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柏烈:“难道你不觉得么,你、以及所有关心、爱护着世纷的人,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对你们来说,时间就停止了。”
“从那一刻起,你拒绝长大,你的身体发生着变化,可是内心却还是停滞不前,你仍然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永远停留在她还活着的瞬间。也许对于其他人来说,像是你说的那位世纷的朋友,也是一样的。地球每天都在转动,但是你们的时间,永远停留在痛苦的一霎那,怎么也不肯跟上其他人的脚步。”
“但,世纷的朋友说的没错,即使她不在,她也会希望所有的人都好好活下去,尤其是你。我想说不定她就是这么希望的,希望你们能够代替无法笑的她去笑,代替无法哭的她去哭,代替无法爱的她去爱,最重要的是,代替无法成长的她成长。所以你在自己身上发现的变化,或者说,你在自己身上发现的对改变的渴望,是很好、非常好的。”】
那是去年圣诞节的事情,尽管已经在伦敦住了七年,但十二月的气温对于袁世纭来说,还是有点冷。她身上穿的羽绒服是妈妈托朋友带来的,本来她一直说不要,但妈妈还是一意孤行地买了,现在,这件衣服却是她整个冬天最不能缺少的装备。
她读的大学在Bloomsbury,算是市中心的区域,毕业之后幸运地在附近的图书馆找到一份工作,便从宿舍搬出来,租了一个小房子住下来。
图书馆的工作简单而乏味,但是也有许多空闲的时间,她常常抽空溜到附近一间以戏剧闻名的学校,听老师上课、看学生排练节目,就像以前上学时一样。她以为,她会这样安静地生活下去,什么也不用去想。
她租的房子楼下有一间不算很大的中国餐馆,老板是广东人,常常笑脸迎人,她自己很少光顾,一是口味不同,二是价钱不便宜,但伦敦本地人以及观光客经常塞满了整间餐厅,要不是十二月的天气实在太寒冷,说不定老板还会在沿街的地方搭一些露天的桌子出来呢。
平安夜的这一天,本来有同乡会的朋友邀她一起过,但她婉拒了,因为她答应了英国同事帮忙值班。既然这个日子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为什么不帮助那些想要过节的人呢,而且相较于平安夜,她倒觉得泰晤士河畔每年最后一天的跨年倒数更有气氛。
这一年的伦敦从一个星期前就开始下雪,地上积起的厚厚的雪花踩上去有点湿滑,一些高级酒店门口也一如既往地搭起了迎新年的冰雕,只是那些冰雕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越来越苍白。各家百货公司的橱窗也是早早地布置出新年氛围,多以红色、白色以及绿色为主,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Piccadilly附近Fortnum & Mason这家老牌的百货公司,每次路过那里的橱窗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惊艳,让人很想就这样静静地欣赏或者遐想。
平安夜的图书馆在下午五点关门,八点半的时候,世纭从图书馆出来一路往家里走去。街上除了餐馆之外,其他的小店几乎都关门了,她盘算了一下,决定回去吃方便面,昨天还剩下的半只烤鸡,也一并解决了吧。
路过楼下的中国餐馆,她照例向里面望去,惊讶地发现,除了亚洲人的面孔之外,竟然还有两桌是西方人,这种时候,他们不是都应该在自己家里吃饭的么?
她走过餐馆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她怔怔地看着窗那边的人,心中涌出久别重逢的喜悦。
梁见飞讶然站起身,同样怔怔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笑得眼眶也红起来。
她们在餐厅门口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好像都不能相信眼前的彼此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世纭,”梁见飞哽咽地说,“我没想到……真的能在这里遇见你,刚才我还在跟我的同事说,我有一个好朋友的妹妹也住在附近。”
“你来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呢,你可以跟我妈要我的电话啊。”她抓着她的手臂,心底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
“我来得太匆忙了,到了伦敦以后,才想起你也在这里,但是我又没有把你家的电话号码带在身边,不过还好我同事说今天请我们在这里有名的中国餐馆吃饭,要不然……”
“我就住这里楼上,你吃完饭可以来找我。”世纭望了望餐馆里的人,他们正疑惑地看着她们。
“不,我不吃了,现在就跟你走,你等我一下。”说完,梁见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背包,跟同桌的人说了些什么就出来了。
世纭看着依然瘦瘦长长的她,不自觉地笑了,这算不算是一份圣诞节的礼物呢?
打开房门的时候,世纭稍稍松了口气,因为房间看上去还不太乱,至少能够应付客人的到访。她把早晨随手丢在沙发上的浴巾挂到浴室里,开始在炉子上烧开水。
“你知道吗,”梁见飞环顾四周,“我现在在泰国工作。”
“哦,”世纭顿了顿,“最近那里的局势很危险。”
“八、九月的时候有一点,现在还好,不过我工作的地方并不在曼谷,好像除了首都之外,泰国仍然是那个懒散的国家,跟之前一点变化也没有。”
“对了,”她一边泡茶一边想起什么似地问,“你在泰国工作的话,池少宇怎么办?”
