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纭:“只是在等着也许有一天早晨醒来,能够说服自己,不再去想曾经执着着的某些东西,然后做一个普通的、快乐的女人,就像你刚才说的,找一个爱你的男人结婚、生小孩,把孩子抚养长大,走过平淡的一生。”
“也许每个人都在等着这一天……只是在此之前,我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坚持自己心里的某些执着,直到那一天来临为止。”
蒋柏烈:“你说过,你们是路西法与米迦勒。也许你们并不是。也许你们都是米迦勒,只不过是正反两面的米迦勒。”】
一排排整整齐齐挂着的吊灯散发出金色的光芒,世纭有点晕眩,不禁想,水晶难道不是应该折射出白色的光芒吗,为什么是金色的……
她看了看身旁的袁祖耘,从筵席开始他已经喝了很多杯酒,不知道的人大概还以为正在上演“新娘结婚了,新郎不是我”的剧目。看起来,他不止烟瘾很厉害,连酒瘾也很厉害。
“别喝了。”她忍不住制止。
他却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有点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手却还是把酒杯往嘴里送。
灯忽然暗下来,一对新人再次出场,司仪提示说烛光仪式要开始了。世纭在黑暗中伸出手,不着痕迹地夺下袁祖耘的酒杯,低声在他耳边说:“再喝下去你就要醉了。”
他垂下手,没有去抢杯子,黑暗中,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凑到她耳边,说:“也许我就是要喝醉……”
世纭感到一股红酒的气味隐隐传来,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你醉了我可不会管你。”
他沉默,沉默了很久,直到她疑惑地转头看着他。追光灯无意间扫过他们,只有短短的两秒钟,但她却抓住了他那张稍纵即逝的脸——令人惊讶的是,那是一张面带微笑的脸,像是沉迷于一些人或事物之中,跟平时的袁祖耘不同,此时此刻的他,仿佛是十几岁的少年,满足于自己小小的幸福,即使比自己幸福千百倍的那对新人就在眼前,也动摇不了他的笑脸。
世纭举起他的那支酒杯,不禁怀疑里面究竟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袁祖耘喝醉了,他真的醉了。
“我去下洗手间。”袁祖耘忽然站起来,黑暗中,脚步有点凌乱。世纭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跟了过去。
他颇有礼貌地向服务生询问了洗手间的位置,快步走进去。跟着他来到门口的世纭,听到里面传出清晰的呕吐的声音,不禁皱起了眉头。
过了一会儿,里面一片安静,她踌躇着,终于忍不住喊道:“喂,你没事吧?”
他没有回答,像是平空消失一般,但她却怀疑他是睡着了。
“袁祖耘?”她尴尬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我还活着……”他打开洗手台上的水龙头,拼命冲刷着台盆以及自己的手和脸。
“哦……”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为什么如此拙劣,可是除了这个“哦”字,她再也说不出别的来。
“我醉了。”他关了水龙头,用纸巾擦着手和脸,平静地说。
“嗯……”
“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吗?”他转过头,看着她的背影。
“……”她僵硬地挪了挪脚步,“不记得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袁祖耘的脚步依然有点凌乱,但脸上却带着微笑。
世纭找到梁见飞,请她跟新娘打个招呼,又聊了几句就从会场出来。
袁祖耘正靠在自动扶梯旁的金属栏杆上,侧过头,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眼镜已经摘下来放在西装的口袋里,他摸出一包烟,叼在嘴里,另一只手就准备按打火机。
“别抽了。”世纭走过去从他嘴里抢了烟,丢在旁边的垃圾桶里。
他手里的打火机却已经点上了火,嘴唇还怔怔地摆出夹着烟的形状,大概真的因为醉了,所以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点迟钝。
“走吧。”她双手插袋,走上自动扶梯。她听到身后跟来的脚步声,没有回头望,她很怕看到他的眼神,那种没有了眼镜的遮掩之后的赤裸裸的眼神。
“喂,”身后的袁祖耘说,“我是一个喝醉了的人,你能不能……不要走那么快。”
世纭停下脚步侧过身子看了看他,想等他走上来,他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嘴角扯着一点点似有若无的笑容。
“喂,你可以来扶我一下吗?”
