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柏烈:“你好像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会有人理解你,或者说你根本没指望被理解,你像是……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只准自己走出去,不准别人进来——也不准自己走进别人的房间。”
“但生活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应该是这样。是鲜活的、流动的,每天你会遇到很多人,你们交谈、开玩笑、互相表达自己的意见,每个人都愿意走进别人的房间,也愿意让别人走进自己的房间——这才是生活,你觉得理解了别人也被人理解。你应该试试,试着去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可以理解你——并且不止一个——比如我,比如父母,比如你的朋友,也许你会发现理解别人和被人理解其实不难,一点也不难。”】
随着时间的推移,世纭的伤好了,她“英勇救主”的事迹不久便撤下了公司内部的谈资榜,她不禁想,有些事情发生的当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可是事后,一个月、甚至只是几周之后,大家就会把这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觉得很幸运,至少现在又可以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过她想要的平静生活。
袁祖耘在世纭去看望他的第二天就回来上班了,这场感冒前前后后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在世纭看来,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半睡半醒之间做过什么,只是私下对她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而已。
这样也好,她想,免得尴尬。
可是,每次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舔舔嘴唇,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
她好几次试着找石树辰,可是他的电话总是被转接到留言信箱,后来她去驾校拿驾照的时候碰巧遇见李若愚,才知道他休假去国外了,但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怎么联络。
这样也好,她又想,等他回来了自会找她的吧。
日子就这样从她的指缝中流过,回来以后——或者确切地说,自从世纷走了以后——她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内心的平静。这种平静与她在英国时的不太一样,那时的她是强迫自己忘掉了原来的生活,重新做一个自己,一个周围没有人认识的自己。可是现在,她忽然有点明白蒋柏烈的话:可能有一天当我回过头看以前的自己,惊讶于竟然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做一些在现在看来完全没有意义的事,但我并不觉得后悔,一点也不,因为没有过去的自己,就没有今天的自己,也不会有将来的自己。
她希望有一天,她能够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并且像蒋柏烈那样做到这一点。
十一月的上海,天气渐渐冷了下来,世纭找出在英国时买的风衣,站在镜子前照了照,又比了几个手势,忽然好笑地想,项峰书里的侦探会不会就是这样一身行头?
那些书她还没有看,只是静静地叠在书架里,她很怕哪一天又遇到项峰,要是他问起书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是,她没有遇到,她只是很鸵鸟地想,等到哪一天遇到的时候再考虑吧。
她依旧每个周末都去蒋柏烈那里复诊,他还是请她喝牛奶,不过是用微波炉热过的牛奶,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他那间诊室是怎样变出一个微波炉来的,但每一次她坐到黑色皮椅上的时候,他总是把那温热的玻璃杯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好像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最近还有再做关于陌生人的梦么?”蒋柏烈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不知不觉已经翻到了一半的部分。
世纭摇摇头:“大概……有两、三个月都没再梦到了。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看着她,露出温暖的笑容:“暂且不能下定论。但是至少你在改变,而且在我看来,是往好的方面改变。”
世纭欣慰地笑了笑,靠在椅子上,视线的正前方是一片奶白色的天花板。
“最近的工作顺利吗?”
“嗯。”她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工作,因为一旦说起工作,就必不可少地要提那个性格恶劣的男人。
蒋柏烈看着她,鼻腔里发出长长的拖音:“哦……”
“?”
“你的生活圈子也太小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
“目前为止,按照我对你状况的掌握:你独自一个人生活,尽管也常常惦记父母但并不常看望他们,朋友只有施子默,以及一些出国之后就失去联络的同学甲乙丙丁,有一个做了很多年好朋友的男人在追求你,但你又不愿意接受他,工作上……很少听你提起,所以具体情况我不了解,但是照这样看下来,你所接触的人,两只手也数得过来。这样正常吗?”
世纭惊讶地听着他的分析,最后抓了抓头发,才说:“不……不正常吗?”
“你接触的人太少了。”
“……”
“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单调吗?”
她努力思考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却怎么也答不上来。
“我有一个建议。”他又说。
“?”
“你可以试着联络世纷以前的朋友。”
“……”她看着他,好像在揣测他这样说的理由。
“我希望你能够尽量认识多一些人,这样对你的生活才会有帮助。”
“哦。”世纭点点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自己承认了蒋柏烈的身份——一个心理医生,同时也承认了自己是一个病人。也许那并没有什么不好,她知道自己只是需要帮助,所以对于他的每一个建议,她都会认真地思考。
“你知道吗,”世纭临走的时候,蒋柏烈说,“我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她抿了抿嘴,挥挥手告别,没有回答任何一个字。
秋天的医学院里,梧桐树叶一半绿色一半黄色,飘落在人行道上,踩上去有一种清脆的声音,就像在掰薯片。
她想起某一个傍晚,走在一条,同样铺满了梧桐树叶的街上,前面是一个高大的男生的背影,他穿着白色的球衣,浑身冒着汗,那个背影是那么僵硬,仿佛要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喂……你……周末会来看比赛吗?”他忽然转过身,脸颊上有一点点红晕。
她不知道那是因为很热,还是……羞怯?