梁见飞温婉地笑了笑:“我们离婚了。”
世纭讶然地看着这位旧时的朋友,一时之间有点恍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很吃惊吗,”梁见飞耸了耸肩,“一开始我自己也有一点,不过现在好像觉得……那就应该是我的选择。”
世纭把泡好的茶端到她面前,很想问为什么离婚,可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因为每一对分手的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别人根本无法理解,也没有必要去理解。
“是因为,”梁见飞满脸平静,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他太花心了,总是周旋在我和其他女人之间……我再也没办法忍受了。”
世纭无奈地微笑着,这笑容并不是嘲讽,也不是怜悯,只是纯粹的无奈,梁见飞一定能理解这微笑,因为她的脸上也带着一点点的无奈。尽管痛过之后,是平淡的麻木,可是那毕竟是一个女人心里很深的伤痛,即使将来有一天她找到了另一种幸福,但那种伤痛仍然会浅浅地印在,某一个角落。
“那么,说说你吧。”梁见飞又说。
“我?我现在在附近的图书馆工作,无聊但是悠闲,过着简单的生活。”世纭坐到沙发上,一手撑在靠背上,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或者说,女人。
是啊,她们都已经二十八岁了,不能再称之为女孩了吧。
“有没有男朋友?”梁见飞总是很直接。
“没有。”她微笑着否认。
“怎么会!”对方像是不相信。
“真的。”她点点头。
“没有人追你吗?”
世纭歪着头想了想:“也许有吧,不过我不记得了。”
“哦……说起来,据我所知,石树辰也还是单身。”梁见飞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两道细细长长的凹陷,世纭一直不知道那应该叫什么,难道也是酒窝的一种吗?
她立刻摆摆手:“拜托,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
“哦?可是我好像记得世纷曾经跟我说过他对你有意思……”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愣了愣,那个她们一开始曾避讳着没有提起的人,终于就这么自然、毫无预警地出现了。
是啊,世纷……她好久都没有出现在她们的生活里。她离去的同时,会不会,也带走了什么?
梁见飞抿着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世纭微笑着阻止她的道歉,事实上,她根本无需道歉。
“刚才看到你的一霎那,我甚至错把你当作是她,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她。”梁见飞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就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是啊,”世纭深吸了一口气,“有时候一转身,好像她就站在我身后……”
她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跟别人谈论起自己的姐姐,也许,很久很久了吧。来伦敦七年,她只在毕业的时候回去过一次,后来都是妈妈来看她,妈妈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世纷,好像这个大女儿并没有死,只是暂时远行了一般。
“我今年回家过年的时候,还去墓前看过她。”梁见飞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
“是吗,谢谢。”
“如果她没有走的话,你猜你们两个是谁先结婚?”
世纭错愕地瞪大眼睛,想了想:“应该是她吧……她那么主动,那么积极。”
“你知道吗,”梁见飞以一种淡然的口吻说,“我和林宝淑曾经怀疑她在恋爱,可是最后,这个疑问变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迷……”
世纭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每一个迷,都是随着人们的离去而诞生,她也常常会想,要是世纷还在的话,她会怎样,她们会怎样……
可是,这是一个迷,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迷。因为世纷死了,再也无法挽回地离她而去。
那个平安夜的晚上,是世纭来到伦敦之后最快乐的夜晚,她和梁见飞聊了很多以前的事,关于学校生活、关于同学、关于这些年,当然,还有世纷。她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够如此坦然地谈论起世纷,尽管原先她每一次说到这个话题总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了,变得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陌生了?
临走的时候,世纭送梁见飞去楼下坐出租车,站在街角的路灯下,梁见飞看着她,脸上的微笑那么亲切:
“世纭,今天能够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
她哽咽着,但笑容依旧:“今天我忽然觉得,尽管世纷走了,但你还在就好。我们都要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快乐地走下去,因为,她是一个性格这么开朗,这么热情的人……她一定也希望我们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世纭噙着泪,无法多说一个字,她只是微笑着点头、挥手,看着梁见飞坐上出租车,看着那黄色的影子离开她的视线。
等到一切都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她才发现自己连一句“再见”也没来得及说。
可是她微笑着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啊。
不是吗?
“所以,遇见了姐姐的老同学,是你下定决心回来的原因吗?”蒋柏烈双手抱头靠在座椅的背上,一脸放松地看着世纭。
世纭歪着头想了想:“算是吧,我只是……从见到她之后,忽然很想看看其他人。非常强烈地……想要这么做。”
蒋柏烈笑起来,不知道是笑她幼稚,还是笑她的那种说变就变的个性。
“可能在遇到她之前,我跟以前的生活几乎隔绝了,我只是一味地想要忘记原来的自己,去过另一种……简单的生活,所以我也安心地过着这样的生活。”她说,好像这句子里的主角并不是她自己,而是其他人。
“但遇见她之后,忽然唤起了你对亲情、友情和过往的怀念,那些你想要隐藏起来的怀念,就这么突然又被挖了出来。”蒋柏烈接着她的话分析道。
“也许吧,”世纭苦笑,“也许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变了,或者说……我想要改变。”
“这很好。”他忽然说。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这真的是很好的改变。”
“?”
