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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三月: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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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柏烈:“我想告诉你的是,我要看到最真实的你,不是压抑在世纷体内的‘世纭’,也不是压抑在那个所谓的‘世纭’的灵魂里的世纷——不是,不是那样的你,而是一个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错误、于是想要改变的女孩——你明白吗?你无法代替任何人。”

袁世纭:“事实是……我发现‘世纷’在她们的记忆中那么美好地活着,而‘世纭’,却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几乎都被遗忘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她轻轻抹去泪水,平静地说,“我夺走了她的生命,到头来,还夺走了所有人对她应有的怀念……于是那天见飞走后,我在心中问自己,究竟这样做是对的吗?这真的是救赎吗?这所谓的救赎到底是救了世纭,还是救了我自己?”

袁祖耘:“对我来说,你从来不是糖纸,而是一块……傻傻地,想要用糖纸来掩饰自己的糖果而已。”】

很多年以后,当她坐在蒋柏烈那间充满了温柔的米白色诊室里的时候,她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这么些年都只是在做梦,一场迷惘而不知所措的梦。

她手边是一罐啤酒,但她没有喝,因为她不希望被认为接下来所说的话都是酒醉或在酒精的麻痹下导致神志不清而说出来的。她不希望是那样的,她希望这个世界是清醒的,那么,她自己……也可以清醒了吧?

“医生,”她第二次这样叫他,“我有话想要对你说……或者,其实是对你坦白……”

“?”蒋柏烈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仿佛洗耳恭听。

“我不是……”她顿了顿,鼓足勇气说,“我不是世纭,其实,我是世纷……”

她以为蒋柏烈会惊诧、迷惑、愤怒或者难过……但他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是怔怔地看了她几秒,然后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啊……怪不得……那就是为什么鲸鱼肉会被塞在沙丁鱼罐头里。”

“你……”她错愕,不知道该安心还是失落。

蒋柏烈轻轻地放下握在手里的笔,按下停止录音的按钮,然后双手交握靠在椅背上,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请继续说下去,我会好好听,把你所有想要告诉我的话,都说出来吧。”

她苦笑了一下,好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她沉默了很久,才说:“我就是那个,原本要去美国做交流生的姐姐,可是……因为某些原因——”

“——是因为男人吗?”他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她躺在皮椅上,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蒋柏烈耸了耸肩:“既然你决定说出来,就原原本本地说,不要有任何隐瞒——可以吗?”

她迟疑着,终于点头。

“你说的没错,”她抬起眼睛,看到那米白色的天花板,忽然觉得一切的美好与悲伤,都像是隔了几个世纪,“跟妹妹比起来,我是个任性的女孩,非常任性……甚至于,很自私……”

“……”他抿着嘴,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我央求妹妹代替我去美国,是因为我想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想要陪他过生日,想要给他惊喜……仅此而已。”她想起那时的袁祖耘,想起他金黄色的短发,闪耀的耳环,还有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微笑,可是却很遥远,非常遥远……

“妹妹答应了?”蒋柏烈的声音很温柔,就像是无声梦境里的旁白。

“是的,答应了……”她想起妹妹那张单纯的脸庞,努力忍住泪水,“尽管迷惘,尽管不情愿,尽管也想过要留下来跟她喜欢的男孩在一起——但她还是答应了——为了让我高兴……哦,我想是的,只是为了让我高兴。”

“……”他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放弃了,像是在耐心地等待着。

“然后就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她咬着唇,无法再说下去,她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哭起来,那种被她深深地压抑了很多年的情绪此时此刻又从角落里钻了出来,钻进她体内每一个尚未痊愈的伤口,让她痛不欲生。

蒋柏烈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握住她的肩膀,温柔地说:“勇敢一点,拿出你的勇气来,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我会帮你的,好吗?”

他的话,就像是漆黑一片的海面上,远远飘来的一艘小船,尽管渺小,却让她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咬着唇,反复地说着,她分不清是要对蒋柏烈说,还是对那些爱着妹妹的人们——也许,还有爱着她的人。

“如果你想要哭的话,就哭出来,或者你不想让自己流泪,那么也可以,你就勇敢地忍耐,”他看着她,眼里满是坚定,“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要看到最真实的你,不是压抑在世纷体内的‘世纭’,也不是压抑在那个所谓的‘世纭’的灵魂里的世纷——不是,不是那样的你,而是一个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错误、于是想要改变的女孩——你明白吗?”

强忍着的泪水终于从脸颊上滑落,她听到自己轻轻的抽泣声,却又不由自主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露出微笑。

她想,此时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奇怪,笑着流泪的她,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或是……两者兼有?

“好吧……”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会试着……那么做……”

“好的,让我看看那个你,重新认识你。”蒋柏烈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也许温柔中也带着鼓舞,让每一个看到这笑容的人都心生希望。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双手交握,静静地等待着。

她抹掉脸颊上的泪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在这里,对你说这些话……那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

“梦?……你是指告诉我真相,还是之前的那些年?”