“……”她咬着嘴唇,眯起眼睛盯着他,无法分辨他是不是真的需要她去扶。可是最后,她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臂,尽量把他当作要过马路的老爷爷。
但他却挣脱了她的手,接着很自然地把手臂架在她肩膀上,重心靠向她:“这样比较好。”
世纭皱起眉头,被他的重量压得踉跄了一步,她不敢抬头,因为他的脸就在她的头顶,她能够感受到他每一个呼吸,像海浪一般。
他们慢慢向饭店门口走去,门童早就叫了部出租车,并且很敬业地打开了车门,世纭把身上的重量塞进车厢,跟着坐进去。袁祖耘清楚地向司机说出了自己的地址,然后就闭上眼睛,像正全力以赴地压制那股醉意。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彼此都是不存在的,可是却又不由自主地各自揣测着对方的想法。世纭悄悄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个醉了的男人,忽然感到一阵害怕,没来由的害怕,好像自己一直守护着的东西,就要被撕得粉碎。
她放在座椅上的手指轻轻地颤抖着,他握住那只手,用温暖而宽厚的手掌包裹着,他的双眼还是紧闭着,嘴角有淡淡的温柔:“怎么这么冷……”
她想要挣脱他,却被握得更紧,她侧过身伸出另一只手去推他,他却只是睁了睁眼睛,低声说:“别吵,我现在头疼……”
世纭第一次发现,自己在他面前变得那么渺小,即使用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扳开他的手指,于是她赌气地放弃了挣扎,别过头去看着窗外。他没有理睬她,更没有把她的赌气当一回事,继续闭目养神。
到了袁祖耘家楼下,世纭趁他付钱的时候迅速抽回手,插在口袋里,别扭地下了车。可是那种温暖的感觉却怎么也赶不走,以致于,她不自觉地握了握另一只手,那简直要冻僵了。
袁祖耘从车里出来,又理所当然地靠在她身上,声音确实带着醉意:“走吧……”
原本就盘旋得让人头晕的楼梯,此时对世纭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她忽然有点后悔说要送他回家,因为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醉了。
“你背我上去吧……”他说。
“别做梦了……”她回答。
“不可以做梦吗……”
“不可能实现的梦最好少做……”
“哦,那好吧……”
他们花了十五分钟才从一楼走到五楼,世纭累得有点喘,那只原本有点冻僵了的手此时热得冒汗。
袁祖耘摸钥匙开门的动作干脆利落,世纭顾不得换鞋,先把他扶进去丢在沙发上,然后轻轻抚着自己额上的汗,觉得口干舌燥。
“冰箱旁边有矿泉水……”他半睁着眼睛说。
她走过去,拿起矿泉水瓶子扭了开来,刚要往嘴里倒,就听到他从沙发上传来的声音:“我是叫你拿过来给我喝……”
“……”她的动作僵硬地定格,然后悻悻地放下瓶子,重新盖上盖子,走过去递给他。
他没有说一句感谢,而是直接在她面前把整瓶水都喝光了,接着把脚架在沙发扶手上,懒懒地说:“鞋子……”
她咬了咬嘴唇,还是伸手去解他的鞋带,那两只巨大的黑色皮鞋很快就安静地躺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
“热毛巾……”他扯了扯衬衫领口,像是不太舒服,西装和外套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咬着牙走进浴室,打开热水龙头,然后随手在架子上抽了一条比较干净的毛巾,开始在热水里冲洗,为了不让毛巾冷掉,她把热水开到几乎可以称之为烫的程度,却不在意自己已经红了的双手。
她把毛巾丢到他脸上,见他没有反应,只能龇牙咧嘴地动手帮他擦起来。
她在心底吼叫:袁世纭,你到底怎么了,你又不是他的保姆!
可是双手却停不下来,或者说,她无法看到他难受的样子却不去帮他——这是一个,对她来说几乎陌生的袁世纭,连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
“喂……”他半睁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想洗澡……”
“请便。”她冷着脸,起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
“我……”他还是那样看着她,好像在酝酿着什么。
“我要回家了。”她想要挣开他的手,却还是发现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脱身。
忽然,他迅速起身,拉着她就往浴室走去,然后趴在洗手台前,把刚才喝下去的矿泉水全部呕了出来。
世纭没有再挣脱,而是轻轻拍着他的背,眼里流露出一丝心疼。
他又再干呕了一会儿,才打开水龙头开始放水,用一只手往脸上扑水,但握着她的那只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他一手撑在洗手台上,水从脸颊流到下巴,再滴到他的衬衫上。他们并没有看着彼此,而是透过墙上的镜子看着对方的眼睛。
“你知道吗……”他用一种,带着醉意的磁性的声音说,“我现在很想吻你……”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们看着镜子里的另一个人,就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两个青涩的少年人,手牵着手,微笑着从镜子里打量对方,时光机器飞速运转着,可是他们浑然不觉,就像是被下了一道魔咒,不知道该如何收回视线。
“但是我知道,”他的声音打破了这个魔咒,“没有一个女人喜欢被刚刚呕吐过的男人吻,所以……”
“?”