可是,会吗?那个恶魔一样的袁祖耘……也会羞怯吗?
“你要来哦。”见她没有回答,他忽然换了一副“凶狠”的嘴脸嘱咐道。然后,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世纭看着脚下的梧桐树叶,忽然觉得刚才的那一切,都像是梦境,她记忆中的梦境。可是,她却常常回忆起这样的梦境,以致于,她开始相信,那都是真的……
蒋柏烈的建议,没过多久就实现了。
一周后的某个晚上,世纭接到了梁见飞的电话,那是她们自从去年圣诞节之后的第二次联络。梁见飞约她一起吃饭,她欣然答应了,即使那位性格恶劣的老板一再要求她加班,她也毫不犹豫地背上背包走了。
“你什么时候回上海的?”坐在餐厅里,世纭和梁见飞异口同声地问。
然后,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我去年圣诞节之后就回上海了,”梁见飞说,“原来那家出版社在泰国的办事处因为局势的问题,已经撤了,所以我就回来,然后找了家新的出版社,已经有大半年了。”
世纭微笑地看着她,等到她说完,才不紧不慢地说:“我是五月回来的,找了份秘书的工作……还在适应的过程中。”
“啊,”梁见飞打了个响指,“我觉得很适合你,你做事情很有条理,也耐得住性子。”
世纭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橙汁,才继续说:“其实,我正想着要联络你,没想到你竟然打给了我。”
“嗯,上次去看……世纷的时候,碰到你妈妈,她说你回来了,我和宝淑就说什么时候约你出来,这次正好有一个机会。”说完,梁见飞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信封放到世纭面前。
“?”
“宝淑的。”
“啊……”世纭拆开信封,是婚礼的请帖,上面夹着一张照片,一时之间她有点讶然,但又仿佛是不出所料,“果然……还是余正啊。”
梁见飞不禁笑了:“你这是什么表情?到底是意外还是理所当然?”
世纭歪着头,俏皮地说:“都有吧。”
“婚礼在下个月的月底,可是宝淑这家伙从上周开始去出差了,要到婚礼前一天才能回来,所以拜托我把请帖给你。”
世纭笑着收下:“你帮我转告她,一定去。”
“其实宝淑还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请你。”
“为什么?”
“很久没联络,一联络就发喜帖给你,她觉得不好意思。”
“……”
“可是我说没关系,就当作,你帮世纷还人情好了。”梁见飞微笑着,眼眶却不由地红起来。
“?”
“因为我们三个说过,谁先结婚,另外的两个就要做她的伴娘,可是世纷……”
“啊……”世纭失神地看着眼前的玻璃杯,这对梁见飞和林宝淑来说,会不会也是一个莫大的遗憾?
“对不起,忽然跟你说这些……但我只是想告诉你,或者,也是宝淑想告诉你,很希望你能来参加这个婚礼。”
“好,”世纭露出温柔的微笑,“我会来的……我会代替世纷来祝福她。”
这天晚上回到家,世纭靠在沙发上,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她拿出林宝淑的请帖,仔细地看着照片上的两个人,想起梁见飞的那句话:到底是意外还是理所当然?
如果他们没有在那一刻遇到彼此,那么后来的种种,会不会早就物是人非?也许吧……
可是她看着林宝淑幸福的笑脸,不由地笑了。因为命运终究让他们相遇,并且成为一对决定共度此生的男女,也许这就是命运,一切的一切都是命运。
她的手机忽然响了,上面闪烁着一串没有命名的数字,可是她知道那是谁。
“喂?”她接电话的口吻,听上去有点生硬。
“回家了?”袁祖耘口齿不清地问,像在嚼什么东西。
“嗯。”
“我又想吃你做的面了,帮我做一碗吧,多放点肉丝,少放盐,装在饭盒里送过来,应该不会糊了吧?”
“我可不是送外卖的!”世纭咬牙切齿地说。
“哦……”他的尾音拖得很长,声音低沉而带有磁性,像是正在思索着什么,“那么……”
“?”
“你接受堂吃吗?”
“……不接受!”她低吼着,很想用一把凿子凿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你就是这么对你的上司吗?”他的口吻像是严厉,又像在撒娇。
“……”
“撇下独自加班的上司,自己出去吃香的喝辣的,还对于困苦中的上司不抱一点同情心——简直太过份了吧。”
“……偶尔少加一次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她的口气软下来。
“那么偶尔做一碗面给我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你——”她很想叫他别做梦了,然后挂了线,关机,让他错愕地瞪大那双受挫的眼睛。
可是门铃忽然响了,她草草地对着电话吼了一句:“你等一下!”