她想了想,轻声说:“也许都是。所有我把自己当作是世纭的日子,对我来说都像是一场梦。”

“是美梦还是恶梦?”

她淡淡一笑,脸上的表情有点虚无缥缈:“你希望我怎样回答呢……”

“我希望你真实地回答。”

“……”

“……”

“……既不是美梦,也不是恶梦,而是,一场让我无法醒来的梦。”

“难道从来没有人发现吗?”

“我不知道……一开始我并没有刻意去扮演她,或者说,我被吓坏了,简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向任何人解释我是谁。”

“……”

“可是当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成为‘世纭’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害怕,不敢见任何人。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可是我也没有给他们很多的机会去发现就是了。”

“啊……”他恍然大悟地说,“那就是你为什么在那一年年底之前就去了英国,一呆就是八年。”

她点点头:“我想要安静地、专心地去成为世纭,去代替她活着、代替她长大,可是所有认识她的人,对我来说都是一个阻碍。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离开……”

“那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吧?”

“?”

“舍弃原来的自己,作为另一个人活下去。”他抿了抿嘴,像是不确定自己这样说会不会伤害她。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定定地出了一会儿神,说:“是的,你说得对……但那对我来说,并不需要很大的勇气,而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

“那么自然,也许,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她终于拿起手边的啤酒罐,喝了一口,“当我坐在镜子前,看着那里面的自己时,多么希望那不是我,而是世纭。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是鬼、是灵魂,留下的,只是默默看着这个世界却又无力改变什么的躯体。”

“于是你想要变成她吗?”

“是的……大概就是这样……”她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平静下来,八年来第一次平静下来。那就是她的答案,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的答案吗?

蒋柏烈张嘴想要继续问下去,却被她打断。她知道,并不是这样,那只是答案的一部分,可是人的心,却无法仅仅用那一部分来解释,她终于有了勇气,蒋柏烈说的那种勇气:

“不过也许,还因为所有爱着世纭的人,都那么高兴、那么庆幸‘她’还活着——哦,其实,我要说,我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坚强,相反的,我很懦弱——懦弱地不敢告诉所有人真相,害怕别人的失望、指责,也害怕自己的内疚、悔恨。”

“……”蒋柏烈看着她,脸上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我认清了自己,那才是真实的自己,不仅开朗、活泼、乐观,同时也任性、自私、懦弱。”

说完这些话以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心底一片透彻,不是如释重负般的空白,而是透彻,既不会带走痛苦也没有带来快乐的透彻。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就是一个做错了事却不肯向别人、向自己承认的小女孩,我选择代替世纭活下去,我以为那是救赎,我以为……可是我错了……”她哽咽着没有说下去。

“你无法代替任何人。”蒋柏烈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是的……是的……我错了,我自以为的救赎,我自以为的付出,其实只是我的另一种任性和自私而已。”

“……”

“你曾经问我,究竟为什么突然决定回到这里。”

“是因为遇见了姐姐的——对不起,是你的——老同学是吗?”

她点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那是我的另一个谎言。”

“你是说遇到老同学?”

“不,遇到见飞是真的……可是我曾经告诉你说,是因为看到了她之后怀念起一切才回来的——”

“——那么事实上呢?”

“事实是……我发现‘世纷’在她们的记忆中那么美好地活着,而‘世纭’,却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几乎都被遗忘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她轻轻抹去泪水,平静地说,“我夺走了她的生命,到头来,还夺走了所有人对她应有的怀念……于是那天见飞走后,我在心中问自己,究竟这样做是对的吗?这真的是救赎吗?这所谓的救赎到底是救了世纭,还是救了我自己?”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也许,是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想不明白,这一个个问题每天都折磨着我……”

“于是你回来了,其实是想寻找答案?”

“……是的,”她点头,“是的。”

“那么,你找到了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异常认真地问。

“也许……”她不住地点头,任由泪水不住地滑落下来。

“……”

“还有一件事……是我没有对你说的。”她看着茶几上的啤酒罐子,思索着该如何说下去。

蒋柏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遇到了一个男人是吗。”

“……”她错愕地抬起头,喉间像被什么哽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微微一笑:“好吧,我是一个很敏感……同时也有点感性的人。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是隐瞒你懂吗,并不是觉得某件事、某个人不值一提,是根本告诉自己要绝口不提。并且我的直觉告诉我,那是关于一个男人的事,今天听你说了这些之后,我猜想……就是那个男人吧?”

“……我想我不承认也不行。”她苦笑。

他看着她,一脸温和,却没有说话,他们沉默着,仿佛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直到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说:“很抱歉,今天我后面还约了人,其实在听你说了开场白之后本打算悄悄发消息去推掉这个约会的,但是现在我又改变主意了。”

“?”

