮助,但你仍然对我伸出援手——对于这样的你,我真的要说……谢谢。”她哽咽着,这个曾经对她来说只是想要尝试着倾吐苦水的陌生人,不知不觉当中,已经变成了一个朋友。

“不客气。”他仍然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可以的话,”她又说,“你能继续帮助我吗——虽然坚强,但有时候也很软弱的我。”

“好。”他的表情不再严肃,不再是一个担心病人的医生,而是满心释怀的朋友。

这是八年以来,世纭第一次不再害怕这个日子——不,也许还是带着一点害怕,但是至少,她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恐惧,也面对那个真实的自我。

周日的晚上,世纭回家跟妈妈吃了顿饭。

妈妈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平静地说前几天去世纷的墓前祭拜了,墓场的管理人很细心,到处点了蚊香,除了绿化带之外,墓地旁也没有杂草。

她就听着,点点头,她甚至怀疑,父母会不会觉得她冷漠,因为她从来没有去看过世纷的墓——也许,她认为那根本不是世纷的墓。

这个脸孔跟她如此相似的人,在爆炸中消失了,父母去办手续的时候,根本无法辨认哪一具是他们女儿的尸体,所以她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捧骨灰,会不会不是世纷的?

但无论如何,世纷的离去,是不争的事实,她不愿意承认这骨灰,却无法不承认这个事实。只是她没有去墓地看过她,一次也没有,会不会在潜意识里,还有着一些阻碍她的东西?

“对了,”妈妈说,“我走的时候,碰到她以前的女同学,她们一眼就认出我来了,不过我只记得一个叫梁见飞,还有一个姓林的女孩子不知道叫什么。”

“林宝淑。”世纭一边吃着碗里的菜,一边说。她们是世纷高中时很要好的朋友,她去了英国之后,就跟她们失去了联络。

“哦,对对,”妈妈恍然大悟,“追悼会她好像没有来,所以我记不得她的名字。”

“因为那时候她在国外读书,没回来。”

“你知道吗,梁见飞离婚了。”妈妈放下筷子,不知道是在感叹呢,还是真的吃完了。

“……”世纭并没有表现得很诧异,但她没有说话,什么也没说。八年的时间,也许可以改变很多人、很多事情。几年前辗转听到梁见飞结婚的消息时,她还以为姐姐的好友会就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不过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谁都想要看到快乐的结合,谁也不想看到悲伤的分离。

“所以有时候想想,不催你结婚也是对的,要是弄得不好……草草结婚又离婚,反而更不划算。”妈妈又开始老生常谈。

世纭苦笑,真的没有催么?婚姻真的可以用划不划算来衡量吗?

她没再说话,认真而谨慎地听着妈妈把要说的话说完,她深深地理解那种没有人可以倾诉的感觉,所以每一次跟父母见面的时候她都异常乖巧,她能做的……恐怕也只有这些了。

吃过饭洗了碗,陪妈妈看了一会儿电视,世纭才离开。走的时候,妈妈送她到门口,眼神里有一点点担忧,就像以前每一次送她去机场时一样。

如果当初她能够看到这样的眼神的话,还会不会吵着闹着要从家里搬出来?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抬头看着初秋的夜空,有时候,她也会迷惘,也会问自己:究竟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可是她找不到答案,或者,根本就没有答案。会不会就像蒋柏烈说的,她能做的,只是相信自己而已。

手机忽然响了,她看着闪烁的屏幕,上面是一串数字,可是她知道那是谁。

“喂?”袁祖耘的声音在电话听起来,跟他本人的很不一样。

“嗯。”她抿了抿嘴,始终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电话。

“在哪里?”他总是很直接,好像跟她有多熟悉一样。

“马路上。”

“我买了四十分钟以后的票,限你半小时内赶到。”他甚至没有告诉她究竟是哪个电影院的票,就挂断了电话。

世纭看着手机屏幕,忽然很有骂人的冲动。但她没有,她只是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目的地是他们曾一起去过的电影院。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去,也许,她只是不忍拒绝罢了。

“你比我规定的时间迟到了两分钟。”袁祖耘一边看着手腕上的表,一边把爆米花筒塞到她手里。

“我想现在你不是我的上司吧,我们也不是要去开会吧。”她瞪他。

“不顶嘴会死啊你?”他苦笑。

世纭接过爆米花,又瞪了他一眼:“说不定真的会——”

话没有说完,她不由地一愣,因为袁祖耘忽然沉下脸来,眼神中带着稍纵即逝的悲切:“别胡说八道!”

