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四月:我不爱你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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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祖耘:“……你想告诉我说那都不是爱吗?那你告诉我怎么才算爱,你要我怎么做才能让你爱上我?”

蒋柏烈:“所以,很多事情发生的当时,我们并不会认为它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可是最后回过头来的时候,却往往发现,如果当时‘怎样怎样’,或者当时没有‘怎样怎样’就好了。可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事情已经发生的时候,我们该如何去面对它。”】

“我是你们的妈妈啊,只要看一看你们的眼神,我就知道谁是谁。”

妈妈还是背对世纷站着,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但说话的口吻却是异常的从容。

“……”世纷久久说不出话来,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了嘴边,却发现自己早已了然于心。

“……”

“那么,爸爸知道么……”

“知道,是我告诉他的。”

“啊……

妈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收到噩耗的那天晚上,你就受不了打击晕倒了。还记得我叫你的名字吗?”

“?”

“我叫你‘世纷、世纷’……你睁着眼睛,却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她记忆中的那个夜晚,只有当时还是婴儿的表妹的哭闹声,以及一片黑暗。也许,黑暗中她听到了有人在叫她,但她无法记起,更无法回答。

“我吓坏了,连忙把你送到医院,又给你爸爸打了电话。你爸赶来的时候,你还是睁着眼睛,但是医生说你其实昏迷了,神志不清。在那段时间里,你一直重复喃喃自语,好像在说,死的那个应该是你……”

“……对不起。”除了这一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医生说,如果你醒了,最好不要说任何刺激你的话,怕你会崩溃。所以我跟你爸商量之后,决定先不跟你提这件事,想等你病情稳定了,再跟你谈心。”

“对不起,”她很想走上去从后面抱住妈妈,可是脚步却无法移动,“在那种时候……还要你们为我的事担心……”

“可是等我们从美国回来,却发现你变了个人,你真的变得像世纭了,沉默、安静、却满怀心事……于是我决定尊重你的意思,如果你想替妹妹活下去,我不会阻止你,既然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那么我想剩下的那个,我一定要让她快乐、让她自由自在地活……”

“妈……”她流下眼泪,为了母亲那颗伟大的心。

“可是你知道吗,”妈妈转过身,表情是那么平和,“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

“我想让你快乐,我以为如果你把自己变成世纭就能够快乐……可是我错了,我明明在你眼里看到了痛苦的挣扎,所以女儿,你诚实地回答妈妈,你快乐吗?这八年来你快乐吗?”

世纷张开嘴,但答案却像是哽在喉间,这是一个八年来她从没敢问自己的问题,她怕回答了,就再也没有了生活的勇气。可是今天晚上,她却想要回答,不知道是谁给了她这股力量——她想,也许就是那个,活在她身体里的小小的世纭。

“……当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朋友们都叫我‘世纭’,我想我是快乐的,”她说,“我站在最喜欢的百货公司前,从玻璃橱窗上看自己,发现那个融合了橱窗摆设的景象中的我,竟然那么像世纭,甚至于,我觉得那就是世纭……”

“……”

“可是晚上回到家,一个人孤单地站在窗前,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却又让我觉得痛苦。就像你说的,我和她的眼神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

“所以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快乐……我很难回答,我只能说,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我发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只会越来越多地夺走世纭曾经拥有的东西——但我不想那么做,我不应该那么做!”

妈妈走到她面前,面带微笑地搂住她,轻声说:“不论怎样,我只想要你知道,所有的人,包括我、包括你爸爸、包括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在接到了那个可怕的消息之后,都明白到,活着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我们希望死去的人可以安息,也祈望活着的人能够快乐……世纷,你明白吗?”

四月五日的早晨,世纷穿上那件她认为很酷的风衣,一个人开车出门。她在楼下的花店买了一束粉色的百合,又在便利店买了些吃的,这才上路。

她要去一个八年来她从没去过的地方,在那里,有一块石碑上刻着“袁世纷”三个字,可是躺在那下面的,却是另一个女孩。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因为正在修整的关系,只有窄窄的两条车道,她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踩着刹车和油门,心却不由自主地飞到别的地方。

她会恨她吗?

这么多年来,借用她的名字活着,想要变成她,却又无法抑制内心的自我,剥夺了所有人对她的思念,甚至于,剥夺了人们对她的爱——所以,她应该要恨她的吧?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那颠簸不平的路,抑或是真的、发自内心的颤抖?

