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柏烈:“我一直有一种感觉:你一直在压抑自己。就好像把一条鲸鱼装进了沙丁鱼的罐头。”
袁祖耘:“你们挥霍着青春,以为这只是美好生活的开始,甚至于,你还很自负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付出比对方多的爱,因为那样会赢得比较轻松。你以为即使失去她,也还有大好的路在等着你去走,那一点点痛苦也许根本不算什么。然而,有一天——”
“——你就真的失去了她。准确地说,她被带走,而且永远也回不来——你知道什么是永远吗?就是你能够想象得到的所有时间,你必须要去面对的,所有的时间……”
“你原本以为的‘仅仅是喜欢’变成了无时不刻的思念,你曾经对自己的告诫变成了悔恨,你所认为的失去之后经历的小小的痛苦……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你甚至希望自己只是觉得痛苦——然而,你所体会的,是远比痛苦更可怕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你有过恋爱经验吗?”蒋柏烈把吸管插进啤酒罐,很孩子气地吸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不过准确地说——是没有。”世纭看着他,不禁笑起来。很多时候,蒋柏烈身上会有一种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可爱。
“我很难相信,因为你看上去很不错——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跟那些乏人问津的女孩形象相去甚远,甚至于我觉得你是属于很有个人魅力的女孩,”他睁大眼睛,像是很惊讶,“而且爱情是女人的生命不是吗?”
“……有些情况下是的,有些不是。”
“可以跟我谈谈那些‘不是’的情况吗,我很好奇。”
“就是……”她想了想,才说,“当你无暇去思考那些事情的时候。”
“那个男人呢?”蒋柏烈放下手中的啤酒罐,一手撑着下巴。
“石树辰?”
“嗯,他爱了你很多年不是吗,你难道一点也不动心?”
“我只把他当作是……一个亲切的朋友。”
“噢……”他笑着哀嚎起来,“你没有这么跟他说过吧?”
“没有……”
“任何男人在被拒绝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话,都会很想死。”
“不,不会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很肯定地说,“石树辰是一个……坚强的人。”
“你欣赏他,却不爱他?”
“嗯……这种说法并不准确,不过你可以这么说,”世纭看着天花板上倒映着的灯光,想象着石树辰的脸,“我想并不能说我欣赏他,但他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
“嗯。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受伤害……尤其是他。”
“我不太明白,”他坐直了身子,像是在接近着什么,“其实你很在乎他,但却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在乎?”
“……也可以这么说,”她有点尴尬,但还是坦诚地回答,“我只是对他没办法产生任何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但……我希望他不会因为我而难过。”
“但那是必然的,既然你拒绝了他,就一定会伤害他啊……”
“我很矛盾……是吗?”
“是的……哦,当然是的,那就是我一直以来对你的感觉。”他像是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或一句合适的话来赞同她,但最终却觉得只有重复认同,或者加重语气,才能够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世纭苦笑着,没有去碰手边的啤酒。其实她很想喝,想用酒精来让自己鼓起勇气,但她冥冥中又觉得自己不能那么做,她必须让自己不依赖于任何人或事物。
“你知道吗,我以为‘爱’是一种天性,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们都会需要它。”蒋柏烈的眼神看上去有点迷茫。
她想了想,无奈地笑了笑:“也许吧,但对我来说不是。”
“那么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
“……”
“好好活着。”
在寂静的夜里,当她听到自己这样说的时候,也不由地怔了怔。
蒋柏烈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姐姐的死,真的对你影响那么大吗?”
“……”
“可是人总是要面对死亡,不论是别人的还是我们自己的。很多事情,尤其是生命,都是我们无法控制的,难道因为她的死你就要改变整个人生吗,世纭?”他看着她,眼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无奈,跟平时那个温文尔雅的蒋柏烈很不同。
离过年还有一周的时间,同事们都像是忘记上发条的机器玩偶,所有的动作与思考都慢了一拍。世纭其实有很多事要做,因为过完年Shelly就回来上班了,她要把所有交接的文件准备好,列出目录和清单,但她却常常被办公室里呆滞的气氛所感染,直直地看着电脑屏幕发呆,直到袁祖耘用那句低沉而响亮的“喂”把她唤醒。
“以后你老板问你有什么特长,你可以很自豪地回答他‘我很会发呆’。”他一手拿着咖啡杯慢慢地喝,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表情则是一贯的“恶劣”。
世纭没有发怒,反而很不知死活地挤出一个假笑:“我老板可没你这么无聊。”
袁祖耘眯起眼睛看着她,像是要说什么,但最后他只是轻哼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
几秒钟之后,世纭桌上的电话响了。
“喂,你好。”她用职业的口吻拿起电话说。
“下午一点跟我一起出去开会。”
她望了望那扇紧闭的门,可以想象里面那个人此时此刻的表情,于是没好气地说:“刚才干吗不说——”
“——就这么说定了。”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世纭瞪大眼睛看了看手上的话筒,忽然有想尖叫的冲动。
这是他最后的报复吗?因为再过几天,她就不归他管了,他再也无法以命令的口吻让她泡咖啡,也无法用加班来威胁她,他不是上司,她也不是下属,她们只是两个关系不太普通的……同事而已。
“请问……”世纭跟着袁祖耘从出租车上下来,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现在是一点半没错,但是眼前的建筑物并不是任何办公大厦,而是……一座电影院?