世纭不自在地拉了拉头发,灿灿地说:“进去吧,要开场了……”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在她前面,整个人像是绷直了每一根神经,握着票的手也攥得那么紧。世纭低下头跟上去,忽然有想要伸手拉住他的冲动。

可是为什么呢?她不住地想,大概是因为,想要赶走他眼中那一点点的悲切吧……

他们才走进剧场,灯就暗了下来,黑暗中,袁祖耘停下脚步,伸出手按着她的肩,让她走在前面。

他说:“就在前面第三排……不是这里,再前面一排,你数数只能数到二啊?”

旁边座位上的观众窃笑起来,世纭有点窘迫,没有发现他的手还沉沉地按在自己肩上:“我怎么知道你说的第三排是从哪里开始算起,早知道你带路就好啦,干吗叫我走前面……”

“不行,”他们找到座位坐下,袁祖耘翘起腿,看着屏幕,并没有看她,“你不见了怎么办。”

她借着大屏幕上闪烁着的光芒,错愕地看着他的侧脸,忽然,很想哭。

甚至于,泪水已经涌动在眼眶里,只要眨一下眼睛就会掉落。

她别过头,用力忍着,直到湿意渐渐消失。

他不在意地瞥了瞥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

影片开场了,并不是喜剧片,所有的人都抬起头看着大屏幕,脸上没有表情。

她想:幸好,不然她真不知道要如何去装出一张……快乐而灿烂的笑脸。

这天晚上,世纭辗转着无法入睡,她去冰箱取了一盒牛奶,倒在玻璃杯中,放进微波炉。一分钟后,随着“叮”的一声,她取出微微温热的牛奶,慢慢喝起来。

蒋柏烈说,睡前喝一杯温牛奶,有定神的作用——可是为什么她已经喝了三杯,却除了不断想去厕所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功效。

她看了看墙上的钟,两点了,如果她再不睡的话,周一就要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她不想这样,至少不想让袁祖耘看到她这样。

她失神地喝下整杯牛奶,然后烦躁地走到电脑前,伸手敲了几下,屏幕就亮了。打开网页,进入常去的留学生网站,那里也许有她需要的东西。

“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大家好,这里是书璐在纽约中文电台为您带来的节目。本周纽约的温度还是居高不下,我们有两位身形——嗯……比普通人大了几号的同事最近开始变得无精打采起来,这种气氛一直蔓延在整个办公室,甚至有几位无良的同仁集体飞去格陵兰岛度假,于是书璐从今天开始变得很忙碌,不得不代好几个班。但是鉴于,同样高居不下的是美国的失业率,因此书璐思前想后还是没敢轻易罢工。”

直播间的后台传来吹口哨、打铜鼓和响亮的喇叭声,分不清那是现场“演奏”的还是事先已经录制好的声音,不过总之颇有些搞笑的意味。

“哦,好吧,在忙碌的一周即将开始之际,本周的节目可能会让大家觉得伤感,因为昨天纽约迎来了本年度气压最低的一天——九月十一日。这个日子也许是全世界为之悲恸的日子,许多人在这一天失去了父母、孩子、爱人、朋友、同事……失去了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人以及感情,可是我希望,没有失去的,是对生活的热爱与渴望。

“其实……书璐也算是亲身经历了这个悲恸的日子,非常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失去我爱的人,相反经历了这一天的我们,能够更坚定地一起走下去。但是在等待消息的二十四小时里,我也体会了所有的不安与难过,后来每每去参加纪念这一天的活动时,都告诫自己要珍惜我所拥有的一切。所以,不论电波那一头的你们有没有经历过这一天,如果痛苦、悲伤,也都没关系,可是要记得在这一天过去之后,带着所有的怀念和笑容,继续走下去。

“在这个有点特别的日子,书璐要播一首Karen Anne Carpenter演唱的《Close to you》,纪念一些我们怀念的人……”

电脑的扬声器传来熟悉的旋律以及歌声,那是……世纷最爱的歌呢。

放在枕头旁边的手机传来阵阵提示音,那表明有短信进来,世纭走过去拿起来,她通常会在睡觉前关机,但是今天晚上可能是忘记了。

“02:12:49:睡觉了?”