“还是算了……”他笑起来,带着一点点恶作剧的意味,又像是为了要掩饰什么。
世纭觉得自己的脸上很烫,她不敢再看镜子,只是紧紧地皱着眉头,她想要骂他,但是又觉得这个时候如果骂他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撒娇,于是她咬住嘴唇,什么也没说,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他忽又把手臂架在她肩上,声音柔软地说:“我头晕……”
“头晕就去睡觉啊……”她生硬地回答。
“你能扶我去床上吗?”他一边问,一边已经迈开脚步向卧室走去。
世纭跌跌撞撞地,把他沉重的身躯丢到床上,看到他一脸迷茫地看着自己,她甚至有冲上去掐住他脖子的冲动。
“我走了!”她挣开他的手,有点负气地宣告。
“不行……我不是说过,如果我喝醉了,最好留下来陪我……”他还是要来抓着她,却不像一开始那么有力,好像真的是醉了、也累了。
“我已经送你回家了。”她提醒。
“等到我睡着吧,”他像是真的在央求她,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涣散起来,“好吗……”
世纭咬了咬嘴唇,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心软了,算了,她想,就答应他一次吧……不过下不为例。
她把床上胡乱叠在一起的被子统统盖到他身上,然后双手抱胸靠在窗台上:“你睡吧,我会等你睡着以后再走。”
袁祖耘终于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闭上沉重的双眼,没过几分钟,就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以及一些听不懂的喃喃自语。
他的床头摆着一本书,背面朝上,她认得那是项峰写的书,因为他好像也给过她一本,只是她从来没有读过。
世纭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很累——任何一个被他这样折腾的人,都会觉得累吧?
可是,她苦笑,为什么是自己呢?
她确定他是真的睡着了以后,就蹑手蹑脚地想要走出去,经过书桌的时候,无意间瞥见那只仍然被放倒的像架,恍惚间,她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她记起上一次自己想要去扶起它的时候,袁祖耘忽然出现了,当时她不知道有多尴尬,就像是被主人当场抓住的小偷。可是这一次,她觉得心中又像是打着鼓,然后有一个声音说:世纭,还是算了吧……
她扶起像架,看着照片上的人,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忽然,她把像架放回去,还是那样背面朝上。她径自走到客厅,穿上外套背上背包,悄悄地走了。
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把那只像架扶起来一样。
回到家的时候,她隐约能听到楼上楼下传来的欢呼声,以及远处放着烟花爆竹的声音,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十二点过五分,原来……新的一年已经到了。
她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去烧水,水烧开了,才想起家里是有饮水机的。
她苦笑了一下,捧着盛满了热水的杯子坐到电脑前,打开她常去的网站,找出录音文件,听了起来。
“收音机前的各位听众朋友们——圣诞快乐!”她以一种愉快而兴奋的口吻说。
背景音乐是百货公司里经常能够听到的反复吟唱着的:“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and Happy New Year!”
“这里是书璐在纽约为您带来的中文广播节目,马上又要迎来新的一年,不知道各位心中对过去的一年有什么遗憾,而对新的一年又有什么期许呢?小的时候,父母常常告诉我们说,在新的一年即将开始之际,虔诚地对神明许愿的话,说不定就能够实现,所以每当要过年的时候我们这些小朋友总是要恭恭敬敬地在心中勾勒出神明的样子,然后好好的、大肆地许一番愿——这恐怕就类似于西方国家的小孩对于圣诞老人袜子的膜拜一样吧?但是可笑的是,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们就把许愿的事情抛到脑后了,因为那毕竟是虚无的、遥不可及的东西,攥在手里的红包才是最真实且触手可及的幸福吧。
“好了,那么首先来读一下听众来信吧,是关于那个糖果和糖纸的问答——不知道收音机前的朋友们是不是跟我一样对这两位充满了好奇?好吧,那么这次‘云淡风轻’来信说,想要请我转告‘寂寞星球’——说实话,读这样的转告不知道为什么真的让我觉得很过瘾呢——他要我转告说,‘其实,糖果和糖纸,这根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吧’……嗯,就只有这么一句。那么‘寂寞星球’,你听到了么,以上是‘云淡风轻’要对你说的话。
“嗯……虽然书璐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如果这句话想要被传达到的人能够理解的话就可以了,不是吗?只是话说回来,‘云淡风轻’你的话也太少了吧,好不容易给我发一封邮件,可不可以多说一点呢,你这样真的让我们大家很摸不着头脑,连编导都质问我为什么要在节目中加入这么不着边际的内容……哈哈,可是我想,如果我的节目可以给以上这两位一点点的帮助的话,都算是一种荣幸——所以,我会不遗余力地继续在电波中为各位传话的哦。接下来先放一首歌吧……”
糖果和糖纸……根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
那是什么?只是一个借口,或者一个荒谬的玩笑?