“走吧。”他没有任何解释,大方地拎着公文包走进去,淡定而从容的背影就像是正要去打球的少年。
身后的出租车已经扬长而去,世纭却仍然怔怔地站着,犹豫了很久,才匆匆跟了进去。
“喂,”站在排片表前的袁祖耘像是很伤脑筋,“看哪个好?”
“你平时那些外出会议,也是在这里开的么?”
他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你猜呢……”
她瞪他,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袁祖耘掏出皮夹买了两张票,然后拽着她的手臂去买爆米花和汽水,下午的电影院里人并不多,他们站在墙角等待检票,一对学生情侣走过,他一边咬着汽水杯上的吸管,一边盯着那个穿超短裙的女生,说:“现在的女学生穿得好辣……”
世纭也忍不住看了看那对情侣,嚼着爆米花:“别盯着人家看,会被以为是色狼的。”
他冷笑了一声,刚想反驳,就听到那个小女生对男友说:“这个大叔一直盯着我看,好恶心,像色狼一样……”
男生回头狠狠瞪了袁祖耘一眼,然后拉着女友走了。
靠在墙角的两人沉默着,直到世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这都是些什么破小孩……”袁祖耘愕然。
看到他气闷的样子,她笑得更厉害,几乎连眼泪也流了出来。
“不许笑!”他咬牙切齿地低吼。
“哦……对不起……”世纭用手指按住眼角,咬着嘴唇,强忍下笑意。
“开场了。”他嘟起嘴,一脸气闷地走过去检票。
其实,她很想说他可爱,一种跟蒋柏烈不同的可爱。
在成熟的驱壳下,包藏着一颗孩子般的心——她不知道那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可是她觉得这样的他是那么真实……尽管有时候也很恶劣。
“这是一部恐怖片……”灯暗下来,电影开始放映,袁祖耘悄悄靠过来,在世纭的耳边说。
“哦……”她点头。
他一手托着下巴,半张脸埋在手掌里:“你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她镇定自若地吃着爆米花。
他沉默着,但黑暗中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很怀疑:“那么上次怕得不敢看的人是谁?”
“好吧,”世纭体内恶作剧的细胞又开始涌动,“如果你非要捅破的话,我只能承认那是为了迎合你所谓的‘男人的虚荣心’而故意装出来的。”
说完,她得意地看着他错愕的脸,就像他每一次恶作剧得逞时一样。只不过这种得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这部电影远远比她想象中恐怖得多,她紧张地闭上眼睛,双手不自觉地抓着他的手臂,引来他一阵阵恶劣的低笑。
电影散场的时候,世纭铁青着一张脸,跟在袁祖耘身后走出去。原本因为她的嘲笑而兀自生气的人,此时心情却是好得不得了,摇晃着手中的公文包,也许还一边微笑一边哼着流行歌曲……
“不许笑!”这次轮到她低吼。
他侧过脸来,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她,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忽然,他拽着她的手臂躲进了电影院旁边的弄堂,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她扑在墙壁上,低声说:“我看到了大老板的秘书。”
“……”她被笼罩在他与墙壁之间,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下巴上隐隐的胡渣,觉得自己无法呼吸——或许,是忘记了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她,探头张望了一下:“她走了,好悬啊……”
他转过身看着她,讶然说:“你脸红了……”
“没有。”世纭推开他,踩着麻木的脚步冲了出去。
哦,她脸红了,她是脸红了,因为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发烫的脸颊,因为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跳地慌乱的心。
小年夜的这一天,办公室的气氛就像是已经开始过年了,几乎没有人在工作,大家只是象征性地想要熬过一个上午而已。
袁祖耘还没有来,世纭把所有整理好的文件清单交在他桌上,他的鼠标挤在桌子的角落里,手掌以及食指接触的部位都掉了漆,他喜欢把咖啡勺倒插在清洗过的咖啡杯里,露出磨旧了的银色勺面,旁边是一只巨大的、漂亮的水晶烟灰缸,但他的烟灰却都弹在杯盖里,墙角的衣架上总是挂着几件很少会去穿的衬衫和西装,每隔两个星期就要送去干洗店清洗一次……他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很多奇怪习惯的人,并且他毫不掩饰这样的自己。
她忽然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中,她对于他的了解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请问,”袁祖耘那一贯恶劣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是在睹物思人吗?”
世纭双手抱胸,转过身瞪了他一眼,转身想要出去,却被他堵在门口。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她不禁又气又笑:“你很无聊。”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自动让出路来。
她走了出去,拿起自己桌上的杯子去茶水间冲咖啡。
他从不掩饰自己,却也不主动表达自己,她很难分清楚自己对于他的这种若即若离究竟是厌恶还是……懊恼?
下午,世纭吃完饭回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同事们大都走了,袁祖耘房间的门开着,人却不在。她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回来,于是她决定拿起背包回家,晚上约了子默吃烧烤,她想要早点去超市采购一番。
可是半路上子默却打电话来说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世纭调了个头,往家里开去。
“你还记得吗,”子默以她一贯的生硬的口吻说,“我们高中的时候,曾经在街心花园烧烤,结果——”
“——把花园的草地烧得像是秃了一块。”项屿一边笑一边说。
“后来,居委会的阿姨来了,我们就躲在一边,幸好有世纭,我们才逃过一劫。”子默把超市买来的烧烤材料一个个铺在盘里,嘴角是一抹木讷的笑。
“我?”世纭负责照看电烧烤炉。
“对啊……”
“我……怎么了?”她有点不确定地问。
“你很惊人,”项屿从厨房捧出两大桶啤酒,“我从那天以后对你刮目相看。”
“?”