“难道你不觉得么,你、以及所有关心、爱护着世纷的人,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对你们来说,时间就是停止的。”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温暖,让人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
“从那一刻起,你拒绝长大,你的身体发生着变化,可是内心却还是停滞不前,你仍然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永远停留在她还活着的瞬间。也许对于其他人来说,像是你说的那位世纷的朋友,也是一样的。地球每天都在转动,但是你们的时间,永远停留在痛苦的一霎那,怎么也不肯跟上其他人的脚步。”
她说不出话来,也许蒋柏烈说的,是对的。也许,在遭受到痛苦和打击的时候,她就关上了心门,再也不愿意敞开。
“但,世纷的朋友说的没错,即使她不在,她也会希望所有的人都好好活下去,尤其是你。我想说不定她就是这么希望的,希望你们能够代替无法笑的她去笑,代替无法哭的她去哭,代替无法爱的她去爱,最重要的是,代替无法成长的她成长。所以你在自己身上发现的变化,或者说,你在自己身上发现的对改变的渴望,是很好、非常好的。”蒋柏烈不再像先前那样懒散地坐着,而是双肘支撑在桌面上,像是给予世纭鼓励一般。
“真的吗?”她苦笑,可是这笑容,又并不是那么苦。
“真的。”他点点头,那么肯定。
“那么……”她露出单纯的微笑,“我就放心了。”
这一年的国庆,依旧很隆重,市区最主要的街道两旁都张灯结彩,喜庆的气氛不亚于过年。世纭想起五十周年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隆重,可是一晃已经很多年过去,当时的景象变得那么模糊,唯一记得的,只是十九岁时天真而雀跃的心情。
十月一号的早晨,世纭还沉浸在睡梦中,尖锐的门铃声忽然在房间里回荡着,她微微睁开眼睛,想不去理,可是最后还是一边埋怨一边去应门。
“谁啊……”她睡眼惺忪地凑到门上的猫眼前面。
“我。”还没等她看清楚,袁祖耘那低沉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
世纭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大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才敢确定门外站着的那个,的确是她那位性格恶劣的“新上司”。
“你怎么来了……”她裹着毛毯的身子僵硬起来。
“先开门。”门外的人好像并没有多少耐心。
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门打开一条缝,从里向外张望着。
袁祖耘毫不客气地一推,她就连门带人被推开,门还好好地在墙上,她却倒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抚着被烫伤的手臂。
袁祖耘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蹲到她身旁,把她扶起来:“喂,你没事吧……”
“你说呢!”世纭生气地瞪他。
“会瞪我就说明没事。”袁祖耘见她站稳了,就走回去关上门,把他放在地上的东西全部拿到厨房里,该解冻的解冻,该放冰箱的放冰箱。
“咦……”她忽然错愕地看着他,“你还真顺手,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偷偷闯过空门。”
袁祖耘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继续手上的动作:“你这里跟楼上项屿的房子格局是一样的……”
见她怔怔地反驳不出来,他又加了一句:“不是吗。”
她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跟项屿虽然不是同一班的,但是以前都是篮球队的,所以好像感情还不错……可是,这不是她想要说的重点,重点是:“你干吗来我家?”
他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我是来报恩的。”
“……”
几个小时以后,世纭才知道,他所谓的报恩,就是做一顿饭而已。
“这样……你就想蒙混过关吗?”她看着眼前桌上的几盘看上去并不怎么样的菜色,一脸刁难地挑了挑眉。
“请你先吃过之后再作评论。”他坐在对面,不动声色。
好吧,那也似乎是她唯一的选择,于是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咖喱鸡送到嘴里,酱汁的味道出乎意料地全部钻到了鸡肉里,她一边嚼,一边盘算着怎么挑刺,可是最后,还是放弃了。
“还不错吧。”性格恶劣先生似乎很有自信。
世纭把鸡肉全部咽下去,噘了噘嘴,没有答话,又去转攻旁边的鱼香肉丝。可怕的是,味道也很好……甚至是,非常好。
“那么……”半个小时之后,当世纭看着自己吃饱了的肚子,才咬着牙很不情愿地说,“你报恩成功了。”
对面的袁祖耘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满足了,事实上……我的报恩行动还没开始。”
世纭错愕地看着他,心生恐惧:“呃不……这样就很好了……”
他起身开始收拾起碗筷,能吃的都放进冰箱里,其他的全部放在水槽里泡起来,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世纭撇了撇嘴:“没想到……你还满能干的。”
他听到她这么说,忽然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竟然带着一点点情 色的意味。
“你别误会……”她连忙尴尬地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朝她走过来,拉着她没有受伤的右手臂,径直向卧室走去。
“喂!你……”被丢到床上以后,世纭惊恐地睁大双眼,看着他扒开自己穿在睡衣外面的运动外套,走出去,又提了一袋东西回来。
他蹲在她面前,拖着她受伤的手臂,开始拆纱布。
其实这纱布是她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刚换的,不过看他拆得这么利索,她就没有出声。