然后走到门前,把眼睛凑到猫眼上,却发现错愕地瞪大眼睛的人是自己——因为电话那头的男人正一脸理所当然地站在她的门外。
“我已经睡了,你请回吧。”她忍住尖叫,平静地说。
“开门,”他露出微笑,像孩子那样无辜的微笑,“否则我一边大叫你的名字一边踢门,你也不希望整栋搂的居民都记住你的名字吧?”
“……”世纭挫败地垂下肩膀,考虑了几秒,最后无奈挂了线,打开门。
“晚上好。”袁祖耘把脚插在打开了一点点的门缝里,硬是挤了进来,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
“现在已经很晚了。”她看着他自动自觉地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就像在自己家里那样,于是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嗯,所以你快点做吧,我很饿。”他找到自己要看的台,然后扯了扯领带,放松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
世纭咬牙关上了门,狠狠地盯着他的后脑勺,在心里骂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无奈地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开始翻找起来。
面条和肉都有,却没有青菜了,于是她随便拿了些其他的材料,烧上水,开始做起来。
她开始切肉丝,想到不久前他生病时候的场景,于是忍不住回头,发现他正看着她——就像那晚一样,没有眨眼,没有表情,嘴角却带着微笑。
她连忙回过头,心神有点恍惚,手上传来刺痛的感觉,她不由地抽了一口冷气。
袁祖耘从沙发上跳起来走到她面前,捏着她的手,很自然地把那根受伤的食指含在嘴里。
世纭只觉得手指一阵酥麻,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只是定定地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想要抽回手,却怎么也抽不回来。
“创可贴呢?”过了几秒钟,他放开她的手指,问道。
“在……冰箱上。”她想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发烫。
他仍然捏着她的手,去冰箱上取了创可贴,帮她包裹在伤口外面,然后举起她的手,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你的食指比无名指长,这通常表明……你是一个情感大于理智的人。”
世纭窘迫地想要抽回手,却无奈地发现,仍然被他紧紧地攥着,他粗糙的大拇指轻轻地放在她的手心,好像不愿意松开。
“你可以……放开我了吧?”她终于忍不住问。
袁祖耘看着她,像是要看清楚什么,过了一会儿,缓缓地放开手,耸了耸眉毛,说:“看来我只能自己动手了。”
“?”
他卷起衬衫袖子,开始切她没切完的肉丝,手法很熟练,她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多久,他捧着自己煮的面,在厨房的料理台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像是真的饿了。
世纭看着袁祖耘,忍不住笑起来。
“?”他叼着面条,一脸无辜。
“没什么……”她笑着摆摆手,转过身去把砧板和刀都放到水槽里。
袁祖耘吃完之后,自觉地洗了碗,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说:“送我下去吧。”
“为什么……”她眯起眼睛看着他。
“送客人也要问理由吗?”他放下卷起的袖子,拿上西装外套和公文包,站在门口等她。
她想了想,无奈地拿起钥匙跟他一起走出去。
等电梯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却也不觉得尴尬。世纭偷偷看着自己包裹着创可贴的手指,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经过楼下管理处的时候,袁祖耘微笑着跟管理员点了点头,管理员看看他们,也点了点头。
世纭心里一动,说:“你是怎么上来的?”
她住的这栋公寓管理很严格,外面的人想要进来,只有里面的住户按下对讲机上的按钮,或者由管理员开门才行。
“我跟管理员说你在洗澡,听不到我按铃,然后他就放我进来了。”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世纭怀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他少说了什么。
“就送到这里吧,”袁祖耘站在街边,“我在这里拦车。”
“哦……”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
“喂……”他看着她,却没有说下去。
“?”
他摇摇头,放开手:“再见。”
世纭就这样带着疑惑转身走回去,很快有辆出租车停下来,袁祖耘坐上去,车子飞快地消失了。她忽然心生凄凉,仿佛在刚才他抓着她那短短的几秒钟里,能够感到他心底的寂寞,他从来没有表露出来的那一点点寂寞。
可是,她不禁苦笑,谁不寂寞呢?这就是一个,寂寞的星球。
她走过管理室,管理员大伯探出头来,憨厚地说:“小姐,你男朋友很体贴哦。”
“男朋友……”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男朋友”是谁。
“他说你在洗澡,不想叫你从浴室跑出来给他开门,起先我还有点怀疑,不过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一个老实的小伙子,所以就放他进来了。”
世纭讪讪地笑了笑,跟管理员告别,电梯很快就来了,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她走进去,按下按钮,忽然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食指。
那么,食指比无名指长的人,真的是情感大于理智么?