“咦……”子默叫起来,“你不记得了?”
世纭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
“你——”项屿指着她的动作很帅气,“——这个居委会大妈最爱的‘三好学生’,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她们说,你看到刚才有四、五个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在这里烧烤,然后把草地给烧起来了,接着又赶在众人到达之前四散逃窜了。”
“……”世纭眨了眨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曾经那样做过。
“那些大妈立刻分头去通缉你说的那些人,于是我们就大摇大摆地回家啦。”
子默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非常高兴。项屿斜眼看着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啊,就会傻笑,如果不是你吵着要吃烧烤,我们会去吗?!”
子默被捏疼了也不在意,仍然自得其乐地样子,惹来项屿一阵瞪眼。世纭不禁被他们的表情逗笑了,仿佛找回了一段青春记忆。
这天晚上,已经有人在放烟花爆竹,世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拉开床头的窗帘,看向斜上方子默的房间,灯还亮着,于是她拿起电话拨了起来。
“喂?”子默很快接了电话,不像是要睡的样子。
“是我。”
“嗯,我看到来电显示了。”
“还没睡吗?”
“嗯,怎么了?”
“哦……”世纭沉吟着,“没什么,只是谢谢你的烧烤……”
“……”
“还有……谢谢你跟项屿,还记得那么多我的事。”
“那不需要道谢啦……”子默木讷的声音中带着一点不好意思。
“其实不光是这些事……还有很多很多,有时候我想跟你道谢,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世纭,”子默敏感地问,“你怎么了,我们是,好朋友啊。”
“嗯,”世纭抱着腿靠在床头,想象此刻子默的表情,忽然感动地想要落泪,“我们是好朋友……”
“……”
“子默,”她抹了抹眼角,微笑着说,“要是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做的,你就尽管告诉我,好吗?”
“嗯!”
她看不见子默的表情,可是她可以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她也在微笑。
“啊,对了,你陪我去相亲吧……”
“相亲?”世纭讶然。
“嗯,”子默像是很无奈,“我妈啊,盯了我很久,上个周末回家的时候,我没办法,只好答应试试看。”
“可是……”她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项屿一脸隐怒的表情。
“?”
“我说,这件事情,你跟项屿商量过吗?”
子默一下子沉默了,过了很久,才别扭地问:“干吗要……跟他商量……”
“……好吧,”她投降,“我陪你去。”
“嗯!”子默的声音又变得精神百倍。
世纭笑起来,她不止一次地想,自己是这么羡慕子默,羡慕她的单纯与木讷,也羡慕她的善良与知足。
跟她比起来,世纭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丑陋的、困顿于玻璃瓶中的苍蝇。
“说真的,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在外婆家吃年夜饭的时候,妈妈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
世纭原本夹着鸡腿的手一抖,那只可以称之为“巨大”的腿就这样掉进了滚烫的“腌笃鲜”里,溅到了所有人的手上,一时之间,惊叫声此起彼伏。
世纭咬着筷子,一脸尴尬地微笑,妈妈忙着帮外婆和表妹擦手擦衣服,像是早就把刚才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吧,她在心里承认,也许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她偷偷看着所有人的脸,大家并没有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依旧开开心心地吃着这顿年夜饭——是啊,一年才一次的年夜饭,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被破坏了。
不过,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一年一次,而是隔了八年,才又吃到的。
“你有没有把我说的话听进去啊?”吃完饭,洗碗的时候,妈妈又再说。
“啊?”世纭用一贯的、装傻的办法来应付。
“我刚才说的话啊!”妈妈像是要抓狂了。
“哦,”她接过妈妈递来的盘子,用力擦干净,“知道了,不急。”
“怎么不急?你以为你几岁了?”
“我觉得还好……很多我这样年纪的人,也还没这方面的打算嘛。”
“你啊,”妈妈白了她一眼,“最大的缺点就是性子太慢,一点也不主动。”
“……”
“还有,你那些同学也跟你一样,像是施子默啊,还有那个姓石的叫什么——”
“——石树辰。”她咬着牙提醒。
“嗯,全都是慢性子,你们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还那么扭捏,我在旁边看了都觉得急。”
“……”那您老人家可以不看啊。
“对了,”妈妈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神里爆发出一股力量,像是终于要说到重点,“那个石树辰,也还是单身么……”
“……人家去美国读书了。”
“啊……”妈妈一副受了打击的表情,“这样啊……”
世纭无奈地抿了抿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随便找个借口,就溜去客厅看电视了。
妈妈本来叫她一起住在外婆家,她微笑着拒绝,像是已经无法再强迫自己融入他们。看着妈妈略带失望的脸,她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答应一定多回家吃饭。
妈妈送她出门,楼下有很多大人带着小孩在放烟花,她想起小时候她和世纷也常常跟在大人们身后,兴奋地手舞足蹈,只为了看一看那些瞬间绽放的光亮。仔细想想,跟泰晤士河畔的跨年烟花汇演比起来,真是差太远了,但她仍然不由自主地怀念着那个时候。
哦,跟石树辰不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怀念的,并不是那时的无忧无虑,而是陪她一起看烟花的人。爸爸、妈妈、世纷还有她,转眼之间,已经物是人非。
回去的路上,她坐在车里,看着街上的人们,忽又觉得孤单。
她忽然想起一个人,于是拿出手机拨了号码。
“喂?”跟世纭预想的不同,电话那头的蒋柏烈带着兴奋的口吻接起电话,周围的声音有点嘈杂。
“嗯……”她戴上蓝牙耳机,在绿灯开始闪烁的时候加速冲过路口,“我还以为你会很可怜地一个人过年,所以想说打个电话给你。”
“怎么可能,”他大笑,“想跟我一起过年的人,从外滩排到徐家汇。”
“……好吧,那就祝你新年快乐。”
“恭喜发财!”