她按照妈妈的吩咐,在某个出口驶出高速公路,然后沿着颇有小镇风情的街道以及油菜花田驶了一会儿,就看到那座墓地的指示牌。

停车场的门口有人一字排开贩卖各种扫墓祭奠用的东西,像是鲜花、金色和银色锡箔纸做的“元宝”,各种印刷粗糙的“货币”,甚至有纸制的“花园洋房”和“汽车”。她一下车,就有人上来想要向她兜售,可是看到了她后座上的那捧盛大的花,便走开了。

她捧着花以及一袋子零食向墓地的入口走去,她觉得迷茫,明明怀着忐忑,却又无法说服自己不来。她像是在寻找答案,尽管她知道没有答案。

来扫墓的人很多,广播里放着平和的音乐,既不欢快也不悲伤。来这里的人也各式各样,有的哭地无法自己,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却面带微笑,像是知道自己的亲人过的不错后那种宽慰的笑。

世纷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她想,不会是哭泣也不会是微笑,也许,就是不知道前路如何的那种毫无表情。

并不宽阔的水泥路的两边,是一排排的墓碑,她按照妈妈给她的号码,找到了她要去的那一排,这里就像电影院一样,是对号入座的,只不过,“观众”来了这里之后,就再也不会离开。

她看着一座座刻着陌生名字的墓碑,心跳地沉重,仿佛每一下都将是她最后的心跳。

终于,那个刻着她名字的石碑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那上面,竟然没有一张照片!

只有米白的瓷砖,填满了椭圆,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她忽然就哭了,不可抑制地流下眼泪,她夺走了世纭的一切,甚至是墓碑上的名字以及照片……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夺走的!

而她竟然还这样理所当然地“代替”她活下去,以为这是一种延续,以为这是一种救赎,以为这就是真的“世纭”,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代替她……

哦,不!

她跪倒在石碑前,她无法代替她,无法用这样的一个“世纭”去代替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哭喊着,不善言辞却内心善良的妹妹仿佛就在眼前,那苍白而无力的瓷砖上是她温柔的笑脸,灰色的石板下埋葬的,是她那颗最纯真的心。

这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无论自己多么努力,都无法代替妹妹,因为她们就像是浩瀚的宇宙中两颗独一无二的、紧紧相连的星球,尽管渺小,却是谁也无法代替。

离开了世纭的世纷,只能是一颗,再也无法做什么的寂寞星球。

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仿佛在说:别忧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抬头,怔怔地看着那个人,看着她走到她身旁,蹲下身子放上一束鲜艳的向日葵,一脸温柔地说:“我想,世纷一定不希望一年才来看她一两次的我们,总是哭丧着脸,没有其他的表情吧?”

梁见飞的头发剪断了,直直地披在肩头,刘海几乎遮住她半边眼睛。

“……”

“世纭,”梁见飞说,“世纷那么开朗、那么爱笑,她一定希望我们都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快乐地度过每一天。”

“……”她忘记了哭泣,可是心里却更加悲伤。

“我离婚的那一阵子,很不开心,每天都哭哭啼啼的,但又要在别人面前逞强,我强迫自己笑,不过很难,对一个伤心的人来说很难……可是我做到了。”

“……”

“我总是想着,要是世纷还在的话,肯定会拍着我的肩膀说‘别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离婚吗,那又不是世界末日’。”说完,梁见飞笑了,笑得红了眼眶。

“……”

“可是世纷不在,她不在我身边,早就……离我们远去。所以我想,跟她比起来,失去一个男人,失去一段婚姻,那真的没什么——我也想要像她那样笑,快乐、开朗,那么也许每当我笑的时候,她也能感受到吧?”

“见飞……”世纷缓缓站起身,悲伤地说不出话来。

当她自私地想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的时候,她只看到了自己的痛——失去了妹妹的绝望与悔恨,却忽略了其他的东西——那就是,所有爱着她的人的悲痛。

当人们为了她的“死”而悲伤的时候,她却在世界的另一端过着她想要的“与世隔绝”的日子。她终于明白,那其实,只是她的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而已。

那没有使父母、使亲人、使朋友、使爱人高兴,反而另他们更痛苦。

“不知道为什么,”见飞又说,“在伦敦见到你之后,我忽然很高兴,觉得你能这么坚强地生活着,真是太好了。”