“因为我们都需要时间去好好地思考。今天你有勇气跑到我这里来,对我说这番话,我很高兴,由衷地高兴,那真的是一个非常棒的改变,可是我又不禁觉得,我们都需要去用心思考,尤其是我,聆听并不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的帮助,所以我认为今天我们最好就到此为止,下周再继续。”

“……好。”

她站起来整理外套和背包,手划过茶几上的啤酒罐子,她有一种要拿起来一饮而尽的冲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她忽然又有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是想要一饮而尽的,还是拼命忍耐的?

“其实,”蒋柏烈在笔记本上写字的手顿了顿,“我本来还想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她看着他,眼神像是初学算术的小学生。

“就是……到底是什么,促使你今天来这里,告诉我这一切。”

“……”

“不过我想现在你不用回答了,我已经能够猜到。”

她淡淡地笑了笑,尽管笑容有点苦涩,却丝毫没有任何掩饰。

她跟他说再见,转身要走,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地回过头,说:“蒋医生,你知道吗,我来之前,曾经忐忑地设想过你的反应,我以为你一定会被我吓一跳,可是……”

“?”

“最后被吓一跳的反而是我。”

“真的吗?”他失笑地问。

“嗯,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她的眼神第一次变得很坦然,“谢谢你没有把我当作一个‘怪物’,尽管我自己有时也会这样怀疑我自己,但还是谢谢你……”

他笑容可掬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不用谢”。

她转身走到门口,伸手去握住门把手,背后传来蒋柏烈平静却诚恳的声音:

“世纷!”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该不该去应。

“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吧?”

她转过身,看着他,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朗声请她代为向“世纷”问好的他。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点头。

他也点点头,温柔地说:“你好,袁世纷,我是蒋柏烈。”

打开房门,看着满室的寂静与灰暗,世纷有点恍惚。三个星期之前,她仍然在梦里,梦是如此的真实,以为会就这样一辈子也醒不来。然而现在,她坐在沙发上,回到了现实的她,反而觉得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至少,她还无法习惯自己的名字。

蒋柏烈说,不用再问到底是什么促使她说出了一切。可是她想,或许那个“罪魁祸首”也没有想到自己对她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否则,他不会就此沉默了。

她拿起手机,翻出电话簿,在第一个位置上,有一串数字,她知道那是谁的数字,并不是她故意不去保存,事实上她保存了,从他第一次打给她的时候就保存了……只是在姓名那一栏是空白的,于是每一次他打来的时候就只是一串数字,排在电话簿第一位的数字。

她的手指迟疑着,最后还是没有按下按钮。一条短信进来,她连忙打开,却失望地发现只是一则广告,于是她按下按钮,屏幕上闪烁着删除的画面,然后下一条短信被移了上来,她怔怔地看着那条短信,是石树辰发来的,同样也只有几个字:我春节前就到了纽约,一切都好,勿念。

她起身去冰箱拿矿泉水,她知道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习惯,胃会受不了,但她还是不顾将要到来的疼痛去享受片刻的快感——因为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觉得一切变得真实起来。

把瓶子放回去的时候,她无意间看到放在角落里的烟熏肉,那是三个星期前的烟熏肉。

她怔怔地站在冰箱前,想起了情人节那晚的情形,不由地发起呆来……

那是一个,跟今晚一样飘着细雨的夜晚,时钟在墙上滴答滴答地走,她看着他,心里反复回荡着几秒钟之前他说的那句话:“但你为什么要欺骗你自己,你真的可以欺骗你自己吗……世纷?”

她想反驳,从头到尾地反驳,想尖叫着愤怒地把他赶出去,最好再气势汹汹地甩上门,大喊“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那么他就会消失吗,永远在她面前消失?就好像这么些日子以来,并没有一个性格恶劣的男人纠缠着她的日与夜,也没有这样一个男人,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去改变、去追寻一段原本不再应该属于她的梦……

可是,她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而淡然地说: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看着她,像在看一个许久不见的人:“如果我告诉你,是在听到你唱那首歌的时候……你会意外吗?”

她苦笑着,轻声说:“哦,我想也是……”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是世纷!”

“……”

“很想说服自己,那不是你,而是袁世纭,但我不能……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我耳朵旁边就会回响起那种歌声,还有八年前的……你的笑脸。”

她别过头去没有看他,努力告诉自己绝不流泪。

“你知道吗,我自己也很吃惊,我以为我早就把你忘了,至少我很努力地去忘记你,非常努力……超乎你的想象。”

“……”她抱住自己的双臂,忍不住颤抖着。

“没有人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不需要被理解。我只是丢掉耳环,没再去染头发,没去打球,没有逃课,没跟认识你的人联络。爸爸对我说,好像一夜之间,我不再是顽劣的男孩,而是一个男人,沉默但孤独,让人觉得害怕。你一定没有想到吧,在你变成另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扯着嘴角,脸上的笑容很无奈。

“别说了……”

“我也有过女人,我觉得她们很可爱,都值得我好好地爱,但最后却都离开了我……她们很痛苦,因为我总是在将要爱上什么人的那一刻想到你,然后无法自拔地变成一个伤害着别人的人。”

“别……别说了……”她眼前一片模糊。

“那晚聚会之后,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反复问自己那是不是你,却又害怕得到答案。我不敢去想燃起了希望之后的再次失望会让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也许是永远的绝望——你懂吗,我花了八年的时间试着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人,可是一首歌、仅仅因为一首歌,我又要回到那个魔咒中去吗?”