第二天早晨,世纭在电梯厅遇见袁祖耘的时候,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瞥她的手,没有说话。
那块创可贴已经被她撕掉了,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痂,还有一点红肿。
电梯很快来了,她跟在他身后走进去,转过身,一抬头,就看到镜子上映着的他的冷漠的脸。那真的可以称之为冷漠吧,没有任何表情,连隐藏在黑色金属镜框后面的那双眼睛,也透着冷漠——跟那个喜欢恶作剧的袁祖耘,很不一样。
她忽然皱了皱眉,惊讶地发现他今天竟然戴着眼镜,于是她对着镜子里同样也看着自己的他挑了下眉,好像在说:干吗戴眼镜,扮斯文吗?
袁祖耘耸了耸眉毛,眼珠转了一圈,原本冷漠的脸上忽然生出一种叫做“轻佻”的表情,好像在说:不可以吗,要你管。
世纭瞪了他一眼,悄悄地伸出左脚,用鞋跟狠狠地踩在身后的他脚上,脸上是笑容可掬。
袁祖耘睁大眼镜,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眉头纠结在一起,像是有点痛苦。
世纭努力抿住嘴,不让自己笑出来,三十楼一到,立刻冲了出去。
等到袁祖耘慢慢踱进办公室的时候,她已经一本正经地坐在电脑前,像是打算开始工作的样子。
“袁世纭,”他连名带姓地叫她,一脸咬牙切齿,“去帮我冲杯咖啡来,不要太烫,谢谢。”
她只得起身,去茶水间完成老板的吩咐,自从上次被烫伤之后,她就再也不敢恶作剧地请他喝滚烫的咖啡,但他有时候还是会故意提醒她。
“你的咖啡。”她把杯子放在他办公桌上,打算出去。
“等等,”他说,“关门。”
“?”她迟疑地看着他。
“我说关门。”他坐在办公桌后面,面无表情。
世纭想了想,轻轻推了推门,虚掩上。
他冷笑了一下,忽然把一只黑色的男式系带皮鞋摆到桌上。
世纭不禁觉得这只鞋子的皮料很好,纹路细腻也很有光泽,不过可惜的是,鞋面上有一个一角硬币大小的凹陷,那凹陷的形状像是跟她的鞋跟很吻合。
可是,她睁大眼睛,发现那凹陷处周围竟然有一圈印渍,尽管在黑色的皮面上看不太清楚,但她还是认出那是深红色的——
“你流血了?”
她一脸错愕,原本那种恶作剧后的快感忽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好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至少,对他来说是很过分的事。
袁祖耘还是看着她,面无表情。
世纭心生内疚,低下头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弄伤你……要不要去医院?”
她在心里苦笑:看起来,她果然是一个不适合恶作剧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透过鼻梁上那副黑色金属框的眼镜看着她,看得她不由地头皮发麻。
忽然,他露出微笑,是少年恶作剧得逞后的那种快乐的微笑,那么灿烂,那么纯真,好像他之前的冷漠都是完全不存在的一样。
世纭还没回过神来,他就伸出两条腿翘在办公桌上,两只大脚上好好地穿着一双黑色的皮鞋,尽管看不到鞋面,但世纭几乎可以肯定这双鞋应该就是她早上狠狠踩上的那一双——也就是说,这只带着红色印渍的皮鞋,只是袁祖耘的又一个恶作剧而已。
“我一个字都没说哦。”他一边笑,一边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世纭眯起眼睛,咬着嘴唇:“袁祖耘……”
“话说回来,被你踩的那一下真的很疼,中午你请我吃饭补偿我吧。”他笑着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世纭瞪了他一会儿,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有点生气,无可奈何的生气。这个性格恶劣的男人,每次都有办法让她上当,可是,最可气的是,自己每次都会傻傻地上了他的当。
啊……袁世纭,你到底是怎么了?!
周五的晚上,子默原本约好来接世纭下班,可是临时打电话来说工作没有完成,要世纭先去摄影棚等她。世纭按照子默短信里的地址找到了那里,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手里大多捧着衣服鞋子或者各种背包和配饰,她猜想子默这次是为时尚杂志工作。
进到真正的摄影棚,世纭发现比她想象中的要小了一些,站在黑色照相机后面不断按下快门的,就是子默。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子默,她会毫不迟疑地命令聚光灯前的模特摆各种造型,会跟模特攀谈,甚至开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这样的子默,像是拥有满身的光环。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看着她,直到拍摄结束。
“啊,”子默一边收拾一边打招呼,“你什么时候来的?”
“没多久。”世纭微笑着走过去。
“哦,我马上就好。”这个时候,子默又变成了那个木讷的女孩,好像刚才的光环全都消失不见了。
世纭点点头,不由地羡慕起这样的她来,是不是只有当一个人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时,才能够发出这样的光?