他从袋子里拿出药膏,认真而仔细地涂抹在她烫伤的地方,其实已经好了很多,只是还能看到一片片红色的印子。上药的时候,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就跟上次她弄错了会议时间,害的他被老板臭骂一顿时一样。
“行、行了……”世纭不自在地说,“我自己来吧。”
袁祖耘低着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没有说话。
“喂,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她动了动手臂,结果引来一阵疼痛,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抬起头看着她,眼里有一些无奈:“你就一定要跟我作对吗。”
“……”她看着他上完药,包上纱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了,”他轻声说,“报恩结束。”
世纭吁了口气,心想还好他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为什么我觉得你这一声叹息好像很失落,”他那恶劣的个性又开始发作,“难道说,你想要别的东西……”
“绝对没有。”她回答地斩钉截铁。
他蹲在她面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种眼神虚无缥缈,跟平时的他很不同,像是要透过她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门铃忽然响了,原本怔怔地对视着的两个人都像吓了一跳,袁祖耘有点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站起身示意她去开门。
世纭猜想是子默,便跑过去打开门,只是,门前站着的并不是子默,而是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嗨……”石树辰的表情也很不自然,自从几星期前那个尴尬的晚上之后,他们再也没见面,也没有联络彼此。
世纭有点鸵鸟地以为,时间长了就会好的,只是这个时候忽然看到他,却变得不知所措。
“你最近……还好吗……”见她没有说话,石树辰试图打破沉默。
“啊,嗯……”她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臂。
“你怎么了?”他错愕地看着她缠上了纱布的手。
“没事,只是烫伤了一点而已……”她更加不自在。
“怎么会?”石树辰的脸上掠过一丝疼痛。
“……”世纭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她和石树辰之间,袁祖耘像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每一次说到他的名字,石树辰总是欲言又止。
可是就在她想着要如何搪塞的时候,袁祖耘低沉的声音忽然从她背后传来:“是为了要救我。”
石树辰在看到袁祖耘的一霎那,脸上的表情只能用错愕来形容,可是只是过了几秒的时间,他忽又变得冷静,异常的冷静,仿佛什么事也无法动摇他一样。
“我……先走了,”在长久的、尴尬的沉默之后,石树辰率先说,“你有空打给我,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他露出一个惯有的温柔的笑容,只是这个笑容之中带着一丝,世纭觉得陌生的冷漠。就好像,眼前的男人只是拥有一张跟石树辰一样的脸,但实际上,他根本不是石树辰。
他转身走进电梯,门关上的一霎那,世纭冲动地想要叫住他。但她只是微微地张开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叫住他以后呢,她该说些什么?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也许她只是单纯而诚恳地想要跟他说一声抱歉。
那是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欠他的。
“千万不要跟他说对不起。”袁祖耘的声音忽然冷冷地从她头顶传来。
“?”
“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拒绝他最好什么也不要说,只要摇头就好了。这种人最痛恨的,不是拒绝,而是别人的怜悯。”
世纭关上门,一边从试图从他的气息范围中逃走,一边说:“我拒不拒绝他不关你事吧。”
“怎么不关我事。”他一把拉住她,把她逼到门后的墙角。
“……”她害怕地瞪大眼睛,不敢出声。
“你不是在追求我吗?”他说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
“?”
“在医院里的时候,你都对护士承认了啊,以为我没听到吗?”他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
世纭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袁祖耘,我真后悔,干嘛要帮你挡这趟浑水,真应该让你被烫死!”
他还是微笑着,耸了耸肩:“这就叫做,‘最毒妇人心’吗?”
说完,不等她反驳,他就转身去厨房洗碗去了。
整个国庆节的假期,世纭都沉闷地呆在家里,子默原来早几天就跟项屿一起出去旅行了,妈妈陪外婆去了乡下,连蒋柏烈也推迟了她的预约,说是有台湾的朋友来上海玩,至于说石树辰……她一直无法鼓起勇气去找他。
于是这样一个原本快乐的长假,世纭竟然过得有些闷闷不乐。并且,自从十月一日之后,就连袁祖耘那个性格恶劣的家伙也消失了。
噢!她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为什么要想到袁祖耘呢?!
假期的最后一天,她独自去医院复诊,医生说已经基本上没有大碍了,但是还要坚持每天涂药膏。
回到公寓楼下,世纭决定去便利店买些方便面和零食,一个人寂寞的日子,这些恐怕是是最必不可少的东西吧。
一走进店里,就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定睛一看,竟然是项峰。
“你好。”她微笑,猜想他是来找项屿的。
“你……怎么了。”项峰指了指她敷着薄薄的纱布的手臂。
“被烫伤了。”她尴尬地笑。
他没有问原因,只是点了点头,拎起付过钱的两袋咖啡和啤酒:“正好,有东西给你。”
“?”