她盯着屏幕,发信人显示的是一串数字,但是她知道那是谁的数字。

她在窗前踱赖踱去,犹豫了一会儿,才回复道:“02:20:32:不睡觉还能干吗。”

“02:21:01:睡着了?”

“02:21:58:嗯!”这个惊叹号,她找了好久才找到。

“02:22:45:那唱首歌给我听吧。”

“02:23:32:睡着了怎么唱?”

“02:25:05:一边做梦一边唱吧。”

“02:28:44:我做梦的时候不唱歌……”

世纭走到电脑前,关了录音文件,躺回床上。尽管睡不着,但她仿佛忽然安下了心,如果会变成“熊猫”的话,那么也不止她一个人变吧?

“02:29:11:那么你什么时候唱歌?做梦的时候又干点什么?”

世纭叹了口气,对着天花板无奈地撇着嘴。

“02:31:04:你很无聊,明天一早还要开会,早点睡吧。”

“02:32:20:可是睡不着——你不也是吗?”

“02:35:03:我刚才就已经说过——我睡着了!”

他隔了五分钟都没有回复,他在干什么,笑么?还是决定不再打扰“已经睡着”的她?

可是马上,她的手机又响了:“02:42:00:好吧,你已经睡着了,你是怎么睡着的?数数吗?可是我记得你只能数到二啊……”

“02:44:10: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你讲话超过五分钟我就有一种杀人的冲动。”

“02:44:50:原来你对我有冲动啊?”

“02:45:00:……”

他又隔了很久没有回复,直到世纭以为他废话已经说完打算睡觉的时候,他忽然又传来一条短信:“03:01:23: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回来?”

她定定地看着手机屏幕,按下关机的按钮,然后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它原来应该在的位置,蒙上被子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世纭透过电梯的镜墙看着自己以后身后面无表情地瞪着她的袁祖耘时,忽然很想大笑,然后像电视剧里的男主角那样富有戏剧性地大叫一声——Yeah!Panda!

“咦,世纭,”被人潮一起挤进来的Carol看到她之后欣喜地说,“好久没看到你了,自从你去了那个可怕的男人那里……”

世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Carol没有看到站在后面的袁祖耘啊。

她又看了看反射在镜子里的他的表情,一边的眉毛已经耸了起来。

“嗯,”她玩心大起,“没办法……”

“据说经常要加班?”Carol一脸同情。

“嗯……”世纭点头。

“据说经常没时间吃午饭?”

“嗯……”她越发无奈地点点头。

“据说他还动不动就发脾气?”

“嗯!”她用力点头。

“哎……他简直不是人。”Carol总结。

世纭透过镜子,看着熊猫的脸渐渐变得铁青,忍住笑,心里有一股没来由的快感。

电梯一到三十层,她连忙拉着不明所以的Carol一路狂奔进了办公室,才把背包放进柜子,袁祖耘就踱着步进来了。

“去帮我泡杯咖啡来。”他踢了下她伸在桌子外面的脚,有点咬牙切齿。

世纭连忙收回脚,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然后起身去帮他泡咖啡——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支使她,他那身为“老板”的劣根性终于忍不住暴露出来。

她把搅拌勺丢进注满了开水的咖啡杯里,清澈的液体立刻变得混浊起来,她没有去搅拌,她忽然发现自己也有一种劣根性——那就是尽量做一个令人不满意的秘书。

世纭把被子放在袁祖耘的桌上,他看了看杯子,又看看她,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她一脸无辜地撇了撇嘴,心想自己现在这个表情一定很讨打吧,她转身要离开,忽然有人像阵风似地冲进了办公室。

“袁祖耘……”

世纭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Carol口中即将远嫁意大利的女孩,她娇小而白皙的脸上,此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那恐怕是只有女人对男人才会有的表情。

世纭直觉地要走开,女孩却毫不介意,她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袁祖耘:

“你说的是真的吗?”