“……”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见飞的目光忽然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反过来,离开的那个人是你,世纭,而不是世纷的话,也许她会很难过,伤心地无法再活下去……”

“啊……”她轻轻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是讶然地低叫着。

“她那个人,就是这样,”见飞温柔地笑着,低下头,说,“尽管总是面带微笑,尽管总是那么开朗,可是每当遇到伤心的事,都脆弱地、软弱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反而是你这样内向却沉稳的个性,会坚强地出乎人们的意料呢……”

说完,两人都沉默地看着墓碑上红色的字,以及那块,苍白而无力的米白色瓷砖,此时此刻,仿佛不用说任何一个字,石板下的人也能够明白所有的一切。

梁见飞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默地在心底诉说并且祈祷,那一定是,想让死者安心的诉说与祈祷吧……

“见飞,”世纷双手插袋,定定地看着石板上那束鲜艳的向日葵,“如果我告诉你,这下面躺着的,并不是世纷……你会相信吗?”

梁见飞错愕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从喉间挤出两个字:“什么?”

她很想说,我就是世纷,我并没有死,却不觉得快乐,反而受着煎熬……听到这样的消息,你是高兴还是愤怒?你可以原谅这样的我吗?

然而,她只是勉强笑了笑,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见飞疑惑地皱了皱眉,最后别过头去,看着远处,说:“也许……我曾经想过,要是活下来的是世纷而不是世纭,那该多好……”

“……”

“……但后来我改变主意了,”见飞转过头看着她,“不管‘你’是谁,不管活下来的是谁,我都应该感谢老天没有把‘你’带走,我想,那个被带走的一定也这么认为。”

说完,见飞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墨镜戴上,转身离开,她并没有说“再见”,只是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就消失在深绿色的灌木丛的另一头。

世纷怔怔地望着那个背影消失的地方,嘴角扯出一抹浅浅的苦笑。

走出墓园的时候,她拿出手机给蒋柏烈打了个电话。

“你知道吗,我今天去看她了……”说完,她忽又觉得鼻子一酸,像是好不容易被压制住的伤感又跑了出来。

“谁?妹妹吗?”蒋柏烈似乎正在做饭,电话那头传来什么东西下油锅的声音。

“嗯……我还遇到以前的好朋友。”

“你对她说了吗?”

“?”

“其实你是世纷。”

“我想我……差一点就要对她说了,不过最后还是没有……”

“哦……有点可惜。”

“……”

“那么妹妹呢,想说的话都对她说了?”

她坐进车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跟她说什么,我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挽回了,她不会原谅我的。”

蒋柏烈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走到另一个安静的地方,用一种温暖的口吻说:“听我说,如果,所有的一切都调换过来,代替孪生姐妹死的那个是你的话,你会恨她吗?”

“……不会。”她艰难地回答。

“那么你为什么要困惑,为什么要难过,为什么非要求得原谅呢?”

“可是医生,你不明白,死的并不是我,而是世纭!”她几乎要尖叫起来。

“你是想说虽然你幸运地活下来却比死还痛苦吗,”他的声音变得有点冷,“你难道不觉得这种想法是毫无意义的吗?难道你一定要带着这种所谓的痛苦活下去吗?你觉得世纭喜欢看到你这样?”

“……”这是蒋柏烈第一次骂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并不难过,有的只是嘴角那浅浅的苦笑,就像看着见飞的背影时一样。

温柔也好,凶狠也好,她知道他们都是想要帮助她,想帮助一个倔强的女孩走出困境。

她再一次深吸了一口气,以一种释然的口吻说:“你锅子上的东西不会焦吗?”

“啊!”

电话那头的蒋柏烈大叫一声,接着是一阵脚步声。

“我的牛排……”他的声音听上去是真的很痛苦。

她失笑:“希望还可以挽回……”

“说到挽回,”他说,“我并不同意你刚才的说法,我不认为你已经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

“不过我现在先要去挽回我的牛排,所以,下次见面再说喽。”

蒋柏烈没有给她任何机会,就挂上了电话,她看着手机屏幕,心里有一丝惆怅,可是却又期待着——因为他说,她并不是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下午三点左右,世纷驾着车回到公寓楼下,不期然地在车库里看到正靠在墙上发呆的袁祖耘,她下意识地踩了个急刹车,轮胎跟地面摩擦着发出尖锐的声音,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袁祖耘正一脸微笑地看着她。

她没有看他,装作面无表情地停好车,下车向他走去。

“你今天不用上班吗?”她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你呢?”他不答反问。

“我有事……”她皱了皱眉,沉默下来。

“不请我上去坐吗?”