挂上电话,她在红灯前停了下来,连身在异乡的蒋柏烈也不孤单,反而她这个回到故乡的人却像是跌进了寂寞的陷阱,怎么都爬不出来。
车子开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她特地停下来,抬头望了望,顶楼的灯是暗的,子默和项屿都还没有回来吗?可是开到车库门口,她笑起来,因为一部黑色越野车突然在她面前停下来,像是绅士地在等她进去。
她当仁不让地开进去,停好车下来的时候,子默、项屿还有项峰从越野车里搬了许多吃的东西出来,叽叽喳喳地讨论哪种鱼干片比较好吃。
“袁世纭,”项屿一脸风&骚地跟她眨了眨眼睛,看样子是已经喝了不少,“要不要一起来?”
她假装认真地考虑了几秒,然后笑着点头。
“今天年纪最大的要发压岁钱哦。”项屿说。
“同意!”子默跟着起哄。
“嗯……事情是这样的,”项峰腾出一只手捂着脸,镇静地说,“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稿没发,各位,我先走一步。”
子默和项屿当然不肯放过他,两人一字排开捧着大箱子站在他面前,笑嘻嘻地,像极了在讨压岁钱的无赖小孩。
世纭过去帮忙拿酒,他们走进电梯,项峰还是假装随时要走的样子,子默和项屿的笑脸很灿烂,她看向跳跃着数字的电子屏幕,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不属于外婆家温暖的年夜饭,不属于像蒋柏烈那样异乡客的狂欢,不属于子默、项屿以及项峰的老友聚会……
她不属于这里,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属于任何地方。
也许,她只属于一个……寂寞的星球。
电梯门打开,项屿冲出去开门,这是世纭第一次来到项屿的公寓,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竟然比她和子默的房子看上去要干净整洁得多。
项屿让她自己去厨房找酒杯,她翻箱倒柜地,却怎么也找不到。
“在这里。”项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然后他打开冰箱上的排柜,从里面拿出四个杯子放在台上。
世纭点头表示感谢,打开水槽的龙头洗了起来。
“是不是很意外?我这个弟弟怎么说呢……其实有点表里不一,事实上很少有人相信他是个有洁癖的人。”项峰靠在冰箱上,声音很温暖。
“洁癖?”她一边洗,一边转头看着他,“你是指哪方面?”
“好吧,”项峰投降地举了举双手,轻声说,“我承认关于女人的这方面除外,因为我也不太搞得懂他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世纭伸着脖子看了看客厅里的子默,她和项屿正兴奋地拆开各种零食的包装,就像两个孩子。
“其实也没有人懂得子默究竟在想什么吧……”世纭擦干净玻璃杯,放在灯光下照了照。
“也许,说不定他们彼此懂。”项峰仍旧靠在冰箱上,双手插袋,嘴角的微笑有一种能够说服别人的魅力。
世纭看着他,忽然说:“你知道吗,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像侦探,你书里的侦探也是像你这样的吗?”
话才出口,她就想起露了馅。
可是项峰却一点也不在意地摇摇头:“恰恰相反,我笔下的侦探都不是智慧型的——并不是说他们没有智慧,而是说,除了必要的智慧之外,他们比较拿手的是武力。”
世纭在脑海里想象着身扛机关枪的项峰,觉得有点可笑。
“所以我的书比较受女性欢迎,她们往往喜欢粗暴的男主角,那样显得很有男子气概。”他补充道。
“可是我知道也有男性很喜欢你的书。”她不假思索地说。
“真的?是怎样的人?不会是小学生吧……”
她失笑地摇摇头:“不是,跟我一样大,就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已。”
项峰看着她,没有说话,可是眼神却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
“你知道吗,从你的描述中我可以感觉得出,他对你来说一点也不普通。”
“……”
“别误会,我没有要强行打听八卦的意思,”他举了举双手,“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
世纭苦笑了一下,点点头:“我终于明白,跟侦探小说家聊天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因为我很坦率吗?”
她皱起眉头想了想,才说:“不。”
“?”
“是因为你的眼神。”
“眼神?”
“嗯,”她点头,“你的眼神像是在说,你是个每一秒钟都在探究真相的人。”
项峰双手抱胸,摸了摸下巴,像是觉得她的话很有趣:“那么,你究竟有什么真相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世纭看着他,用一种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的不慌不忙的口吻说:
“你猜呢?”
这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奇怪的是,四个人看上去都没有醉酒的迹象。临近午夜的时候,项峰竟然奇迹般地拿出几个红包交到他们手里,项屿别过头,龇牙咧嘴地跟子默和世纭示意:项峰醉了,而且醉得很厉害。
世纭把红包又悄悄塞回项峰的外套口袋,然后趁着头脑还清醒,跟他们告了别,回到楼下的公寓里。外面一时鞭炮声大作,那是在宣告:午夜来临了。
她打开水龙头,用热水冲洗自己的脸,觉得有点头晕。她擦干脸,颓然倒在床上,觉得自己忽然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即使想要翻个身也那么困难。
她看着天花板,笑起来,不知道在笑什么,脸上的肌肉却无法控制地抽搐着。
手机忽然响了,提示有一条短信,她慢慢拿起来,用僵硬的手指按着按钮。
“00:15:41 睡了吗?”