世纭想要思考,却觉得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她想要说服自己不去想袁祖耘的脸,却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勾勒起那个轮廓。她的身体里,像是总有两股力量在交战,使得她越来越想要找到一个真实的自己。
她怔怔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忽然响起,那阵悠扬的钢琴声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一时之间有点犹豫要不要接起来。
“喂……”她把手机放在耳边,过了几秒,才迟疑地说。
“你……没睡吧?”石树辰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疲惫,但却很温柔。
“嗯,没有……”
“我刚才想……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我想你如果睡了的话就会关机的,所以就打打看……”
“哦……还没睡。”她抿了抿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得小心翼翼,不再是无话不谈。
“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在整理一些东西,然后找到了一些我们高中时的照片,还有其他的东西……忽然很感慨,所以想给你打个电话。”
“嗯……”她从沙发上起来,踱到窗边,“是什么?讲给我听听。”
石树辰像是得到了鼓励般,声音不再显得那么紧张:“哦,有几张是我们高二学工时候的照片,不是照我们自己,而是参加摄影小组时为了完成老师的作业而拍的照片。”
“啊……”世纭在脑海里寻找那个画面,“后来还自己冲印出来……”
“嗯,”石树辰的声音像是带着笑,“你还记得拍了什么吗?”
“不太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
“……”
电话那头沉默着,忽然却传来一阵——怎么说呢——带着宠溺的笑声,好像有点无奈,不过又是宽容。让她忽然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电话那头的他,都不会生气,只是摇着头,轻轻地叹气而已,并且脸上总是挂着温柔的微笑。
“你啊,”他接着说,“我有时候很怀疑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没有,”她连忙否认,可是却又迟疑着,“……为什么这么说?”
他又笑了,她甚至可以想象,此时此刻他的笑脸,是多么快乐——只是,他真的很快乐吗?
“没什么,”石树辰顿了顿,“照片上,是人民广场的鸽子,我还记得那时候你跟我说,那里的鸽子原本都很开朗……”
“?”
“……否则不会毫无顾忌地穿梭在人群里。”
“啊……”世纭也笑了,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爱。
“然后你又说,它们现在变得高傲了,因为喂食的人越来越多,被宠坏了。”
“是吗……”
“后来你真的交了一张鸽子的照片当作业,老师还问你说——”
“——这到底是鸽子还是母鸡啊?”她抢着说,然后笑起来,笑得很开心。她也听到他的笑声,开朗中带着温柔,好像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笑的时候眼睛变成一条弯弯的线。
“你知道吗,”他说,“有的时候,我有点分不清楚。”
“?”
“我怀念的,到底是那时的我们,还是……只是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
“……”
他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她忽然觉得,他其实也满怀心事,像是要把自己从茫然中拉出来,却又沉迷于那样的茫然之中。
她苦笑着,到底,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像她一样,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人?
“我订了机票。”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像是被从幻想空间打落到现实之中。
“哦……”
“是在二月底。”
“……”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在一月底之前给我一个答案?”
世纭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哦……不过其实——”
“——你不必现在回答我,”他打断她,“真的不必。不管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有答案了,还是到了那个时候再告诉我吧,好吗?”
“好……”她看着远处的霓虹灯,早就关了,但底部有红色的灯忽亮忽暗地闪烁着。
“元旦快乐!”
“元旦快乐……”
可是,世纭不禁想,这个元旦,是注定不会快乐的吧。
世纭再次见到袁祖耘的时候,距离那个醉酒的跨年夜,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因为她感冒了,并且像那次的他一样,把所有的症状都经历了一遍,只是没他那么厉害。
她请同事帮她申请了三天事假,不敢说自己病了,否则传到那个性格恶劣的人耳朵里,他说不定又会做出什么事来吧。
等到她回公司上班的那一天,已经是星期五,天气非常好,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她把自己包裹在黑色的羽绒服里,围上厚重的毛呢围巾,遮住了半张脸,再戴上大大的太阳镜,她站在电梯厅的角落里,偷偷地从嵌在墙壁上的反光条上打量着自己——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这身行头,即使去阿拉斯加也没问题吧?
电梯来了,她第一个走进去,按下按钮之后就安心地靠在角落里。人们陆续进来,她看着自己的脚尖,思索着石树辰的话。这几天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想到他说的话,以及那个她不得不等待的日期。
是不是,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所以不愿意去面对,情愿设定一个日期,去慢慢地等待,好让自己的心变得不那么痛?