“……”

“我就在这种疑惑又害怕的纠缠中艰难度日,直到有一天,我拿起手边的书,看到这样一句话:如果对什么心存怀疑的话,最好去弄清楚,否则就好像心里住了一个魔鬼,很想赶走,却怎么也甩不掉,最后掉进地狱地只有自己。于是我对自己说,就试一试吧,如果你不是,那么我就死心了。”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他床头柜上那本项峰写的书,一时之间有点失神——原来一切的开始,只是因为一首歌,以及一本书……

他们久久地沉默着,他看着她,她看着窗外,谁也没有开口,仿佛刚才的那些话只是一种幻觉。

远处的霓虹灯上急促地闪烁着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就像这个寂寞星球上人与人之间所谓的缘分,看似杂乱无章,却冥冥中有着自己的规律。

她的嘴角有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那并不是“世纭”的微笑,而是她自己的:“所以,你就悄悄地给我吃了一颗西兰花?”

“你曾经告诉我很多你和世纭的区别,比如性格,比如爱好,比如对同一样东西所产生的不同反应……”

“看到我因为过敏而遮掩的样子,你一定很惊讶吧……”她苦笑着,她可以改变很多,却无法改变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她以为妹妹是世上的另一个自己,但她错了,就像蒋柏烈说的,谁也无法替代谁。

“……”他看着她,眼神很复杂。

“哦……”她继续说,“还有果味汽酒……”

“……”

“或者,还有很多很多……”

“……”

“但你为什么没有揭穿我,为什么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因为,”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悲伤的表情,那是她从来没有看过的表情,仿佛这个把自己的心掩藏在角落里的男人,其实也是脆弱的,“我要时时刻刻提醒你我的存在……”

“……”

“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曾经因为你的离去而……感到绝望……”

她的眼泪终于滑落,尽管脸上还带着微笑,尽管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但此时此刻,当她看着他的眼睛,她不禁愧疚,甚至后悔。

她在心中反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可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移动着,她意识到自己无法再面对他,至少今晚无法再面对他。

她打开门,侧身站在门旁,这并不是要赶他,只是希望他能离开,暂时离开她的房间,离开她的世界和她的眼睛。

袁祖耘缓缓走到门前,没有看她:“如果有一天,你想见我的话,就来找我吧……”

“……”她没有回答他,她怕自己一开口,这个世界就变了。

他走出去,忽然停下脚步,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还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

“?”

“对我来说,你从来不是糖纸,”他顿了顿,“而是一块……傻傻地,想要用糖纸来掩饰自己的糖果而已。”

三月的第二个星期,上海的天气开始变得忽冷忽暖起来,子默说,最近几年入春都很早,可是气温却反反复复,就像一个好不容易才摆脱大人的束缚的孩子,挣脱了禁锢的怀抱,却发现自己根本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去奔跑。

世纷觉得子默的这种比喻很有趣,非常有趣,甚至于,她觉得那不像是从子默嘴里说出来的,还是……她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子默。

她向公司请了一周的假,什么也不做,只是上网、读书或是捧着热咖啡在窗前发呆,不过更多的时间,她用来整理那些从搬家开始就一直堆在墙角的纸箱子。事实上她自己也说不清那些箱子里有什么,一些是她从英国带回来的,还有一些是妈妈帮她整理的。

整理东西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好像整个下午就这么一眨眼的过去了,她思考了很多,可是当回过神来的时候,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除了袁祖耘和蒋柏烈之外,她没有把自己的秘密对任何人说起,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如果说了,大家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又会被无情地打乱,那些原本已被渐渐淡忘和原谅的痛苦,又要生生地从心底撕扯出来,让人颤抖,让人害怕。

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去面对这一切,她需要帮助,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晚上子默和项屿来约她吃晚饭,他们两人最近总是形影不离的样子,让她有点纳闷。他们去了公寓对面新开张的海鲜餐馆,说是餐馆,其实跟大排档也差不多,门口是层层叠叠的透明鱼缸,缸里有各种海鲜,安顿下位子,项屿就兴致勃勃地去挑海鲜了,留下她和子默负责用茶水来清洗餐具。

“对了,”她说,“相亲呢,你上次说的相亲后来怎么样了?”

子默不自觉地看了看门口的项屿,用力擦着手里的杯子:“嗯……被我推掉了……”

“妈妈没有生气吗?”