发件人的地方显示着一串数字,那是属于袁祖耘的数字。
她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按下接听键,外面的鞭炮声简直可以用“震耳欲聋”来形容,可是她听不见。
她只听到一阵阵长长的拨号音,每一个音都和着她的心跳声,回荡在耳边。
“喂?”他终于接起,像是有那么一点点诧异。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灰姑娘现形的时间。”他幽默地回答。
“哦,”她打了个酒嗝,口齿不清地说,“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来打扰灰姑娘……”
“只是想知道灰姑娘正在做什么。”他被她的声音逗笑了。
“你这个人,实在……”
“?”
“非常的,恶劣……”她觉得头晕,很晕。
“为什么?怎么个恶劣法?”他还在笑。
“……”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
“……”
“喂,”他忍不住说,“灰姑娘,你还在吗?”
“谁叫我……”
“你说呢?”
“灰姑娘很忙,不接除了王子之外,其他任……何人的电话。”她拖着长长的音,好像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说什么。
“好吧,”他忍着笑说,“喝醉的灰姑娘,现在是王子在呼叫你。”
“骗人。”
“?”
她想起了那个据说是远嫁意大利的女孩,还有Carol说过的话:我们为了要遇见王子,不知道要吻多少只青蛙……
“你不是王子,”她吃吃地笑起来,“你是青蛙……”
“……”
“一只恶劣的青蛙……”她脸颊上的肌肉甚至开始酸痛起来。
“那你愿意来救我吗?”
“?”
“童话里面说,只要一个吻,就会变回王子。”
“你真是……实在是……非常笨!”
他很想把她的舌头烫平,但还是忍住笑,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
“?”
“灰姑娘和青蛙王子……根本就不是同一本书里的主角,怎么可能碰在一起……”
袁祖耘沉默了几秒钟,忽然爆发出比鞭炮还要响亮的笑声,让世纭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稍微清醒了一点。
等他笑够了,她才揉着太阳穴说:“谢谢你的醒酒大法,很刺激……现在可以挂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笑意:“如果你现在没有老老实实呆在在自己家里的话,我想我可能会冲过来掐你的脖子。”
“幸运的是,”她的口齿还是有点不清不楚,“我正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
“好吧,那么恭喜你获得了‘好女孩奖’,这个奖项旨在褒奖那些喝醉了以后没有在外面乱来的女孩。”
“奖品呢?”她又被晕眩击倒在床上。
“帅哥的臭袜子一只。”
“为什么……”
“可以让你抱着睡觉,以慰寂寞的芳心。”
“恶心……”她咬牙切齿。
“好了,接下来请您选择想获得的是哪位帅哥的臭袜子,按‘1’选择汤姆克鲁斯,按‘2’选择莱昂肉多迪卡普里奥——”
“——等等,不是莱昂纳多吗?”
“是的,这位小姐,”他用一种标准的电信局接线员的口吻说,“但是因为近年来他不断发福,所以已经改名为‘莱昂肉多’了。”
“……”
“按‘3’选择尼古拉斯凯奇,”他继续说,“按‘4’选择笨阿弗莱克,按‘5’选择马特戴蒙——”
“等等等等,”她又忍不住打断他,“为什么你们的提供的都是些老男人,难道没有乔纳斯兄弟或者罗伯特帕丁森吗?”
“这位小姐,是这样的,”他那标准的电信局接线员的口吻听上去很欠揍,“因为我们的获奖者多为‘大龄女青年’,因此人物设定上都是以‘大龄女青年’的口味为主。”
“那……”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忍住晕眩跟他继续这个可笑的话题,“好吧,请继续……”
“按‘6’选择肖恩康纳利,按‘7’选择休捷克曼,按‘8’选择布拉德皮特,”他忽然顿了顿,接着不出世纭所料地继续说,“按‘9’,选择袁祖耘……”
“……我可以按‘0’吗?”她迟疑了几秒才说。
“不可以。”电信局接线员生硬地回答。
“……”她用她那几乎已经不能思考的脑袋想了几秒,果断地说,“休捷克曼,我选休捷克曼好了。”
“这位小姐,请问您已经确定您的选择了是吗?”
“是的……”她又笑起来,不是因为醉酒后的脸颊抽搐,而是因为觉得他们两个很无聊。
“好的,这位小姐选择了‘7’休捷克曼……”
“?”
“那么我们很荣幸地通知您,因为您是今晚的第九位获奖者,1至8号已经被前八位获奖者挑选完毕,现在只剩9号的袁祖耘,所以系统自动默认您获得的是袁祖耘先生的臭袜子一只。谢谢!”
她被他逗笑了,笑得几乎岔了气,笑得说不出话来。
“喂,”在一片朦胧的鞭炮声中,他忽然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什么……”她的脑袋像是还没转过弯来。
“你现在正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
“要我用座机打给你验证一下吗……”她看着天花板,吃力地翻了个白眼。
“……”他没有说话,像是在笑。
“……”
“那天晚上我说的话也是真的。”
“?”