那么……从这一点上来说,石树辰跟她有点像。
一对男式球鞋顶着她的脚尖,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想要去嫌弃它们的主人。只是当她看清楚那个主人的脸时,忽然变得不知所措。
袁祖耘正面对着她,一脸狐疑地俯视她,那种眼神……会让人在寒冷的冬天冒汗。
他在窄小的空间里伸手摘下她的太阳眼镜,然后挑眉看着她,仿佛在说:你这样乔装打扮是想干什么?
世纭瞪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睛不再看他。反正再看也只是互相瞪眼而已,倒不如装作若无其事地忽略他。
但他却不依不饶地——隔着她那根厚重地围住她半张脸的围巾,在几乎已经看不到轮廓的情况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让她不得不看着他。
她想瞪他,鼻子却不由自主地痒起来,她眯起眼睛,忽然打了一个很闷的喷嚏。那些从她鼻子里面喷出来的,原本应该喷在围巾上的东西,此时此刻毫无保留地喷在了袁祖耘捏着她下巴的那只手上。
世纭看着面前这只有点僵硬的手,眨了眨眼睛,不敢抬头。
电梯到了他们公司的那层楼,袁祖耘不着痕迹地放下手,转身走了出去。世纭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吸了吸鼻子,又有要打喷嚏的冲动。
部门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只有几个同事零星地坐在座位上吃早饭,世纭经过袁祖耘的办公室门口,想要回自己座位的时候,忽然被他一把拽了进去。
“喂,”他关上门,伸手拉下她的围巾,“请问你这三天事假是去忙什么了?”
“很多事。”
“忙着生病吗?”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偶尔。”
他看着她,像是想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喂,”他脱下外套挂起来,“我收回我前几天说的话。”
“?”她有点心跳加速地瞪他。
“你不怕我,一点也不怕,反而是我比较怕你。”
真的吗?
世纭苦笑着,他哪里怕她了?
“拿去。”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盒感冒药,递到她手边。
她迟疑地接过来,想说“谢谢”,却哽在喉间,说不出来。
那天以后,世纭的感冒很快好了,她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那盒感冒药的作用。也许是,也许不是。
她和袁祖耘谁也没有提起跨年的那个晚上的事,就好像是日历上无关紧要的一页,被很快地翻了过去。
那个周日,世纭原本要去蒋柏烈的诊室,他却临时打电话来说因为要赶场监考,所以改在下个周末。她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无奈,明明会因为他的提问而感到紧张,却还是觉得心里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最近,她就是在这种不明所以的矛盾中度过,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有它的两面性,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不过也许,就像“云淡风轻”说的,那根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
周日下午的太阳很好,世纭开车去超市采购。她看着坐在购物车上的孩子们的笑脸,还有年轻的情侣、夫妻们手挽着手,或是互相搀扶着的老年人,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温暖,却也看到了自己的孤单。
她努力地压抑着那种灰暗的情绪,想让自己看起来快乐一点,但鼻子却不住地发酸,她忽然很希望有一个人会拍着她的肩膀说:我们去喝杯咖啡吧,顺便再吃点蛋糕。
那是……一个早就离开了她、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人,常常对她做的事情,尽管这通常也意味着买单的人是她。
哦,是啊,每当她孤单的时候,就会想念她,格外地想念……
“喂,你好。”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她转过身,不由地愣了愣。
“来买东西吗?”李若愚推着购物车,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
“不好意思,我很笨,来这里的人都是来买东西的吧,总不可能是来饱眼福的。”她笑起来的时候很甜,嘴角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世纭礼貌地笑了笑,看看自己的购物车,里面只有零星的几样东西,但她还是说:“嗯,已经买好了,正要去结帐。”
“我也是,那一起走吧。”
结完帐,世纭一转身,却发现原本排在她身后的李若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别的收银机前付钱了。她有点不知所措地站着,等待着,其实她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只是觉得不能就这样不打个招呼就走。
“不如,”李若愚提着两只很大的袋子走上来,“我们去喝杯咖啡吧,顺便再吃点蛋糕。”
“……”
一瞬间,世纭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思念的闸门被慢慢打开,那些关于“某个人”的记忆,像洪水一样,汹涌而出。
“你知道吗,”李若愚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像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我本来一直觉得,石树辰很可怜……”
“?”
“因为他喜欢你,但你好像并不喜欢他。”
世纭轻咳了一下,抿了抿嘴,有点不自在地说:“你说话一直是这么……直接吗?”
“大概是吧。”她笑了,“不过后来我又觉得其实他并不可怜。”
“?”