子默笑起来,木讷地点点头:“生气的……把我、我哥还有我老爸都骂了一顿……”

她也笑了,为这个即使惹父母生气也还能坦然面对的子默。

“可是,”木讷的语气顿了顿,“就算生气,那还是妈妈啊。”

“……”

“爸爸妈妈就是,不管小孩做了什么,都想要去包容的人。所以,不用想那么多,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他们,就可以啦……”

子默那木讷的笑脸上,带着一点点撒娇的表情,就像一个倔强却乖巧的小女儿,尽管不肯事事遂意,却也心中坦荡。

面对子默的这番话,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从某种程度上说,随着那场可怕的灾难,妈妈失去的,是两个孩子:一个离开人世,一个远走他乡。她是任性的,非常任性,但妈妈却没有责怪她,一句也没有……

这顿饭,她吃得心不在焉,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她的亲人们,她忽然有一股冲动,就是站在所有人面前,把一切都说出来,然后好好地睡一觉,从夜晚到清晨。

“世纭?世纭?”

子默的声音把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来,她定下神,却不知道该不该回应。

她忽然有这样一种想法:她应该还给妹妹,把那些被她夺走了的东西……全部归还。

“喂!”袁祖耘叼着快要烧完的烟,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说,“走吧,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哪里?”世纷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去了你就知道。”说完,他伸出大大的手掌,放在她面前。

她迟疑着,终于还是伸出手,握住,像是再也不愿意分开。

他带她来到一座山头,俯视着山脚下的城市,那里是一片五彩缤纷,每一种颜色都有说不尽的幸福。她看着他的侧脸,那是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笑脸,仿佛一切的快乐才刚开始。

“世纷!”

她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世纭。

世纭看着她,没有表情,眼神里有一种让人抓狂的表情,她知道,那是忧伤与麻木。

“我走了。”世纭说。

“不!”她大叫着,想要伸手去抓住她,却只看到妹妹从身边消失。

无影无踪。

世纷猛地睁开眼睛,出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幸福的山头和五彩的城市,而是一片黑暗,寂静的黑暗。

漆黑的天花板上只有一层淡淡的、几乎看不到的光晕,她伸手按下床头灯的开关,一抹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刺眼的光亮忽然照射过来,让她不得不重新闭上眼睛,直到慢慢适应过来。

她终于知道,那是一个梦。然而,她分不清楚,究竟那个消失在她眼前的女孩,是世纭,还是……成为了“世纭”的自己?

如果是她自己的话,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注意到,那种忧伤而麻木的眼神呢?

床头灯旁边的闹钟上,用数字显示着现在的时间——03:25。

她起床去厨房倒了一杯冷水,喝了一口,觉得凉意从头顶直穿脚底。

写字台上的笔记本还开着,她走过随便按了个按钮,过了几秒钟,屏幕就亮了。

她坐在屏幕前,却怔怔地,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过了很久,她移动鼠标,打开网页,找到自己的电子邮箱,写起信来。

亲爱的 曹书璐小姐:

你好吗?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是一个女孩,同时也是一位听众,从很久之前,就在电波中爱上了你的声音以及你的节目。记得学生时代还偶尔写信给你,吐露心声,那个时候,如果我的信能够被你或者小曼姐在节目中读到的话,真的是一件比考试得了好成绩还要高兴的事呢。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这些曾热衷于电台节目的人渐渐长大,已经很少有时间、有心情去做一个忠实的听众,跟随你们沉浸于电波的快乐之中。我们置身于各种各样的电视剧、电影、话剧、演唱会,所有能够给我们带来视觉冲击的东西,像是生活的一部分,再也难以割舍。但是每当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窗前,心里却觉得失落,一种没来由的失落,于是,我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想,是因为我们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吐露心声了吧。

所以,今天我鼓起勇气,给你写这样一封信,是想要告诉你,在内心深处,我并没有忘记电波带给我的快乐与美好,也没有忘记你曾那么认真地倾听我说的每一句话,所有的这一切,都被我好好地收藏在一个小盒子里——尽管,那也许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但我还是想要对你说,谢谢,谢谢你曾陪伴我,走过许多个人生的十字路口。

最后,想请你回答一个问题,按照你的直觉来回答就好:如果有一天,你的所喜爱的某个人对你说,他(她)并不是你所认为的这个人,而是这个人的兄弟姐妹,并且你一直喜爱的人,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会作何感想?

请你直觉地回答,好吗?谢谢。

寂寞星球

她按下“发送邮件”的按钮,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知道书璐,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一个叫作“袁世纷”的女孩?也许忘了吧,因为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久到……连她自己也快要遗忘了。

她手里依旧拿着盛满了冷水的玻璃杯,却一口也没喝,她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霓虹灯所在的位置,那里现在是一片黑暗,可是每当华灯初上的时候,却又五彩斑斓。她忽然觉得陌生,眼前的这座笼罩在黑暗中的城市在她看来是如此陌生,她心底有一个奇怪的声音说:究竟,在我离开的这八年里,都发生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父母和亲人渐渐从阴霾中走出来,已经离了婚的父母之间的关系不再那么紧张,舅舅和舅妈慢慢解脱了自责的情绪,这些亲人们看着她的眼神不再是充满了痛苦与悲伤,而是一种坚定,因为他们从生活中得到了力量与勇气。