“……”

“那么去我家吧。”说完,他装作不经意地牵起她的手,向地面走去。

她错愕地想要挣脱,却发现那扣住她手腕的手指,就像钢铁那样坚固。

“袁祖耘!”她终于忍不住叫他的名字。

“怎么?”他带她上出租车,报了地址,然后气定神闲地看窗外的风景。

她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无奈,独立而固执的她,唯独对眼前这个男人毫无办法。是因为他的霸道吗?

还是因为……很多年前那不告而别的愧疚?

出租车停在他的楼下,他用一只手付了钱,另一只手牢牢地牵着她下了车,然后孩子气地说:“你答应我不跑的话,我就放开你。”

她皱了皱眉头,还是点头答应了。他真的松开手,不过很慢,像是真的怕她逃走。

她双手插袋,径自走上楼去,心底好像在说:答应过你的事,我不会再食言的。

他家还是老样子,所有的色调都显得灰暗,只有沙发上一只红色的靠枕很抢眼,像是他新买的。

“坐。”他还是随意地指了指,然后去厨房的冰箱拿出两瓶矿泉水,递了一瓶给她。

她接过来,没有打开。

他也没有打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异口同声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袁祖耘愣了愣,说:“我发现自己无法再忍受下去了……这种,所谓的‘暧昧’。”

“?”

“这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到的方法,为了接近你,却又不伤害你,我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她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但是昨晚我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你,我发现自己不适合这种不明所以的关系。”

是的,她在心底说,我赞同。

“起初我很害怕,”他抓了抓头发,“如果你真的不是世纷,而是世纭,如果我愚蠢地爱上了你,那么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离开你,在你觉得痛苦之前,远远地离开你,然后就可以死心地变成另一个袁祖耘……”

“……”

“但你不是世纭,你是世纷,于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靠近她,害怕这样的自己会让她想逃,却还是忍住不去牵她的手,“尽管你几乎变成了她,可是你的眼神却没有变,那么,会让我心跳加速的这个女人,究竟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女孩,还是……眼前这个已经改变了很多的你?”

“……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她终于静静地开口,“我想跟你说的是,忘记叫做‘袁世纷’的女孩吧,像你自己说的,去变成另一个袁祖耘。”

“为什么?!”一瞬间,他愤怒了。

“因为我不爱你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说,却还是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他瞪着她,不会轻易发脾气的他被彻底激怒了:“那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跟我去电影院?为什么要帮我挡滚烫的咖啡?为什么要在我生病的时候来照顾我?为什么纵容我的所作所为?……”

“那是……”她很想说出个所以然来,但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你想告诉我说那都不是爱吗?那你告诉我怎么才算爱,你要我怎么做才能让你爱上我?”

她抿着嘴,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他的问题她无法回答,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尽管眼里都是泪水,她却倔强地还是不看他。

“既然你肯承认自己就是世纷,为什么却不肯承认你还爱我?”他声音沙哑,刚才愤怒的冲动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落的情绪。

“……”

“……”

忽然,他低下头,吻住她,轻柔却充满了力量,像在哀求着什么。

她可以感觉到他温暖的唇舌,以及自己那颗跳地涌动的心。

他伸手紧紧拥住她,还是那么轻柔地吻她,害怕吓到她,却又专制地不让她逃走。她变得不知所措,他温柔而有力的手臂无论如何也推不开,她不自觉地张嘴想要喊停,却被他更深地吻着,好像怎么也分不开。

她放弃了抵抗,本能地迎合起他来,她忽然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八年前的噩梦,忘记了八年来的挣扎,忘记了所有的快乐与感动,也忘记了所有的悲伤与痛苦……唯一记得的,是很多年前那个躺在山顶观星的夜晚,那一晚的星星清晰而闪亮,就像他的眼睛……

“这样……”他忽然放开她,微笑着说,“你还敢说你不爱我吗?”