“因为我喜欢上了他,终于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世纭看着眼前小小的蓝莓乳酪蛋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单恋一个人的心情是……”她顿了顿,“当然是会有一点苦涩,可是也有快乐,至少当我看到他笑的时候,就觉得这种快乐远远超过了一个人孤单时候的苦涩。”
世纭苦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为她,还是为石树辰。
“你一定知道,他就要走了吧?”
“嗯……”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我并没有觉得难过,反而松了口气……”她看着窗外,眼里闪烁着泪光。
“……”
“因为我想,如果没有他在身边,我就能忘记这段感情,忘记这种……苦并快乐着的滋味了吧。说不定我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他很爱我,我也会爱上他,然后我们会结婚,生小孩,然后把小孩带大……”
“……”
“你不觉得这样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吗?”她转过头来看着世纭,嘴角的酒窝是浅浅的,苦涩的。
世纭点点头:“很幸福。”
“你心里有喜欢什么人吗?”她忽然问。
“……没有。”
“那为什么不试着接受他呢?”
“……”世纭别过脸去,不敢看她,那对受过伤却还坚定的眼神,让人害怕。
“对、对不起,”李若愚忽然低下头,有点不自在地咬了咬嘴唇,“问这样的问题,实在太傻了……这就好像是问,石树辰为什么不喜欢我一样。”
“……”
“……”
“不,”世纭终于开口,“不是的。”
“?”
“我并不觉得傻。”
“……”
“反而我觉得你很勇敢,非常勇敢。一个愿意坦率地表达自己的人,在我看来都很勇敢。”
“……”
“我跟石树辰……也许真的没有缘分吧,这跟我有没有喜欢什么人无关,”她苦笑了一下,“只是我一直把他当作朋友而已,我想如果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接受他的感情,那对他来说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我情愿不要开始。”
“但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他不适合你呢,还是因为你总是想要完美的爱情?”
“不,我没有这样想,相反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爱情,从来没有。”
“那你究竟在等什么?”她直直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疑惑。
世纭放下手中小小的银勺,靠在沙发背上,微笑着说:“那么你又在等什么呢?”
“我……”
“你只是在等自己死心是吧。”
“……”
“只是在等着也许有一天早晨醒来,能够说服自己,不再去想曾经执着着的某些东西,然后做一个普通的、快乐的女人,就像你刚才说的,找一个爱你的男人结婚、生小孩,把孩子抚养长大,走过平淡的一生。”
“这样难道不好么……”李若愚喃喃地说。
“很好,这样很好,”世纭看着她,好像自己也忽然明白了什么,“我也在等着这一天。”
“……”
“也许每个人都在等着这一天……只是在此之前,我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坚持自己心里的某些执着,直到那一天来临为止。”
哦,世纭想,她从来不知道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当她真的听到自己这样说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苦笑着,说不定,她也是一个收集糖果的人。
“那么,”一周后的晚上,蒋柏烈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你打算给那位姓……石的先生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诊室间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墙壁上的挂壁式空调吹出阵阵暖风,也许因为使用期已经很久的关系,机械运转的声音有点大。
世纭躺在皮椅上,一手撑着头:“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哦不,”蒋柏烈给了一个很美式肥皂剧的耸肩,“人是极其复杂的生物,在本人没有做任何表态的情况下,我绝不会武断地去揣测她的意思。”
“……”
“其实我蛮喜欢你的那种说法。”他的手指轻轻地拍打着啤酒罐子,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
“就是,你对那个女生说的‘我们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种执着,在执着消失的那一天之前,我们都还默默地等待着’。”
“你也赞同吗?”
“赞同,当然赞同,”他举起双手摆了摆,“我觉得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吧。”
“……”
“这让我想起了一部电影。”
“什么电影?”
“你猜呢?”他又开始卖关子。
“海上钢琴师?”
“不。”
“阿甘正传?”
“不。”
“……蜘蛛侠?”她不确定地、笑着看向他。
“不是。”
“那是什么?”
蒋柏烈把腿搁在书桌上,一脸微笑地说:“Brokeback Mountain……”
“……”世纭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你不觉得那样很贴切吗?当你说‘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种执着’的时候——”
“——等等,我没有说过这句话。”
“有什么关系,大致就是这样意思,总之当我听到你那样说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一句话——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断背山。”
“心理医生的守则就是,当病人想要他闭嘴的时候他偏要说些直白的话,而当病人想要他说出心里面的想法的时候,他却顽固地开始卖关子吗?”她无奈。
蒋柏烈歪着头想了想,点头说:“基本上,可以这么说——不过这只是守则之一。”
“还有之二、之三?”
“很多,事实上有很多,”他微笑着点头,或许因为喝过酒的关系,声音有点慵懒,“总之我们就是以把病人逼疯为最高守则。”
世纭哈哈大笑起来,觉得他的说法很有趣。
“那么,”他又说,“我现在可以说些直白的话吗?”