她们去了最近很有人气的一间自助餐厅,周五的晚上人很多,世纭以为要等位,没想到子默说项屿和项峰已经到了。
“你不会又想要撮合我们吧……”世纭一脸尴尬,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子默连忙摇摇头,笑着说:“项峰已经跟我说过了,你们两个没可能……”
“那你为什么还叫他来……”
“啊,”木讷的笑脸上有一丝狡猾的表情,“是因为,这顿是项峰请客,不来白不来。”
“……”世纭苦笑,有的时候很搞不懂这木讷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什么。不过她却不觉得尴尬了,就把自己当作是一个蹭饭的小妹妹,或者是读者吧。
可是,一想到读者,她又犹豫起来,万一项峰问起书的事情,她该怎么回答呢?如果坦白说还没读过,似乎很对不起他,可是她又无法撒谎说已经读过了,所以无论哪一种回答,都会尴尬。
“走。”子默却已经不由分说地拉起她进去了,并且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项屿和项峰两兄弟。
“还好,”项峰一脸庆幸地对子默说,“你只带了一个人来,否则我怀疑我这个月底没钱吃饭了。”
“怎么可能,”子默在项屿旁边坐下,示意世纭坐到对面,“我们这次是庆祝你的书大卖,那样应该可以拿很多稿费吧。”
项峰苦笑了一下,对坐在旁边的世纭说:“这家伙每次知道是我请客都会毫不客气地‘狮子大开口’。”
“因为她本来就叫‘狮子’啊。”项屿微笑着提醒。
“哦,”项峰无奈地撇了撇嘴,看着子默,“你还真是不负盛名。”
子默那木讷的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看得项屿忍不住伸出手捏住她的脸颊,说:“你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真的很讨厌。”
四人轮流取了自己要吃的东西之后,就对着满桌的菜举起酒杯。
“祝贺,项峰先生的新书大卖!”子默高兴地说。
“那不是新书了……”项峰摸了摸鼻子,纠正她。
“没关系,我要说的重点是,希望以后有更多庆祝大卖的机会,完毕。”
另外三人失笑地看着子默,然后大家开始碰杯,一股脑儿地喝完杯子里所有的酒,开始转攻各自面前的美食。
“不过哥,”项屿说,“我早就知道你这本书要大卖。”
“?”
“因为只有这一本是我从头看到尾都没有睡着的,当时我就想,‘这书搞不好要大卖了’。”
世纭和子默哈哈大笑起来,只有项峰像是受了打击似地看着弟弟:“难道我其他的书看了都让人很想睡觉吗,我写的是侦探小说,不是哲学书!”
“不瞒你说,我每次出去比赛都要带着你的书。”项屿一脸诚恳。
“?”
“通常到了酒店第一件事就是把书拿出来放在床头。”
项峰眯起眼睛看着他,像是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因为睡不着的时候拿出来一翻,马上就能睡着。”
说完,项屿自己大笑起来,惹得项峰狠狠往他脸上丢了一个印度飞饼。
世纭微笑地看着两兄弟,好像他们并不是三十岁,而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即使互相嘲笑、互相揶揄,但彼此都知道对方并没有恶意。她想到世纷,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她们两个……说不定也会这样吧。鬼点子很多的姐姐,也会常常像项屿这样,开着没有恶意的玩笑,她会假装生气,然后姐姐就会笑嘻嘻地“道歉”。她不禁苦笑地想,也许那其实并不能称之为“道歉”,只是哄她而已,甚至于……那是一种撒娇,到最后不得不让步的那个人,反而是她。
然而,她怀念、非常怀念那些没有恶意的玩笑,即使最后要让步的那个人是自己,她也甘之如饴。只是,她再也看不到那张脸,听不到那个声音了。
吃完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了,项屿没有开车,于是和世纭一起勉强挤进了子默那辆复古的小车,淹没在周末晚上的车流里向公寓驶去。
世纭看着窗外的灯光,庆幸地想,幸好项峰没有问关于小说的事,否则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项屿有点喝多了,一路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你知道吗,”世纭忽然对子默说,“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不会感到时间的流逝。”
“?”
“就好像……我并没有离开那么些年,就好像我们还是十几、二十岁,所有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简单。”
子默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她,一脸的疑惑,好像不太明白她想说什么。
世纭苦笑了一下,也许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想要说的是什么吧。
“蒋柏烈跟我说——”她刚要说下去,子默忽然回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一脸紧张地看了看身旁副驾驶位上的项屿,看到他仍然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的样子,才松了口气。
“我们的外表跟随着年龄在变化,可内心却还是停滞不前的,”世纭继续说,“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子默想了想,才说:“也许吧……”
“……”
“不过没关系。”
“?”