子默和项屿还是老样子,可是她总觉得子默眼里的木讷有时候也可以变得很睿智,她一定也在试图改变自己。宝淑终于有了一个好归宿,见飞尽管经历了婚姻失败,却还微笑着面对每一个人。

而石树辰……他一定也想要改变什么吧,不然不会远走他乡,或者至少,他有勇气开始新的生活,那样的他——才是世纭所喜欢的石树辰吧。

至于袁祖耘,他改变着,变得她几乎要认不出来。他成为了一个优秀的男人,一个八年前的她绝对想象不到的人。可是,在她内心深处,她却觉得他并没有改变……就像蒋柏烈说的,从那一天起,时间对他们来说,是停止的。

那么,八年的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什么吗?

她有没有,也改变了她自己?

手机在床垫与枕头之间震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时分,显得尤其响亮。她不禁被吓了一条,拉回思绪,走过去拿起手机,讶异地发现屏幕上正跳动着一串数字。

“喂?……”犹豫了一下,她终于接起来。

“睡不着吗?”袁祖耘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而沙哑,让人不由地心疼。

“我在睡……”

“那灯为什么还亮着?”

“……”她伸手拉开窗帘,想去看楼下的马路,却发现高高在上的三十一层是怎么也看不清。

“我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他不无幽默地说。

“……冷吗?”她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冷的话,你会请我上去坐吗?”

他的声音,仿佛敲打在午夜的钟声,霎那间穿透了她的心脏。

她沉默着,他们沉默着,像是有许多话想要说,却又说不出口。

最后,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说:“上来吧,生病就麻烦了。”

于是五分钟以后,他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一脸淡定地站在她面前。

“这么快……水马上就好了。”她背对着他,在炉子上烧水。尽管有饮水机,她却还是习惯用小小的银色不锈钢水壶接满水,等待蓝色的火焰使它们沸腾。

“睡不着?”他站在她身后,没有移动脚步,“还是睡到一半又醒了?”

“醒了。”她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水壶。

“做恶梦?”

她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反而问他:“你在楼下干吗?”

他轻咳了一声,才说:“我在项屿那里,临走的时候,在电梯厅的窗户看到你房间的灯还亮着。”

啊……原来她脑海中勾勒的那个如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般,孤单地立在冷风里的画面,根本就不存在。这是他的……另一个恶作剧吗?

“哦……”她有点受不了自己,受不了这个对他所说的一切都信以为真的自己。

他走了两步,站在她背后,他的黑色皮鞋几乎要碰到她的脚跟:“生气了?”

“没有……”她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他在她头顶低笑,伸出手指,划过她的耳垂,说:“世纷,你知道吗,你生气的时候,耳朵总是红的……”

她像触电般地缩着身子躲到冰箱前,生气却茫然地看着他,他就像她的克星,让她无处躲藏。

“我让你很害怕吗?”他看上去有点不高兴。

她睁大眼睛,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皱起眉,问道:“喂,你老实告诉我,这几年你有男人吗?”

她迟疑着要不要回答,最后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总是一副很抗拒我的样子?”他口气生硬,像是压抑着心中的不悦,“怕我把‘世纭’当作替身?可是我已经告诉过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世纷。”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心底轻轻地反问:那又怎么样……

“你很讨厌我吗,现在的我?”他走了一步,一手撑在她背后的冰箱上,像是一个愤怒的男孩。

“……”她还是沉默着,也许是怕一开口就会说些伤害他或自己的话。

“你再不说话我就要吻你了。”他双手撑在冰箱上,低下头看着她,脸上的线条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我……”

她开口想说什么,却还是被他低头吻住了,她惊慌地想推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

这不是久别重逢后温柔的吻,也不是真相大白时喜悦的吻,而是,当一个男人的情感在某一时刻被触动后,疯狂的、想要占有她的吻。

她不知所措、无法呼吸,却又不由自主地忘记了挣扎,忘记了悲伤,忘记所有的一切,唯一不能忘的,是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他慌张而渴望地看着她时,那明亮的眼神。

忽然,刺耳的电话铃声在客厅响起,两人错愕地停下来看着彼此,袁祖耘不敢相信这个时候还有人会打电话给她,而她不敢相信的是,自己刚才竟然没有推开他。

她仓惶地挣脱他,去接电话,子默用一贯木讷的声音说:“有……止疼片吗,治痛经的?”