世纭跟着他来到停在便利店门前的越野车旁边,她想起两个月前的那场车祸,于是:“车修好了?”
项峰苦笑着点点头:“你也知道那两个家伙发疯的这件事吗?”
“恐怕当时陪着他们发疯的就是我,尽管我是被迫的。”
项峰打开后备箱,把买的东西放进去,然后拿了几本书递到她面前:“你要的,‘一针见血’的书。”
“啊……”世纭怔怔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还记得,忽然有点尴尬和不好意思起来。
“我在车里备了很多,”他说话的声音亲切中带着一点调侃,“就是为了应付你这样的粉丝。”
她失笑,他常常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化解别人的尴尬吗?
“项大哥,”她这样称呼他,是因为他真的像一个睿智的兄长,“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不过这样我总有一种自己是武打书男主角的错觉。”
世纭不以为意地继续问:“为什么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能够肯定我们不是彼此的那杯茶呢?”
她只是……单纯地想要知道答案。
“因为,也许我们能够欣赏对方的性格,但却没办法彼此吸引,”他顿了顿,没有等她问下去,就接着说,“吸引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但是简单地来说,就是我们没有那种迫切想要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渴望,或者再通俗一点说,那是一种好奇心,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奇心——但我觉得我们之间没有这种好奇心,就这么简单。”
世纭有一种被打败的哭笑不得:“但我对你也有好奇心啊……”
“是吗,”他笑起来仍然是这么亲切,“你的这种好奇心是基于我是一个侦探小说家,也就是说,你只是对侦探小说家的生活感到好奇罢了,如果我不是呢,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员呢,你还会对我觉得好奇吗?”
世纭想了想,终于投降地摇摇头。
“小妹妹,我是一个可怕的男人,最好不要对我产生好奇哦。”他摆出一副好男人的表情,却说着坏男人的台词。
她只得失笑地答应:“那好吧。”
也许有时候就像项峰说的,是不是彼此的那杯茶,一眼就能定胜负。
“你是来找项屿吗?”她问。
项峰点点头,看了看手表:“算是吧,不过他们太慢了,我现在有事要走了。”
“那……再见。”
世纭看着这个有趣的男人上了车,放下车窗,微笑着挥手道别。
如果,只是如果,她的心是一片空白,那么会不会对他感兴趣呢?不是那种读者对作者的兴趣,而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
也许吧,也许都有可能,只不过有时候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也许。
长假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世纭比平时早了一刻钟起床,但是因为堵车的关系,还是差点迟到。一路从前台走进办公室,她觉得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点点敬佩,Carol老远看到她,就大叫着:“你英勇救主的事迹已经传遍啦,伤好了吗,我问过人事部,可以算工伤的。”
世纭苦笑了一下,原来,她也成为了英雄式的人物,只是大家都不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好心去救袁祖耘,只是不想因为自己的恶作剧害了他而已。
部门里原来熟或不熟的同事都主动跟她打招呼,也许这就是话题人物的待遇,只是她还分不清楚成为这样的话题人物是幸……还是不幸?
不过这天早晨袁祖耘一反常态地没有进公司,也没有打电话来跟她交代,就想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于是午饭时间一到,世纭就去赴Carol的午餐之约。
“喂,”Carol一边啃着鸡腿一边说,“真想不到你平时不声不响,倒还蛮勇敢的。”
世纭尴尬地笑了两声,不想多作解释。
“受伤的地方还疼么?”
“本来就没你们想象的那么严重。”世纭穿了件短袖衬衫,外套披在肩上,那些纱布之类的已经被她拆了,只是烫伤的地方还需要每天涂药膏。
“哎……不过还真是想不到呀……”Carol无限感慨地说。
“?”世纭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不就是帮袁祖耘挡了泼过来的水吗,也不至于这样吧。
“喂,”Carol忽然凑过来,一脸神秘,“你到底喜欢袁经理哪一点啊,上次在电梯里碰到你,你还说他很凶呢。”
“啊?”她瞪大眼睛,好像觉得自己跟Carol不是在同一个世界似的。
“啊什么,我们大家都知道啦。”
“知、知道什么……”她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你正在追求袁经理的事情。”Carol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好像现在被传出追求的那个人是她一样。
“你、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追求那家伙了……”世纭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你不用不好意思啦,”Carol笑嘻嘻地摆了摆手,一脸大方地说,“上次开会结束的时候,几个高级经理在讨论这件事,我老板问袁经理‘你秘书对你这么好,该不会在追你吧’,你们袁经理就很暧昧地笑了笑,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我们都能够猜到其中的意思啦……”
“啊……”她脑海中随着以上这番叙述,描绘出袁祖耘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换作事她的话,也会像其他人那样理解他的回答吧——但是,那个可恶的袁祖耘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明明知道她根本就没在追求他啊!
那么……这一定是他的一个,最最恶劣的恶作剧吧?