“因为我想,我们总有一天要长大的吧。”
子默说这话的时候,世纭坐在后排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却能够感受到一个耐心的、乐观的子默。
“小的时候,我们不是也常常会想,快点长大吧,长大就好了。”木讷的声音继续说。
“嗯……小朋友都有这种可笑的想法。”
“但当时并不觉得可笑啊。”
“……”
“当时最羡慕的,是楼上的姐姐,有很大的胸&部。”
世纭笑起来,好像自己也曾经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现在觉得,大胸&部也没什么了不起。”
“……”
“所以,我们永远没办法知道,以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就没必要困扰啦。”
世纭怔怔地看着子默的侧脸,忽然发现,木讷的她并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木讷,或者是……她们以为没有改变的内心,其实已经改变了,只是她们自己并没有发现而已。
她们没有再说下去,子默认真地开着车,项屿仍然闭着眼睛,一时之间,车厢里很安静,只听到电波里的一首首英文歌,听得世纭有点失神。
I've made up my mind,
No need to think it over,
If I'm wrong I aint right,
No need to look no further,
This ain't lust,
I know this is love
But, if I tell the world,
I'll never say enough,
Cause it was not said to you,
And thats exactly what i need to do,
If I'm in love with you,
Should I give up,
Or should I just keep chasing pavements?
Even if it leads nowhere,
Or would it be a waste?
Even If I knew my place should I leave it there?
Should i give up,
Or should I just keep chasing pavements?
Even if it leads nowhere
……
世纭和子默不禁随着歌声哼唱起来,她们并不知道那是谁唱的,只是不约而同下意识地随着歌声哼唱着,或者,世纭想,她们是被歌词感动了。
轻灵却富有磁性的女声就这样低低地吟唱着,直到一曲终了。有那么几秒,车厢里一片寂静,然后另一首歌响起。
世纭无法肯定,但她确实觉得,自己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是,子默的叹息。
世纭还是会偶尔打石树辰的电话,但得到的回答始终都是关机,她有点不安起来,他究竟去了哪里,以及……他要跟自己说的话究竟是什么?
可是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十一月最后的那个星期六,世纭去了蒋柏烈的诊室,让她有点惊讶的是,他受伤了。
“你该不会……也是烫伤吧。”她想到一个月前自己的样子,觉得手臂上的皮肤还隐约记得那种疼。
“不是,”他抬了抬被包扎起来的左手手掌,毫不介意地说,“是跟人打架。”
“打架?”世纭愕然。
这样温文尔雅的蒋柏烈,也会跟人打架吗?
“嗯,”他把温热的牛奶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今天只能麻烦你最后自己去洗一下杯子了。”
“哦,好。”她怔怔地点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会很奇怪吗,”他又晃了晃手掌,“只要是男人都会打架的吧?”
“……发生了什么事?”
“前几天去酒吧,有一个陌生男人走过来跟我挑衅,然后就打起来了。”
“……你喝酒了吗?”
“刚坐下来,正打算喝呢,”他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一脸疑惑,“有一个男人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叫‘蒋柏烈’,我说‘是’,他很不友善地开始盘问我的事,接着我就不甩他,然后就打起来了。”
世纭抓了抓头发,实在很难从他这简短的描述中判断究竟他为什么得罪了别人——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话。但也不排除他是醉酒了之后,做出什么不友善的举动,引得别人来挑衅。
“我绝对没有喝醉。”蒋柏烈没等她提问,就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么,”她下结论,“我只能说,你很背。”
“不知道,”他的表情像是很无奈,“我好像很容易受到同性的排挤。”
“?”
“难道,”他顿了顿,看着世纭的眼神带着迷茫,“是因为我很讨女人喜欢吗?”
“……”世纭干笑了两声,“也许吧……不过你也不用想太多……”
因为说不定,那个陌生男人只是单纯地心情不好或者看他不顺眼而已。
蒋柏烈微笑起来,他的笑容很温柔,让人难以想象他打起架来是什么样子。
“不好意思,最近总是有点反客为主地跟你说我自己的事情。”
“啊,没关系,我觉得这样很好,”她连忙摆摆手,“感觉我们的距离拉近了,不是生硬的病人和医生的关系,这样子……我就没那么紧张。”
“跟我谈话的时候你很紧张吗?”蒋柏烈忽然问。
“嗯……”她不由地紧张地说,“有时候,会有一点。”
他仍然微笑着,但眼神却是犀利的:“那是因为,你在害怕,害怕告诉我一些事情,或者害怕我问一些你无法坦然回答的问题——不是吗?”
“……”她说不出话来。
“我想也许,是时候让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了。”
“?”
“从下一次开始,我会不顾你的感受,毫不犹豫地问一些我一直想要知道的问题……可以吗?”他嘴角的那一点点微笑,让人觉得很刺眼,像是一只温柔的小猫忽然变成了凶狠的老虎。
世纭怔怔地点了点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去反驳他,也许,是因为根本无法反驳他。
“好吧,”蒋柏烈又变成一只温柔的猫,“那么这次我们先来谈点轻松的话题,比如最近还有梦到金发碧眼的美女吗?”