“有……”

“太好了……我半夜醒来,肚子很疼,本想下去买,可是看到你房间灯亮着,就想说不定你会有……”

“我现在就帮你拿上去。”说完,她挂了电话。

“谁?”袁祖耘板着脸问。

“子默,”她转身去抽屉里找药片,“她生病了,我上去陪她。”

如果不说谎,她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怎么面对他。

他看着她,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他们一起出门,在电梯厅等电梯,她看着同时发出亮光却代表不同方向的两个按钮,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那两个恰恰相反的箭头,就好像很久以前的他们,背对背,从此踏上了不同的路。

两部电梯同时发出“叮”的一声,他们默默地看着彼此,然后再一次,各自上路。

“请坐,”蒋柏烈随意地指了指,从冰箱拿出两罐啤酒,“冰的可以吗?我个人觉得啤酒如果不冰就失去了它的意义,但你觉得常温比较好的话,箱子里也有。”

“就……冰的好了。”

他点点头,把罐子放在茶几上,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样,袁世纷,这个星期过得如何?”

她愣了愣,说:“还……不错吧。”

他像是对她的迟疑不满,却没再提问,而是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做好,打开笔记本写着什么。

世纷忐忑地在皮椅上坐下,心里打着鼓,像是比上一次还要紧张——这是为什么呢,明明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却更加不安?

“那叫‘弗洛伊德椅’。”他一边低头写字一边说。

“啊?”

“你身下的那把椅子。”

“……”她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张黑色的皮椅,她曾躺在上面说了许多从来没有说给别人——也同样没有说给自己听的事——但她觉得这只是一张普通的、也许比普通的稍微舒服一些的椅子罢了。

“你没听说过吧?”蒋柏烈抬起头,笑容可掬地问。

“没有……”难道说,是弗洛伊德设计的椅子吗?

“其实,那就是一张平凡的椅子而已。”他又说,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没有变。

“……”

“很奇怪我们为什么要叫它‘弗洛伊德椅’吗?”

“嗯……”

“其实我也觉得很奇怪。”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

“所以说,其实一个人对一件事或物的看法,未必能够得到别人的认同。比如关于这张椅子,我告诉你这个名字,你觉得无法理解,想象不到为什么要给一张椅子取名字。但是在心理医生看来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以‘弗洛伊德’来命名也许会让医生觉得自己很专业很伟大——”

“——哦真的吗?”她用一种恍然大悟的眼神看着他。

“……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我本人也认为‘弗洛伊德椅’这个称呼很俗气,”蒋柏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想说的是,当无法被别人理解的时候,有的人选择据理力争,有的则选择沉默。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她像是还无法一下子从刚才的思维里跳跃出来,“我也不知道……也许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是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啊,”他点点头,像是意料之中,“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她顿了顿,“大概,是因为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人与人的认知是不同的,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要求别人一定赞同我的想法。”

“那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因为……因为……”她看着他的脸,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你的心中还有一个自己。”蒋柏烈也看着她,一脸温柔。

“……”

“你知道吗,上次的会面结束以后,我整个星期都在思索你的事。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自从那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离开之后,你的时间就静止了?”

“嗯。”

“我想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

“是因为你舍弃了原来的自己,成为另一个人活下去。”

她点头。

“可是,又不仅仅如此。尽管自我催眠,尽管变成了另一个人,但你还是没有忘掉原来的自己,甚至于,她就活在‘你’的内心深处。每天跟‘你’一起醒来,吃早餐,出门,上课,交谈,吃午餐,上课,回家,吃晚餐,看电视,听音乐,洗澡,睡觉……也许那听起来很可怕,可是就像你第一次来的时候说的,在‘你’的体内,住着一个小小的‘她’。实际上直到上周我才明白过来,这个‘她’并不是你死去的妹妹,而是你自己。”

“……”

“只不过那是永远无法长大的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2001年的9月11日。”

她垂下眼睛,过了很久才轻声说:“是的……也许你说的对。”

“那么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

“找回原来的‘你’,并且把真相告诉所有人。”

“我……”她咬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不确定……是不是有这个勇气……”

“怎么会没有呢,袁世纷,”蒋柏烈看着她,坚定地说,“既然有勇气舍弃自己,又怎么会没有勇气找回自己?”

“好……我想我会试试看。”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世纷”这个名字离她并不是那么远,至少,她已经知道如何去回应。

自从那个冲动夹杂着迷惘的夜晚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袁祖耘。一周的假期结束,她不得不回到公司继续上班。Shelly过完年就复工了,照理说她应该亲自跟去交接的,但她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每天窝在那间只有她一个人的办公室,收发各类邮件,然后逐一翻译。她终于又有时间捧着热咖啡在午后的落地窗前发呆,时间从她指缝中流过,每当阳光照耀在她身上,一种强烈的想要改变什么的欲望会在她体内涌动。

她有点迷惑,究竟是“世纭”住在她的身体里,还是她住在“世纭”的身体里?

她忽然想起袁祖耘对她说的话:你从来不是糖纸,而是一块……傻傻地,想要用糖纸来掩饰自己的糖果而已。

真的吗?

八年来,她那么努力地让自己成为“世纭”,可是最后,他还是轻易地识穿了——那么,他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度过了八年时光,又将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迎接未来?

茫然的嘴角有一抹不自觉的苦笑,她想,她没资格去问他,没资格了解他的痛苦与悲伤,甚至没资格对他说抱歉。

手机响了,她迟疑地拿起来,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她的心跳,抗拒却又期待着。

“喂?”