世纭忽然站起身,用无比肯定而低沉的声音说:“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绝对没有在追求他。”
说完,她拿着没有喝完的冰冻奶茶转身走了,只留下一脸错愕的Carol,不知道该不该认真思索她这番话的真假。
她一边走,一边翻出手机里已接来电的其中一串数字,按下接听键。过了一会儿,袁祖耘慵懒的声音出现在电话的那一头:“喂?”
“袁祖耘你以后最好少来惹我不然我不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像你一样恶劣的事情!”
世纭一口气说完所有想要说的话,然后“啪”地合上手机,胸中那股因为被捉弄而产生的怨气,也像是消了很多。
与此同时,电话那头正被病痛折磨着的袁祖耘,只能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机,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这天下午,世纭被同部门的同事告知说,袁祖耘病了,病得很严重。
“什么病?”她觉得心脏像是漏跳了一拍。
“感冒。”
“……”
原来,只是感冒啊。
世纭苦笑了一下,再恶劣的人,也会被小小的感冒打倒。
没有了袁祖耘的工作时间,忽然又变得轻松起来,她去茶水间泡了一杯咖啡,喝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手臂就是被这东西烫伤的,于是不禁自嘲地撇了撇嘴。
下班时间一到,同事们纷纷准时地离开了,世纭收拾好所有的东西,临走的时候看了看袁祖耘那间空空的办公室,走过去关上灯和门,心里没来由地挣扎起来。
要不要……去看看他?
做为一个同样独自生活的人,她能够体会当病了的时候,是多么希望有一个人来看自己,做一顿热呼呼的饭,不需要山珍海味,即使只是一碗白粥或阳春面,也会从心底生出一种满足的幸福感。
她走出办公大楼,迟疑着拿出手机,找出那串她没有命名的数字,终于还是按了下去。
“喂?”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慵懒,只是在中午气势汹汹的她听来是在装傻,现在听起来,却不由的让人觉得病得很重。
“你……感冒了?”她咬着嘴唇。
“嗯……”他带着鼻音,声音有点空洞。
“现在怎么样……”
“……”他沉默着,并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来看我吗?”
世纭稍微挣扎了一下,还是抿了抿嘴,说:“来啊……想吃什么?”
电话那头病怏怏的声音轻笑了一声,说:“你会做什么就吃什么吧。”
“哦……”
她挂上电话,想象着袁祖耘那个恶魔病倒的样子,却没有发现自己嘴角是微笑的。
世纭去超市买了东西来到袁祖耘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她按了门铃,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沉重的脚步声慢慢地走过来开门。
门一打开,她不禁吓了一跳。
袁祖耘整个人包裹在被子里,原本整齐且一丝不苟的头发此时是蓬松地散落着,脸上的胡渣颓废地布满整个下巴,原本高傲淡定的眼神变得迷茫,唯一不变的,是他嘴角的苦笑。
“你总算来了,”他开了门,没有招呼她,就自己往客厅的沙发上一躺,“我饿死了,快做点什么给我吃吧。”
“哦……”既然是抱着看望病人的心情来的,那么被当作保姆也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吧。
世纭进到屋里,关上门,把手里的东西拿到厨房一样一样地拆开来,摆在台面上,然后开始烧水、洗菜、切肉丝。
等到这些都做完,她一转身,看到袁祖耘正躺在那里点烟。她走过去一把从他嘴里夺过来,扔在烟缸里:“生病的人最好安分一点。”
“只是偶尔抽一支没事的……”他倒在沙发上,皱起眼睛和鼻子,好像很痛苦,但又像在撒娇。
世纭看了看桌上的烟缸,里面已经塞满了烟头,于是没好气地瞪他:“这是偶尔一支吗?”
病人讪讪地笑了笑,说不出话来。
她拿起烟缸去厨房倒了,清洗干净,放在晾干的架子上。
水开了,她把面条放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迷茫,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在这里做这些事情啊。可是她知道,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忽然,她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转过头看着躺在客厅沙发上的袁祖耘——他正看着她,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脸上没有表情,嘴角却带着微笑——那是一种,满足的微笑。
她连忙转回头,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继续下面,放菜、放肉丝、放调料。没过多久,两碗面就好了,她小心翼翼地端到客厅沙发前的茶几上,对病人努了努嘴:
“快吃吧,不过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哦……”他从她手里接过筷子,端起面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世纭看着眼前的他,不禁笑了:“你多久没吃饭了?”
袁祖耘趁着喝汤的间隙说:“大概两天吧。”
她愕然,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他真的饿了两天的肚子,心里没来由地闷起来。
“生病了没力气,懒得下去买。”他含糊不清地说。
她只得苦笑了一下,捧起自己面前的碗,吃了起来。
袁祖耘吃得很快,他自己碗里的、还有世纭留在锅里的面条不一会儿就全部吃完了,然后他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就像一个没吃饱的小男孩。
“嗯……”她尴尬地放下手里的碗,她只吃了五分之一,“我不饿,你吃吧。”
她把碗推到他面前,他看了看她,又看看茶几上的碗,忽然微笑着说:“我们一起吃吧。”
他把碗推到茶几的当中,然后凑过去开始吃起来,吃了几口,见世纭没有动,他叼着面条抬起眼睛看她:“怎么了,别不好意思。”
可是……当然会不好意思啊……
世纭尴尬地轻咳了一下:“我真的不饿……”
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犀利:“那么……你要我喂你吃喽?”