袁祖耘皱了皱眉:“什么?”

女孩拿出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说‘祝你幸福’。”

男主角怔怔地点点头,仿佛不觉得有任何地方出错,难道送祝福也会引来别人的怨恨?

世纭苦笑,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要离开的,他究竟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祝福是会引来别人怨恨的。那就是,送给爱着自己、自己却不爱的人的祝福啊。因为你无论再怎么祝她找到幸福,但对她来说,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女孩咬着嘴唇,看得出来是真的很难过,世纭看着她的侧脸,也不禁觉得心疼。忽然想起一句话:做人为什么要太执着?

女孩定定地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男主角,也许,是在做什么决定。她点点头,轻轻说了一句:“很好,再见……”

就在世纭以为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忽地拿起桌上的杯子,向袁祖耘泼过去。

事后,世纭想,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爱吗?或者也掺杂着恨?女人的爱与恨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可以一瞬间爆发,也可以一瞬间消失。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也许这个世界上,除了女人自己,就再也没有别的生物可以理解她们了。但在那杯滚烫的咖啡洒出去的一瞬间,世纭并没有想得那么多,她几乎是没有思考、没有迟疑地冲上去挡在袁祖耘前面。

为什么呢?

也许,她在心里苦笑,是那个滚烫的恶作剧的报应吧。她果然是一个,不太适合恶作剧的人。

剧烈的疼痛在她皮肤上燃烧着,腰上、腿上、额头上,尤其是她整个左手臂,只觉得疼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但她没有哭,尽管那个女孩哭了,尽管袁祖耘那错愕的眼睛像是疼得想哭,但她没有哭。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随着飞机直直地落在地上的那个女孩,她所经历的疼痛,不知道要比这痛苦多少倍?

她忽然觉得自己腾空而起,穿越过惊讶的同事们,穿过过电梯、出租车,直到来到一个白晃晃的世界,她想,那是医院。

“衣服脱下来。”护士拿着药膏和一些器具走进来,拉上帘子。

袁祖耘伸手解开她穿在外面的针织衫的纽扣,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臂抽出来,她有点出神地想,幸好她里面穿的是无袖衬衫,如果有袖子的话,会不会要求她把袖子剪掉?

护士趁着袁祖耘帮她解纽扣的时候,先在她的额头擦上药膏,引来她一阵龇牙咧嘴。

“你觉得自己很英勇吗?”他皱起眉头,低沉地说。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袁祖耘,像是在发怒,在生气,可是——该生气的人应该是她吧?

“你就是这样报答你的救命恩人吗?”她瞪他。

“……”他看着她,很久都没有出声,眼睛里有一种情绪,叫做疼痛,“以后别做这种蠢事了……”

她几乎以为,有那么一瞬间,袁祖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伸手抱住她,但最后,她的这种奇怪的“以为”终于还是没有化为现实。

“你以为我想——啊……”她最后的那个音是尖叫着从她嘴里发出来,因为护士忽然开始在她被烫得发红的手臂上擦药膏。

袁祖耘就坐在她身后,扶在她腰上的手收得很紧,她靠在他怀里,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汗水混合着咖啡以及烟草的味道。不过也许,咖啡的味道不是他的,而是她的。

世纭终于忍不住哭了,这是一种,有点复杂的情绪。一方面是因为皮肉的痛苦,另一方面是因为……有一个看到你痛苦也会痛苦的人在身边,好像不哭也对不起自己。

“真丢脸……”他低声呵斥着,但眼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想要抹掉脸颊上的泪水,但已经有人帮她拂去了,那是袁祖耘的手指,粗糙却带着温柔,跟他脸上凶恶的表情完全对不上号。

她定定地看着他,忘记了所有的快乐,也忘记了所有的疼痛,能够记起的,只是很多年前,当他还是少年的时候,那张倔强却温暖的脸。

护士那平静的声音忽然响起:“还有哪里烫伤的没有?”