“在哪里?”袁祖耘的开场白永远是直截了当,没有任何多余的句子。

“办公室……”

“哦,最近怎么没在楼下餐厅看到你?”

“……吃腻了。”

“那你想吃什么?”他立刻问道。

她没有回答,生硬地忽略了这个问题:“找我有事吗?”

“有……”

“……什么事?”

“不知道为什么……一抬头看到外面那个位子上的人不是你,心里有点空荡荡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仿佛说任何一个字都像在回应他的想念。

哦,是啊,这就是想念不是吗?只是性格恶劣的人,一向拐弯抹角,不肯直说而已。

“你没有话想跟我说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耐。

“暂时……没有。”她咬着嘴唇,觉得自己的口吻很像子默。

“你——”他就要露出恶魔的本性,却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断了。

她听到他在电话那头远远地说:“小姐,你难道不会敲门吗?!”

Shelly不明所以的声音响起:“干吗,我不过是进来送份文件而已……你在跟谁打电话?”

恶魔嚣张的气焰立刻小了一截,含糊地说:“总之你先出去……”

“咦,你这小子该不会是趁我生小孩的时候交了女朋友吧?”

“……”尽管他没有说话,可是她却能感觉到,此时的他正无奈地翻着白眼。

她捂住嘴,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几秒钟之后,她听到电话那头的他说:“等会儿再打给你,先挂了。”

“哦……”

“不许关机!”他补充道。

“哦……”

得到了保证,他才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挂上电话。

她看着手机屏幕,想起他刚才说的话,才发现原来最近她的心情也可以用那三个字来概括——空荡荡。

她曾执着、曾努力的一切,忽然有一天被颠覆了,她不再是“袁世纭”,尽管在别人眼里,她还是“她”,但在心里,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世纭”,而是一个……离开了“世纭”了就不知道该如何生存下去的女孩。

她所有的迷惘与恐惧,都来自于那颗失落的心——或许,还有不能预知的未来。

她始终有一个疑问:如果我成为原来的那个“世纷”,那么我还能活下去吗,那些以为她已经死了人能够接受吗,那些以为“世纭”还活着的人能够接受吗?

以及……真正的世纭能够接受吗?

她按下关机键,彩色屏幕变成了一片黑暗,她答应过他不会关机,可是她食言了。就像八年前,她答应会一直陪着他,后来,也不得不食言一样……

周末的晚上,她又一个人整理搬家时没拆开的纸箱子,有一个是妈妈给她的,说是她留在家里的东西,不知道有没有用,要是她觉得没用就干脆丢了。

她打开纸箱,里面果然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高中时买的各类杂志、漫画、小说书,磨旧了的发夹,缺了一条胳膊的蜡人,盖子上印了小狗的圆珠笔……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还有同学寄来的贺卡,厚厚的一叠,信封都是五彩斑斓的,用橡皮筋扎在一起,好像每一个高中生都很热衷于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互相赠送贺卡,好像那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仪式似的。

她解开皮筋,那叠五彩斑斓就这样散落在她手里,她抽了一只绿色的信封出来,信封上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梁见飞的。

世纷:

祝你在新的一年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PS。祝我们都能考进理想的大学!

梁见飞

1999.12.31

然后是一只大红色的信封,她知道那是宝淑的。

世纷:

祝你新年快乐,怎么吃也不会胖!最重要的是,过年拿到很多压岁钱,请我们出去吃饭哦!哈哈……

林宝淑

1999.12.31

她不禁笑起来,那时的宝淑是胖嘟嘟的,有点婴儿肥的意思,总是苦恼着说要减肥,却又每每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

她继续翻看着,好像每一封都能勾起她许多回忆,那都是属于袁世纷的回忆,从八年前就停止的回忆……

墙上的钟摆滴答滴答地响着,她的笑容在一瞬间凝结,一个可怕的念头蹿进她心里:妈妈为什么要把世纷的信给她呢?她是“世纭”……不是吗?

她呆呆地坐在纸箱前,所有的思绪都停了下来,她是静止的,世界也是静止的。

她站起身,拿上背包冲了出去,她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承认。于是她需要证实,一个完整而彻底的证实。

车子停在妈妈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通常这个时候妈妈已经准备睡觉了,所以在对讲机里听到她的声音时有些意外。

她打开门匆匆地奔上楼去,门是开着的,门口摆着一双拖鞋。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妈妈果然一边涂着护手霜一边走出来。

“妈……”她开了个头,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

“我……”

妈妈停下手里的动作,说:“你该不会闯了什么祸了吧?”

她张嘴,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了?”妈妈有点焦急。

“我……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什么?”

“……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

她看着妈妈,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可是妈妈却像是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讶然地“啊”了一声,转过身去,没再看她。

过了很久,妈妈忽然笑了笑,轻声说:“傻瓜,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是你们的老妈啊……”

“……”

“那天早上你们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谁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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