世纭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乖乖地闭上嘴,凑过去,不自在地夹了一根青菜吃起来。
袁祖耘嘴里叼着面,似笑非笑地看看她,便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终于……有一点饱的感觉……”五分钟之后,病人躺到沙发上,一脸满足。
世纭在心里“哼”了一声,把所有的碗拿到厨房的水槽里,开始清洗起来。
洗完以后,她擦了擦手,想着该以怎样的借口告别,袁祖耘慵懒的声音从沙发上传来:“我想吃苹果。”
世纭瞪了他一眼,拿起果盘上的苹果,冲洗了一下递到他面前。
他一脸无辜,眼神却有点刁蛮:“我喜欢吃削了皮的。”
世纭深吸了一口气,到厨房拿来一把水果刀,开始削皮。这个袁祖耘,还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她把削了皮的苹果生生地递到他面前,心想这下你没话说了吧,可是这位病人、今天的男主角却皱了皱眉,说:“我只吃削成一块一块的……”
“喂!”小保姆终于忍不住出声,“你别太过分了。”
“我好惨……”他皱起一张脸,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饿了两天,浑身没力气,现在只是想吃一个削成一块一块的苹果……这样也很过分吗?”
说完,他一脸的可怜相,大概就差在地上滚来滚去。
世纭认命地点点头,举手投降,削了一块苹果下来,递到他手边。
可是那双手却没有动,一动也没动。她抬起眼睛,他微张着嘴,看着她的眼神慵懒而淡定。
小保姆硬着头皮抬起手,把夹在刀尖上的苹果凑到男主人嘴边,他一口咬进嘴里,肆无忌惮地嚼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
世纭克制着自己想扑上去掐袁祖耘脖子的冲动,不断削着苹果递到他嘴边,直到手中的苹果只剩下细细的一条核。
“我要吃药了。”病人重又躺到沙发上,卷缩在被子里。
“药在哪里……”她无奈地问。
“我房间的床头。”
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茶几上,然后取了放在他床头那本侦探小说上面的药片过来,按照说明掰下一颗蓝色的药丸递到他面前,这位被惯坏了的病人还是微张着嘴,她只得一边在心里冷哼一边喂他吃下药,喝了水,然后盘算着该怎么离开。
“你能不能等我睡着再走。”这虽然是一个疑问句,却有着命令的语气。
“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能睡着,要是你半夜两点才睡着,难道我也要那个时间再回家吗。”她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不久之前的某个半夜两点,他们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睡不着,最后莫明其妙地互相发送短信……一切,都是那么莫明其妙。
她起身想走,却被躺在沙发上的他抓住了手腕:“我吃了药,马上就会睡着的……”
她看着他,衡量着一切的可能性,但最后还是无奈地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冷着一张脸,好像在说:请快一点,我正在等你睡着。
袁祖耘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你能把灯关了吗,否则我睡不着。”
世纭无奈起身按了墙上的开关,整个客厅暗下来,只剩下角落里的一盏昏暗的台灯。
“等下你要是看我快睡着了,就叫我去里面房间睡。”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去里面睡?”她瞪他。
“因为我只有在沙发上才会有睡意。”
“那你就在沙发上睡就好了。”
“但我只有在床上才睡得着。”借着昏暗的灯光,她可以看到他嘴角的一丝笑意。
“你……还真麻烦!”
他见她没有反对,就安心地闭上眼睛,就像一个得到了大人许诺的小男孩。
世纭想起蒋柏烈的话,从世纷死的那一刻开始,她的时间停止了,尽管外表在不断地变化着,内心却仍然是一个长不大的少女,停留在什么也没发生的时刻,不愿意抽离。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他闭上眼睛的样子,好像真的很疲倦。会不会,他的时间也是停止的,停留在某个时刻,所以他还是那么的孩子气,让人捉摸不透。
可是……会是在哪一刻呢?