世纭抓了抓头发,像是终于迎来了期中考试的学生,紧张地点了点头。
“上次我有问过你,”他顿了顿,像是在想该如何接下去,“你跟你姐姐有没有可能爱上同一个男人,你的答案是否定的。”
“嗯哼……”
“那么,我再换一个问题。”
“?”
“如果你姐姐爱上了某个人,你也会对他有好感吗,还是会觉得很讨厌他?”
世纭抿了抿嘴:“讨厌……一般不会。”
“但你不是说你们喜欢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吗?”
“可是那也并不代表我们会讨厌对方喜欢的那种类型啊。”
“哦……好吧,”蒋柏烈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眼睛,像是承认自己的失误,“那么会有好感吗?”
“好感我觉得也谈不上,就只是当作朋友吧,”她思考了一会儿,又说,“可能会是有亲切感的朋友,毕竟是自己姐妹喜欢的人。”
“但还是会保持一定距离?”
“会,”她点头,“会不假思索地保持距离。”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
“?”
“也许对你们来说,那只是自己的姐妹喜欢的一个人,但对那个人来说,你们却是很不普通的。”
“不普通?”她看着他,像是还无法理解。
“是啊,”他摊了摊手,“因为你们是双胞胎姐妹啊,如果他喜欢你们其中一个的话,说不定会对另外一个也很感兴趣——当然我想说的并不是那种兴趣,而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好奇。你难道不会好奇吗,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跟你喜欢的人如此相似的人存在?”
“……”世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忽然没了勇气。
就好像一个热衷于向电台节目打电话的听众,当终于接通的那一霎那,又手脚冰凉地挂上了电话。
这一年的一月,只象征性地下了一点点雪,那些细小的雪花一落在地上就化成了水,无论怎样也积不起来。
世纭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捧着热咖啡,心想,上海还是不适合下雪,原本就冷到骨子里的寒意如果夹杂着雪,会让人觉得浑身都被冻住了一般。
袁祖耘不知道去了哪里出差,所以尽管她的办公桌上已经垒了一堆文件,却还可以站在窗边悠闲地开小差。
快到下班的时候,石树辰忽然打电话来约她吃饭,她没有犹豫,而是很果断地答应了。自从那个跟李若愚一起喝茶的下午之后,她忽然明白了很多,关于她自己、关于石树辰、关于他们。
她像是忽然明白了,有些事,是她不得不做的。
她特地约在八点,因为这样她还有时间先回家一趟,去取一些她想要交给他的东西。
八点差五分的时候,她踏进餐厅门口,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石树辰。
“在正式点菜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石树辰把菜单递给她,很绅士地说,“刚才我已经忍不住先点了一份烤地瓜,而且全部吃完了。”
“你是想说你刚才在路边买了一个烘山芋然后全部吃完了吗?”
“好吧,我是这个意思。”
两人相视而笑,忽然之间,世纭觉得原本隔在他们中间的那些似有若无的东西消失了。他们不再对彼此小心翼翼,反而多了一份坦然。
点完菜,世纭把手里的纸袋递给石树辰:“里面是你的西装外套,丢在我家了,好几次都忘记拿回去。”
石树辰愣了愣,然后微笑着接了过来,只是这个笑容里面,像是还夹杂着什么。
他们又能海阔天空地聊着,尽管没有以前那样的无话不谈,却也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顾忌。他们回忆了很多事,很多青葱岁月里一起做过的事,可笑也罢、可叹也罢,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都是很珍贵的记忆,即使只是一件普通的小事,当说出来的时候能够得到共鸣,她觉得那就是一种快乐,最默契的快乐。
世纭特地没有开车,是为了当晚餐结束的时候,石树辰可以送她,但是他却错愕地双手插袋,告诉她自己也没有开车,而是打算要搭她的车。
他们站在飘着细雨的餐厅门口,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载满了人的出租车,不禁再一次相视而笑,只是这一次,是苦笑。
“走吧,我家离这里不算太远,”石树辰拉起世纭连帽外套上的帽子,遮住了她的头,“我可以回去取车,然后送你。”
“好。”她冻得鼻子有点发红,却一点也不介意。
他们沿着马路慢慢走着,地上的雨水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得有点璀璨,黯淡的璀璨。
“关于我上次问你的问题,”石树辰说,“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
“?”
“因为这个,”他提了提手里的装着西装外套的袋子,“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的话,一定会把它收在自己的行李箱里,而不是还给我。”
“……嗯。”世纭低下头,看着脚下布满了雨水的路。
“不过或许更早之前,我就知道答案了,”他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天空,“在我提问之前。”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像是在说:那为什么还要提问呢?