“我喝醉的那天晚上。”
“……”
“新年快乐!晚安。”说完,他挂了线。
世纭只听到一阵阵急促的拨号音,每一个音都像是和着她的心跳声,回荡在耳边。
第二天早晨,她被一阵朦胧的鞭炮声吵醒,她头疼欲裂,虚弱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去厨房倒了一杯冷水,仰头喝完。
然后,她冲到厨房的水槽边,把刚才喝下去的水又都吐了出来。
看着不锈钢水槽中缓缓流淌的水,她忽然想起上一次袁祖耘喝醉的时候,也做过跟她一样的傻事。她蹲下身子,把头埋在双臂之间,有点懊恼。不是因为他们做了同样的傻事,而是因为昨晚那个醉酒的自己,那个听到他说“我说的话也是真的”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的自己。
她慢慢站起身,犹豫着到底是先去刷个牙还是继续睡觉,她看了看三十一楼的窗外,是一片阴霾的天空,于是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希望暂时不要醒来。
下午三点的时候,仍在熟睡的世纭接到一通电话,是蒋柏烈打来的,提醒她四点准时去赴约。于是她强打起精神,把自己收拾整齐后,就出门了。
农历新年的医学院异常安静,道路干净而整洁,大概是因为没有人在这里放鞭炮的缘故,否则,红色的纸屑一定蜿蜒地铺在两边,像两道破旧的红毯。
世纭敲开诊室的门,蒋柏烈是按着太阳穴来给她开门的,她走进去,坐在皮椅上,对他说:“昨晚我喝醉了,所以今天只能喝热牛奶。”
“我也是,”蒋柏烈把温热的玻璃杯放到她手边的茶几上,“两个意大利妞被我放倒了。”
世纭的微笑有暧昧的色彩:“那么你应该度过了一个‘精彩’的除夕夜喽?”
“很遗憾,”他坐到书桌后面的椅子上,有点泄气地说,“在放倒了她们之后,我除了回家之外,再也没力气干别的事情。”
“啊……”她笑着感叹,“遗憾!”
“你呢,跟谁一起喝的酒,家人吗?”
世纭摇摇头:“不,在家人面前我扮演的是一个乖女孩,不抽烟、不喝酒,不跟男人鬼混也不是同性恋,读书努力,工作勤奋,尽管有点固执但是不会跟长辈顶嘴……你能明白吗?”
蒋柏烈耸了耸肩,今天他穿了一件很随意的老头衫,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觉得他比穿衬衫时还要温文尔雅。
“那么实际上你是怎样的女孩?”他看着她,显得非常感兴趣。
“实际上……”她抬眼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嘴角有一丝苦笑,“实际上,也差不多,只不过……”
“?”
“只不过偶尔也会觉得厌倦。”
“厌倦什么?”
“不知道,”她苦笑着,“也许是厌倦我自己。”
“你会有情不自禁想要做的事吗?”
“有……当然有……”
“比如说?”
“……”
“……”
“比如……”她思索着,认真地思索着,“比如想要离开这个世界。”
“?”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去一个……异度空间,一个跟我现在所处的世界完全不同的空间。”
“听上去很虚幻。”
“可能吧,因为那真的就只是一个幻想而已。”
“你去英国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吗——离开这里,去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嗯……算是吧。”
“那么成功了吗?那是你想要的地方吗?周围的人说着不同的语言,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爱你、也没有人恨你。”
“起初我……”她依然看着天花板,“以为那是我想要的地方,以为那是我想要生活……可是最后我明白不是,根本不是。”
“是什么让你明白到这一点的?”
她摇头,苦笑着摇头:“不知道。”
“……”
“或许我本来就知道、一直知道,只是不敢去面对而已。”
“你知道吗,”蒋柏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一直有一种感觉。”
“?”
“你一直在压抑自己,”他做了一个手势,“就好像把一条鲸鱼装进了沙丁鱼的罐头——当然也许这个比喻有点夸张或者不太合适——但我总是觉得,很多时候你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都像是蕴藏着一些别的东西。”
“……”
“我努力想要找到内心的那个你,我以为我找到了、看到了,以为我了解了,但一转眼,又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种感觉就好像……”他顿了顿,像是在脑海里搜索一个合适的比喻,“打开罐头之后,发现里面不是一条条挤得眼球凸起的沙丁鱼,而是一块切得整整齐齐的鲸鱼肉。”
“……难道不是因为你买错了罐头吗?”世纭做了一个艰难的假设。
“可是那上面写着‘沙、丁、鱼、罐、头’。”他用食指指向空气,好像那空气中真的写着这五个字。
“……好吧。”她耸肩,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不过也许,她根本就不用接,只需要继续听他说下去。
蒋柏烈一手撑在转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摸着下巴,“但我想知道的是——”
“?”
“那罐头里的鲸鱼肉真的知道自己是一块鲸鱼肉吗?”