袁祖耘指了指世纭的腰和腿:“这里,还有这里。”

“哦,”护士眼睛也没有眨一下,“那把衣服都脱下来吧。”

啊?……

世纭一下子回过神来,看了看袁祖耘,脸上第一次出现可疑的红晕。

“我出去。”他不情愿地起身,走了出去。但她还能从帘子下面看见他的黑色西裤以及皮鞋,因为他就站在外面,像是在……守门。

护士撇了撇嘴,一边等世纭脱衣服一边说:“你男朋友还满矜持的嘛……”

世纭停下手上的动作,愕然看着她:“他……不是男朋友……”

“那就是在追你喽?”护士不知道袁祖耘还在门口,所以开始八卦起来。

“没有没有,”世纭摆手,“绝对没有……”

“哦……”护士开始帮她上药,“那么,就是你在追他喽?”

“啊……”她想要否认,但是疼痛的感觉传来,让她不得不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垂下眼睛看到袁祖耘脚上那双光亮的黑色皮鞋动了动,尽管没有看到他的脸,但她可以肯定,那家伙是在笑。

“你……”九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当蒋柏烈看到世纭被包扎起来的整个手臂,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世纭无奈地微笑,她也不想把自己弄成像重病伤员一般,可是她的上司很坚持那样做,最后护士只能一脸嫌弃中带着八卦地帮她包扎好,不过最幸运的,莫过于那个性格恶劣的上司竟然准了她一周的假,加上随之而来的国庆节,她一下子有了两周的假期。

“只是小伤。”

“哦……”蒋柏烈迟疑地点点头,从冰箱里拿出啤酒,“伤病期间,特别优待。”

说完,他很绅士地帮她把易拉罐的边缘擦干净,打开后递给她。

世纭接过来,微笑着道谢,浅浅地喝了一口,觉得那种苦涩中不知道为什么也会有一点点的甜味。

“为什么我好像觉得你心情很好?”蒋柏烈坐到老位子上,翻开笔记本,开始写起来。

“因为可以放一个长假吧,虽然只有半个月。”

“出去玩吗?”

“这样怎么去。”她举了举受伤的手。

蒋柏烈点点头:“你是一个爱旅行的人吗?”

她看着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不像是医生和病人,而有一点像偶然在聊天室撞见的网友。

“算是吧,只是出去玩的机会不多。”

“我以前是个很爱旅行的人,”他自顾自地说,“大概差不多……从十八岁开始,每年暑假都会到处去玩,一个人背上一个大包就出发了,在路上可以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的可以成为朋友,有的只能当作是一场噩梦,可是我很喜欢那种感觉,好像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永远不知道明天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世纭微笑着,没有告诉他,自己也曾经很羡慕那样的生活,就好像每一天、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充满了希望,所有最美好的,都是发生在今天以后。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不真实,我慢慢发现,飘泊不定的生活非但没有让我看到希望,反而让我心生恐惧。那些旅途中认识的面孔,渐渐变得模糊,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开始怀念小的时候,怀念我曾经生活的民风淳朴的小镇,我好像终于有一点点明白……那些小镇的人们为什么甘愿过如此平淡的生活。”

世纭看着蒋柏烈回忆着往事的脸庞,不禁被感动了,他的眼神常常充满了魅力,那应该是一种……智慧的魅力。

“我想,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至少我们会不停地扪心自问,这个过程其实并不能称之为‘痛苦’——完全不能,”他笑容可掬,“可能有一天当我回过头看以前的自己,惊讶于竟然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做一些在现在看来完全没有意义的事,但我并不觉得后悔,一点也不,因为没有过去的自己,就没有今天的自己,也不会有将来的自己。”

“……”

“所以世纭,”他继续说,“我很想知道,在外面漂泊了那么久的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下定决心回来的?”

世纭苦笑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这是她在短短的几天以内,第二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不过也许,还有第三个人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那就是她自己,那个,被收藏在心底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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