袁祖耘传来均匀的鼻息声,世纭回过神来,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必他是睡着了吧。
她起身想走,可是又想起他刚才的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他:“袁祖耘,去房间睡吧……”
他微微睁开眼睛,一手勒住她的脖子:“你扶我进去……”
世纭被勒地很难受,挣了挣,他已经摇摇晃晃地起身,整个人趴在她身上,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世纭踢开卧室的门,没有找到大灯的开关,只有床头亮着一盏小小的暗黄色的灯。她扶着他走到床边,想把他放下去,却被他一起带倒在床上。
“喂!”世纭挣扎着要起来,袁祖耘翻了一个身,把她压在身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的脸凑过来,鼻子碰着她的鼻子,嘴唇轻轻地磨着她的唇,有一点痒。
她吓得不敢呼吸,怕自己一张嘴他就要吻上来。
忽然,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唇,然后喃喃地说:“嗯……肉丝有点咸了……”
说完,他的脸埋在她旁边的枕头上,好像真的睡着了。
世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忙用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这具死沉的身体,昏暗中,她站在床边看了看他,好像真的睡着了,于是她胡乱地帮他把被子盖上,然后去客厅拿了自己的背包就逃了出来。
屋子里又变成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隐约可以听到外面客厅墙上挂钟的声音。袁祖耘翻了个身,朝天躺着,睁开眼睛,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世纭一路奔跑,好像只有藉此才能忘记刚才让她脸红心跳的一幕。
袁祖耘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累得跑不动,便停下来慢慢地走,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唇,那上面……好像还有袁祖耘舌尖上青菜混合着香烟的味道。
世纭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回到家,她有点恍惚地从大门上拔下钥匙,走进去,关上门。
她开了灯,去浴室打开水龙头,电脑没有关,她走过去下意识地打开网页。
“大家好,这里是书璐在纽约中文台为您带来的节目,本周纽约的天气变得有点奇怪,忽冷忽热,各位身处在澳洲的朋友们是不是从寒冷的季节中解放出来了呢?经过了忙碌的两周时间之后,我的各位亲爱的同事们都从假期中回来了,所以书璐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不过下周的节目是录播哦,我们的实时留言平台将不会开放,有话对书璐说的话还请发到专属的邮箱,因为我有关于西藏的游记要完成,答应了杂志社的编辑很久却没有付诸实际,实在有点对不住人家,所以这次趁各位同事都休假回来后决定开始这个旅行,总共的行程是十二天,是不是很羡慕呢?哈哈,其实不用羡慕,虽然是旅行但也是工作,当你时刻提醒自己要用镜头记录下看到的一切时,旅行的乐趣会减少了很多,因为真正美丽的景色并不是用镜头去记录,而是我们的眼睛。”
书璐的声音回荡在世纭的公寓里,亲切而温暖。世纭回想起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场景,那时候她刚刚大学二年级,算起来,竟然也有十个年头。
那时的她,只是一个天真而单纯的女孩,就像蒋柏烈说的,对于永远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的未来还有永远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的自己充满了期待。生活在她看来,是一盒没有拆封的糖果,隔着透明的盒子,能够看到外面包裹着的各色糖纸,可是无论是哪一种颜色,都代表了甜蜜,没有一丁点的苦涩。
可是忽然有一天,糖果盒子被打开了,她却发现那些五彩斑斓的糖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色与苦涩。她痛苦、流泪、心灰意冷,可是不论做什么,也都不可能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一切。于是她默默地生活着,唯一能做的,只是做好自己。
她很怀念,怀念以前的自己,怀念书璐的声音,也怀念那个已经离她远去的人。
她转过身,看着桌上的电脑,仿佛看到一个跟自己一摸一样的少女坐在面前,一脸开心地听着节目,然后转回身微笑地跟她说:“听到这里,我也想去旅行了呢……”
少女的笑容那么明亮、那么开朗,她不禁想,那会不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笑容?
世纭去阳台上取下已经晾干的浴巾,放到浴室的架子上,她总是喜欢一切都井井有条,世纷却恰恰相反。
世纷是一个那么随性的人,她的房间总是乱糟糟的,用完的东西随手放在每一个角落,干净和不干净的衣服混在一起分也分不清,妈妈皱着眉头说:“你长大了怎么办,结婚了怎么办?”
可是世纷却笑嘻嘻的,一脸的没烦恼:“到时候你再来帮我收拾就好啦。”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妈妈也无奈地笑了。
世纭走到窗前,印在玻璃窗上的她的脸,却看不出表情。
“听完了一首歌之后,我想来读一读‘云淡风轻’的来信……”书璐那温柔婉约的声音随着音乐的结束而响起。
世纭看着远处的霓虹灯发起呆来。
“他说,很感谢给予他忠告的书璐以及‘寂寞星球’,希望我能够在节目中问一问‘寂寞星球’: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糖果还是糖纸呢?……哈哈,其实书璐做了这么些年的节目,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听众呢。‘寂寞星球’,如果你听到了节目,并且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话,就请用一切你能够使用的方式来告诉‘云淡风轻’这个答案吧。尽管编导一直跟我说,我们的节目可不是为了交友的目的而设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书璐却一点也不介意以上这两位在我们的节目中进行交流。
“好了,接下来书璐会来说一说本周各地发生的奇闻轶事,记得四月的时候某地有人把冷杉树的种子吸到肺里,结果那颗种子长了差不多8厘米,那么这周在墨西哥又发生了类似事件,这次并不是冷杉树了而是白杨树……”
世纭仍然怔怔地看着远处的霓虹灯,出神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忽然,她苦笑了一下,糖果和糖纸啊……
真的要选吗?如何选呢?
她站立在窗前,很久都没有动,电脑里继续播放着书璐主持的电台节目,她却置若罔闻。只是觉得,这道选择题无论怎样选择都会痛苦……
这个“云淡风轻”,究竟是想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