世纭洗完杯子,从诊室出来的时候,有点心神恍惚。她一直在想蒋柏烈的话,心里没来由地紧张,究竟,他会问些什么,他一直想要问的又是什么?
她直觉地想要逃避,也许随便搪塞一下就可以,但她知道她不能——或者说,这样不行。因为蒋柏烈是一个聪明到可以发现她在撒谎的医生,而且,她并不想撒谎,因为她是来寻求帮助的,如果病人对医生隐瞒自己的话,也许就永远也无法得到帮助。
秋风渐起,医学院的主道两旁,枯黄的树叶厚厚地铺了一层又一层,踩上去有清脆的树叶断裂的声音,她很喜欢这声音,有点撕心裂肺。
手机响了,她才回过神来,屏幕上跳跃着的那串数字让她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喂?”
“在哪里?”他总是这样不客气,连一句礼貌的问候语也没有。
“干吗?”她也回答得生硬。
“看电影吗,”他顿了顿,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票买好了。”
她开始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安排了什么眼线在她周围,要不然为什么每一次她有空的时候他都会刚好打电话来叫她去看电影呢……
“半小时内到哦。”他自顾自地吩咐一句,就挂了线。
世纭无奈地皱起眉头,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口拒绝——实际上她应该一口拒绝的吧?
她把手机放回包里,抬手看了看表,快步向学校门口走去。走着走着,她开始奔跑起来,半个小时……就要来不及了,可是为什么,一边埋怨那个性格恶劣的家伙,一边又有一点雀跃呢?
世纭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正好是半个小时,她吁了口气,走进电影院,远远地看到袁祖耘正靠在角落里发呆。
今天的他跟平时有点不一样,白色粗棉衬衫的下摆露在牛仔裤外面,脚上穿了一双故意做旧的白色帆布球鞋,手臂上挂着黑色的长外套,鼻梁上还是架着那副黑色金属边的眼镜,眼神透露着一些忧郁。
忧郁?
她不禁看着他,钟情于恶作剧的人也会忧郁吗?
“喂!”他忽然看到她,于是站直了身子,等着她走过去。
“你为什么每次都这么自信我能够在你规定的时间里面赶到?”她接过他塞在她手里的爆米花筒,没好气地说。
“没有啊,”他茫然地摇摇头,“我只是算了下什么时候该进去,才告诉你时间的,你要是不能到也没办法,大不了就买下一场。”
“……”可是,她却为了能够赶上他说的时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进去吧,快开场了。”他很自然地推着她去检票。
这一次他们进场的时候灯还没有暗下来,两人找到了座位,坐下来,世纭拿起票根看了一下,问:“是什么电影?”
“看了就知道。”他一手撑着下巴,卖关子地说。
她没有再问,只是抿了抿嘴,抓起爆米花吃起来。他那张戴着眼镜的侧脸,让她有点不习惯:“最近你为什么老是戴眼镜?”
他稍微侧了侧头,看着她:“因为我的角膜发炎了,医生说暂时不能戴隐形眼镜。”
“啊,”她惊讶地说,“原来你是戴隐形眼镜的……”
“很奇怪吗?”他扯了扯嘴角。
“没有……”世纭转回头,闷闷地回答,假装认真地吃起爆米花来。
“那么,”他又说,嘴角带着微笑,“你觉得我戴眼镜好看,还是不戴好看?”
“有区别吗?”她一脸假笑,想起子默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当时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着实愣了一阵,于是今天,她也很想让身边这位“性格恶劣先生”愣一愣。
“男人在我看来,长得都一样。”
但是袁祖耘却没有任何她预期中应该有的反应,而是稍稍眯起眼睛看着她,用很诚恳的语气问:“你是指……哪一部分?”
“……”世纭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幸好这个时候灯忽然暗下来,银幕上开始播放广告,要不然,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去接他的话。
等到电影片头出现的时候,世纭有点疑惑地发现,像是一部伦理片,一对普通的夫妻过着普通的生活,没有孩子、没有矛盾、没有争吵,直到有一天遇上了一件有点奇怪的事。
她转过头看着袁祖耘,他正兴致盎然地看着银幕,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上,反射着白光。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嘴角带着一点点的微笑,有点邪恶的微笑。
世纭不得不转回头继续看下去,可是影片的色调却越来越暗沉,她茫然地看着、思考着,直到突然意识到这是一部……鬼片?