世纭从医学院开车出来的时候,马路两边已经开启了明晃晃的路灯,到处能听到鞭炮的声音,但此时街道上的气氛,跟往年的大年初一不同,像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直到许多捧着花束的男女从她面前走过,她才想起今天是2月14日——情人节。
趁着等红灯的时候,她从背包里翻出一张光盘,那是她过年前特地请同事帮忙刻录的电台节目的录音。最近她很忙,很久都没有静下来听书璐的节目,总想着也许在什么时候,当她想要听的时候,就能拿出来播放,仿佛她们之间并没有隔着一个广阔的太平洋。
“各位亲爱的电波那一头的你们,这周过得怎么样,希望一切都好。身在中国的朋友们马上就要迎来农历新年,在这里,书璐先给各位拜个早年,同时也要通知大家,因为书璐这次要回去过年的关系,所以从下周起的三期节目只能是录播,无法通过直播的方式与大家交流。但我想那也没关系,因为各位如果有任何想要对书璐说的话,可以直接发送邮件到我的邮箱,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也会陆续回复的。
“其实最近书璐收到了许多听众朋友的电子邮件,邮件中对我们的节目作出了肯定、也提出了中肯的意见,在这里书璐非常感谢大家。不过同时,大家对于忽然消失在节目中的两位神秘的人物也颇感兴趣——那就是‘云淡风情’和‘寂寞星球’。是啊,其实书璐也觉得有一些小小的落寞,就好像是两位默默与我通行的朋友忽然消失了,当然除了我之外,其他的听友也对这两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比如,‘阿Sam’在来信中说‘总觉得他们像是认识的,并不是两个陌生人呢’,‘锯木头’说——这个名字很有特点——‘那两个人怎么不继续一问一答了呢,有点失落’,‘温哥华’说‘我很想知道那个糖果和糖纸究竟是什么意思’,‘康丝坦丝’说‘书璐,你不觉得他们在调情吗?’,更有甚者,署名为‘妮卡’以及‘黛西’的读者不约而同在来信中断定‘他们一定有一腿’……
“以上言论仅代表各位听友的意见,与书璐无关,与我们的电台也无关。但是,‘云淡风轻’以及‘寂寞星球’,你们仍然在电波的那一端收听我们的节目吗?如果是的话,书璐想说,其实我也很好奇,究竟糖果与糖纸,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请为我讲一讲这个故事,不止是‘云淡风轻’或是‘寂寞星球’,每一个收听我们的节目的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为我们讲一讲发生在你们身上的故事吧——那样的话,书璐觉得,这个星球就会变得不那么寂寞了……下面让我们来听一首歌吧,是Adele的‘Chasing Pavements’。”
视线上方的绿灯亮起,世纭放开刹车,缓缓地向前移动。汽车音响里再次传来那首,曾让她听得痴迷的歌曲——
Should I give up, (我是否该放弃)
Or should I just keep chasing pavements? (或是仍然继续追寻这条路?)
Even if it leads nowhere, (即使没有结果)
Or would it be a waste? (或者那只是一种虚度?)
Even If I knew my place should I leave it there? (即便我已经知道哪里是我自己的路,我还应该继续下去吗?)
Should I give up, (我是否该放弃)
Or should I just keep chasing pavements? (或是仍然继续追寻这条路?)
Even if it leads nowhere……(即使那根本没有结果)
世纭以为天空下起了雨,但她很快知道不是,因为模糊了她眼前一切的并不是雨水,而是她的泪。她把车停在路边,在那富有磁性的女声的低吟下哭起来,不可抑制地哭起来,好像……那就是她自己,最真实的自己,从来不会向任何人流露出的自己,连她也觉得害怕的自己。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阴雨中悲恸的父母,想起独自走在校园的自己,想起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梦,想起袁祖耘房间里的那只像架,想起石树辰写的淡黄色的信,想起笑着说起往事的子默和项屿,想起说着“难道因为她的死你就要改变整个人生吗”的蒋柏烈……
还有一个背影,那是“她”的背影,她看着“她”转过身向她微笑、挥手,然后……踏上了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路。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没有听到汽车音响中传来的书璐告别的声音,她只是看着车窗外的人们,忽然觉得寂寞,寂寞得……几乎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
世纭回家的时候,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大袋杯面,又租了几张碟片,才有勇气去面对慢慢长夜。然而走出电梯门的时候,她却错愕地停下脚步,不知道该装作没看见,还是转身逃走。
原本坐在房门口的袁祖耘站起身来,也同样错愕地看着她红肿的双眼。他张嘴想要问她,可是最后,却还是忍住了,只是装作毫不在意地两手插袋,扯着嘴角说:“我差点就以为你约会去了。”
世纭苦笑了一下,还是站在原地:“你找我吗?”
他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吸了吸鼻子,声音像是有点不耐:“可以先进去吗,这里很冷。”
她咬着嘴唇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想到拒绝他的理由。于是只能开了门,换上拖鞋,打开空调,最后开始烧水。
“有热水袋吗?”他站在空调的出风口下面问。
“没有。”她生硬地回答,一边去墙角的柜子里翻出一只电热饼,开始加热。
“你刚才去了哪里?”
“……一个朋友那里。”
他停下搓手的动作,看着她:“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拎起水壶的盖子,想看看水有没有开始沸腾。
他嘟起嘴,没再讲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石树辰吗?”
“啊?”她转回身,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隔了几秒钟才摇头,“哦,不是的……”
“那是谁?”他看着她,就像是一个吃醋的小男孩。
“……是医生,”她努力忽略自己凌乱的心跳,平静地说着善意的谎言,“我托他配了点药。”
说完,她转回身去,不敢看他。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也许信了,也许没有。但他没再追问下去,而是捧着电热饼开始翻找塑料袋里的食物。
“你别告诉我今晚你打算吃这些……”他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
“有什么关系。”她用烧开的水泡了一杯咖啡给他,自己却一滴也没喝,因为剩下的水她要用来冲杯面。
“我帮你加菜吧。”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是自信满满,可是她却以为他在开玩笑。直到半个小时之后,他把荷包蛋以及煎好的烟熏肉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忽然发现:他是真的打算留在这里,跟她一起吃杯面来当作晚餐……
“你难道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吗?”她终于忍不住问。
他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开始冲杯面。
“你难道不能找个女孩子出去吃顿饭,随便去什么地方玩玩,最后回家……这才是你该做的吧。”她咬着嘴唇,不明白自己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开始讨厌他这种……总是不明不白拿她寻开心的行为。
“你在生气吗?”他一脸淡定地看着她,把筷子压在杯面上,然后转过身看着她。
“……”
“你在生什么气?”