“可是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傻,”他低下头,也看着她,眼神很温柔,“明明已经有了答案,还要再寻找其他的答案——也许可以称之为不死心。”
“……”
“你觉得我傻吗?”
“不,从来没有。”她看着他,认真地回答。
他眼神闪烁着,像是在说什么,只是她并不懂。
“傻瓜。”他笑着伸出手,按了按她的头。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世纭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到石树辰面前。
他接过来,用眼神询问她。
“是一块手表。”她回答。
“为什么想到送这个?”
“没什么……”她顿了顿,“只是觉得,希望你能够把过去不愉快的时间忘掉,用它度过新的、愉快的时间。”
他看着她,没有打开盒子,只是微笑地看着她:“那么过去愉快的时间呢,也要忘掉吗?”
她抿了抿嘴,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偶尔……也要忘掉,那是为了让你有更多的空间去记住新的……”
他还是看着她,却忽然像是……一个哥哥看着妹妹。
“如果来送机的话你会哭吗?”他问。
“不知道……”她看着天空,不让眼泪流出来。
“那你还是别来了。”
“?”
“因为帮你送机的时候我可没哭。”
世纭忽然笑起来,忍着泪的笑:“你根本就没来送机。”
“来了,”他一脸平静,语气却很坚定,“只是你没注意而已……”
“讨厌,”她抓了抓头发,“干嘛说这些,我好不容易才让眼泪没有掉下来。”
“好吧,”石树辰露出一个招牌式的温柔的表情,“那就说定了,你不要来送机。”
“哦……”
他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在前面。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变了,就像蒋柏烈说过可以感受到她的改变一样,她也同样能够真实地感受到石树辰的改变,并且那是一种好的改变。
他在家里楼下取了车,送她回去,一路上两人听着电台节目,谁也没有说话,可是气氛却一点也不冷。
“喂!”
世纭打开车门,想要下去,却被石树辰叫住。她皱了皱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石树辰也像袁祖耘一样,用“喂”来代表她的名字。
“?”
他看着她:“送机真的不要来了,连我爸妈我都叫他们不要来了。不过,走之前我会再打电话给你的。”
“哦……”她怔怔地点点头。
“再见。”
“再见。”她转身下了车,挥了挥手,不想提醒自己这也许就是他走之前最后一次见面。
“喂!”他又叫住她。
“?”
“嗯……”他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说,“上次我说,袁祖耘喜欢的不是你之类的话……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
“好吗?”他微微低下头,是因为想要透过车窗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好……”她笑了笑,是她自以为很灿烂的笑,“再见!”
石树辰开着车消失在细雨中,世纭站在公寓楼下的玻璃大门后面,默默地跟他挥手,就好像,是在帮他送机。
她转身走进电梯,按下“31”,然后靠在玻璃幕墙上,看着电子屏幕的数字一点点地跳动。
她想起了2006年的秋天。她独自去纽约,没有告诉任何人。
到达的那一天还是晴空万里,阳光照在她灰色的棒球帽上,让她不由得地眯起眼睛。可是第二天,蓝色的天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头顶上的灰,跟帽子一样的灰色,空中飘浮着一点点的湿意,让人心情低落。
她从地铁站走上来,呼吸开始变得沉重,一个捧着照片的金发女孩从她身边走过,脸上带着微笑。她有点恍惚,像是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身边不断有人走过,照片和花到处都是,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的脸上也挂着那种她无法理解的微笑。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当怀念某个人的时候,除了悲伤之外,还可以有其他的表情。
她走着,淹没在人群中,她看到了曹书璐,她喊她“世纷”,她茫然地摇头,告诉她自己叫做“世纭”。
她继续走,看到人们轮流上台念着死去亲友的名字,她总是有一种错觉,好像下一个上去的人就会念出那三个字——袁世纷——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
她又继续走,她想要让自己远离这里,远离这个可怕的地方……可是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他一脸忧伤地、远远地站着,不需要任何人去理解,也不需要任何人去安慰。她张嘴想要喊他的名字,可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名字。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世纭下意识地走出去,摸出钥匙开了门。
屋子里面漆黑一片,但她却像是早就习惯了,没有开灯,径自去倒了杯水,站在冰箱前喝了起来。
她又想起了跨年的那一晚,当她拿起相框的时候,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两个人。那应该是很久之前的合影了吧,照片里的女孩笑得很甜,她几乎都已经忘记了那种笑容,自从世纷走后,她就再也没看过那种笑容——是啊,那是世纷特有的笑容。
于是,她忽然庆幸自己,没有在2006年9月11日的那天,叫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尽管当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已经想起他叫袁祖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