她不自觉地咽下哽在喉咙里的爆米花,人往座位下面缩了缩,心里开始紧张起来。
“喂……”
她用手肘顶了顶身旁的袁祖耘,他把脸凑过来,眼睛却还是看着银幕,她不得不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这是鬼片……”
“我知道……”他也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眼睛还是没有看她。
“为什么带我看这种片子?”她咬牙切齿地继续跟他“咬耳朵”。
“因为据说很好看。”他对于她提出的问题,永远回答得不慌不忙。
世纭皱起眉头,紧紧地抱住怀里的爆米花筒,终于明白自己是上了贼船。
“你害怕吗?”过了一会儿,袁祖耘又凑过来小声问她。
“……有、有一点。”她回答得别扭。
他转过脸来看着她,像是要看她究竟有多害怕,是如她自己所说的“有一点”呢,还是其实非常害怕。
世纭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不过总之一定非常尴尬,当人想要掩饰什么的时候,一定是很尴尬的吧。
他忽然伸出手臂勾着她的脖子,世纭愣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这个动作像是很亲密,却又好像仅仅是要跟她开玩笑,她的心跳不争气地乱起来,甚至忘记了挣扎。
银幕上出现一个鬼怪的镜头,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往他那里缩了缩,周围人的惊叫更加重了恐怖的气氛。
袁祖耘轻笑了一声,大大的手掌绕过她的脖子遮在她眼前,手心温暖而粗糙,却让她忽然有一种安全感。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掌,在她头顶低声说:“下面这一段应该没什么可怕的。”
世纭挣扎了一下,想要坐直身子,却被他的手臂卡着不能动。
她转头瞪他,一脸愤怒,他却拍了拍她的头:“好了别吵,可怕的就要来了。”
她看向银幕,他那只大手掌忽然又遮在她眼前,等到放开的时候,男女主角已经一副跟妖魔鬼怪大战结束的样子。
世纭疑惑地皱了皱眉,倏地恍然大悟:难道说,他早就看过这片子?!
当电影里旭日东升的时候,袁祖耘也抽回了手臂,灯亮起来,影片结束。
走出电影院,她很想问出心中的疑问,可是最后,她还是垂下头,什么也没说。
也许有的问题,不知道答案会更好。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有点心事重重,总觉得心里有点什么,却又不知道那种莫明其妙的情绪究竟为哪般。
袁祖耘还在谈论着刚才电影的情节,她更加相信他是看过的,否则不会连一个细节都分析得头头是道。她忽然觉得他很可怕,比鬼还可怕!
吃过饭,世纭依旧无法拒绝他送她回家的坚持。出租车上的她,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想起他那温暖而粗糙的手掌,不禁有点失神。
“冬天就要来了啊……”他忽然说。
她看着他的侧脸,还有那副架在鼻梁上的黑色金属边的眼镜,忽然觉得,他那偶尔流露出来的忧郁……会不会是因为寂寞?
他们竟然有了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甘愿自得其乐地寂寞着,也许有埋怨,却也有着一点点的享受。
说不定,他们就是庞大的银河系里,两颗小小的寂寞星球。
世纭坚持送到楼下就好,她跟出租车里的袁祖耘点点头,算是告别,橘黄色的车子很快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她转过身低头向公寓楼走去,她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语的感觉,就好像,忍不住偷偷地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觉得快乐,却又有点自责。
她走到楼下,抬起头,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世纭……”石树辰从车里出来,锁上门,双手插袋。
“……”她看着他,咬了咬嘴唇,说不出话来。
他仿佛也有点尴尬,不自然地抿了抿嘴:“李若愚说……我不在的时候,你找过我。”
“嗯,”她点点头,“但是她说你去度假了。”
“嗯,”他也点点头,经过了两次不欢而散的他们,像是有点生疏,“昨天刚回来。”
“哦。”
“我们一定要站在这里谈吗?”石树辰缩了缩肩膀,她才注意到气温早就降下来。
连忙邀请他上去,门口的鞋柜上就放着包裹在纸袋里的西装外套,那是他上次落下的,她一直放在那里,提醒自己要还给他。
“随便坐。”她去厨房烧了一壶水,想要泡茶给他喝。
“刚才送你回来的……”他忽然说,“是袁祖耘吗?”
世纭怔了怔,点点头。
“可以知道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吗?”石树辰抿着嘴,眼神像是带着恼怒和担忧。
“就是普通的同事,”她转过身去,假装看着炉子上的水壶,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甚至连朋友也称不上……”
有谁愿意跟一个性格恶劣的人做朋友?
“那他为什么会送你回来?”他直言不讳。
“……”
“还有上次,他为什么会在你家里?”
世纭下意识地伸手去拔水壶的盖子,想要亲眼看着水沸腾起来:“巧合而已……”
“巧合?”他冷哼了一声,像是不能接受她的答案。
“……”
“……”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好像谁也不愿意妥协。
最后,世纭看着沸腾起来的水,闷闷地说:“我跟他……什么也没有。”
“世纭,”石树辰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于,可以称之为冷漠,“你别傻了。”
“……”
“他喜欢的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