“没有。”她双手抱胸,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重又闪烁起来的霓虹灯,皱起了眉头。
“没有?”他走到她身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笑起来,“连牙齿都咬在一起,还说没生气?”
她挣开他的手,愤愤地大步走到电视机前,开始放碟片。
“喂,”他又这么叫她,“吃完饭再看吧。”
“不要……”她赌气地按下播放键,然后坐到沙发上。
袁祖耘扯了扯嘴角,像是拿她没办法,去厨房把杯面和菜一起端来,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又把杯面的盖子撕了,把筷子递到她手边。
“吃吧。”
世纭看了看他,又看看面前的食物,最后还是生硬地接了过来。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吃着情人节晚餐,但世纭想,也许这对他们来说根本就只是一顿普通的晚餐而已,只不过这天恰巧是情人节罢了。
哦,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对他发火呢?
对一个,只是不明不白陪自己吃晚餐的人发火……
电视机的屏幕上正在播放世纭选的电影,她不知道名字,只觉得这个有点秃顶的男主角很眼熟,尤其是那身略显夸张的肌肉。
“你在英国的时候……”袁祖耘忽然说,“是怎么过的?”
“?”
“节日,所有的节日……尤其是今天,是怎么过的?”他的口吻带着一点不确定,像是真的很想知道。
“……有人邀请的话,就一起过,”她咬着筷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答,“没有的话,就一个人。”
“有人追你吗?”他垂下眼睛,专心地吃着手里的杯面。
“……干吗问这个?”她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
“没什么,随便问问。”
她像是对他的这个回答有点怀疑,于是看着他,说:“那么你呢?”
“?”
“为什么不找个好女孩,恋爱、结婚、生孩子。”
“……”
他沉默着,很久很久,久到世纭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任何一个字,但他却忽然抬起头看着她说,“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
“在还没有真正懂得什么叫作‘爱’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
“……”
“那只是一种喜欢,不是除了她之外眼睛里面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也不是为了她可以去做任何疯狂的事——不是,完全不是,我想那真的只是一种喜欢。当看到她的时候,你会想要吻她,想拥抱她,而且你喜欢看她笑,很喜欢,喜欢她一边笑一边叫你的名字,然后你自己也会露出傻笑。”
“……”
“你会以为她并不是你生活的全部,因为你很年轻,有太多的事等着你去做,你觉得人生才刚开始,她只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但也许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偶尔你也会憧憬未来,你们两个人的未来,想象着你和她变得成熟的脸,两个人牵着手走在夕阳照耀的路上,说不定后来还有一个孩子,但那是说不定,一切都还没定。”
“……”
“当然有时候,吵架的时候,你也会负气地不去理睬她,好让她知道爱情的痛苦——尽管你还没有对自己承认那是爱情,因为你觉得那只是喜欢,一切都只是一种喜欢,根本谈不上‘爱’。”
“……”
“你们挥霍着青春,以为这只是美好生活的开始,甚至于,你还很自负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付出比对方多的爱,因为那样会赢得比较轻松。你以为即使失去她,也还有大好的路在等着你去走,那一点点痛苦也许根本不算什么。然而,有一天——”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就真的失去了她。”他哽咽着,平静的声音颤抖着。
“……”
“准确地说,她被带走,而且永远也回不来——你知道什么是永远吗?”他顿了顿,“就是你能够想象得到的所有时间,你必须要去面对的,所有的时间……”
“……”
“直到那一刻,你才明白……你把爱想得太肤浅了!你向来所以为的‘爱’,不过是一个男人愿意放弃其他的女人,去兑现一个所谓的‘我要一辈子对你好’的承诺——但那根本不是‘爱’,只是男人自负地想要让自己在女人面前、在自己的内心面前,变得伟大的借口而已。”
“……”
“可是,当你面对突如其来的失去,你原本以为的‘仅仅是喜欢’变成了无时不刻的思念,你曾经对自己的告诫变成了悔恨,你所认为的失去之后经历的小小的痛苦……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你甚至希望自己只是觉得痛苦——然而,你所体会的,是远比痛苦更可怕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世纭张了张嘴,想要喊袁祖耘的名字,却只看到他认真的眼神。他探过身子,低头吻住了她。
他的嘴唇干涩而温柔,她觉得自己对他来说就像是一颗失而复得的珍珠,让他日夜思念却又不敢轻易靠近。
他吮吸着她的唇,好像情窦初开的小男孩,静静等待着被他吻的女孩,等待着她的回吻,或是她拒绝的耳光。
她几乎本能地回吻着他,心里有一股暖意,想要拥住他,也让他拥住自己,就像很多、很多年之前一样……
忽然,她推开他,想要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却怎么也使不出劲来。
“喂……”他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叫她,抓着她的手臂不让她逃开。
“你放开我!”她尖叫、挣扎着,内心有一种无法言语的绝望。
哦,她知道他所说的比痛苦更可怕的东西,那就是绝望,漫长而孤独的绝望。
“你爱的不是我!”她看着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流泪,没有流一滴眼泪。
袁祖耘也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表情平静而悲伤:“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你可欺骗父母、朋友或者每一个认识你的人,你也可以欺骗我……”
“……”
“但你为什么要欺骗你自己,你真的可以欺骗你自己吗……世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