她看着他,一瞬间,像是又看到那个喜欢恶作剧的大男孩,还有那张得逞后快乐的笑脸,她推开他,并不费力,然后转身要走。

他连忙从背后抱住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知道他在害怕着,也许是怕她生气了,也许是怕她要走。

她苦笑了一下,她并没有生气,但是真的想走。

他又开始吻她,从耳垂到颈后,好像她每一个敏感的地方他都还记得,吻得她不由地紧张起来。

她开始挣扎,心里没来由地慌张,但越是挣扎,就越觉得心慌。他扳过她的肩,把她按在墙上,眼神涣散,她知道那通常代表他心里燃起了欲望。

“袁祖耘——”她想把他“叫醒”,可是嘴却被他狠狠地堵住,这一次,他变得狂野起来,不再是那个淡定而高傲的袁祖耘,而是一个不想再掩饰自己的男人。

他忽然抱起她,踢开自己的房门,把她扔在床上,她还来不及尖叫,他就已经覆上来,开始脱她的衣服。

“袁祖耘,你疯了?!”她反抗,可是毫无效果。

他的手指抚上她胸前,于是她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沉默着,从头到尾沉默着,可是眼睛却像在毫不客气地说:我要你。

他坐起来,飞快地脱了自己的上衣,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想趁机逃脱的她重新按在床上。

她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明白,他还是在发怒,最初那个温柔的吻只是一种掩饰,其实他心里一定是气疯了——因为她说她不爱他了……

他一边脱衣服一边吻她,她挣扎着,却忍不住笑起来。

哦,他还是那个固执的大男孩,除了心底的欲望之外,还固执地想要证明他们彼此之间仍然相爱,她被他的这种固执气得发笑——

是难过吗?不是。

是恼怒吗?不是。

她只是被他逗笑了,也许就像蒋柏烈说的,当“世纷”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的时间停止了,他的……也同样停止了。

他还是那个不准她说他发型难看的“黄毛”,还是那个陪她一起看星星、叫她不准离开的男孩,还是那个喜欢带她去看恐怖电影然后趁机搂住她的袁祖耘……

原来,他还是他。

他感觉到她的笑,于是放开她的唇,认真地看着她。

她一直在笑,笑得咧开嘴,因为他竟然一脸的认真,仿佛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多么重要、多么神圣的事。

她很想说,袁祖耘,你别闹了。

但他却没有给她机会,而是依旧一脸认真地继续着,直到她忍不住叫起来……

世纷走进电梯,按下“31”,然后怔怔地靠在墙上,有点无法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袁祖耘跟八年前不同,睡得很深,是因为他不怕她离开吗?还是因为,他变成了一个不害怕的男人?

她把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拿出来,发现它们是颤抖的,也许,连她的心也在跟着颤抖。

她走出电梯,打开房门,然后第一时间去洗澡。

当热水冲刷在脸上的时候,她脑海里出现了袁祖耘醒来后看不到她的场景,她用力揉着眼睛,想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脆弱。

洗完澡,她打开电脑,屏幕的右下角出现一个对话框,提示她有新邮件。她看着那个寄件的地址,怔怔地抓了抓头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打开。

寂寞星球:

你好吗?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我不确定你是否愿意我在节目中读你的来信,因此还是决定回信给你。

关于你提的那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我会伤心、会难过,可是没关系,只要活着的人认为自己的生命有意义就好啦。生或死,很多时候不是由我们自己决定,既然如此,何必执着于究竟是谁生、谁死?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供参考。

另外,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总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曾经见过吗?

越来越不寂寞!

曹书璐

世纷倒在椅背上,觉得自己开始变得茫然,好像每一个人都认为那没什么,可是如果真的遇到这样的事,他们又会如何呢?

她想到了子默,那个木讷的、默默关心着“世纭”的女孩,她也是这样想的吗?她也认为不论是姐姐还是妹妹活着,都无所谓吗?

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十二点了……

灰姑娘终究是要打回原形的。

第二天,对世纷来说,是一个星期刚刚开始。她心不在焉地起床、洗漱、出门,好像脑子里在思考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她走进办公楼的电梯厅,一抬头,看到袁祖耘正在跟同事说笑,她愣了愣,很少看到这样的他,好像心情不错。

忽然,他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淡定而从容,仿佛又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她别过头,没有看他,她可以感受到他不时移向她的目光,却冷着一张脸,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像他们仍然是不太对盘的上司和下属。

电梯到了,她试着挪开脚步,却被后面的人群推搡着进了电梯。

一抬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面前。

其他同事看到她,都友善地打招呼,她也一一点头,唯独没有看他。

旁边的同事还想再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袁祖耘却忽然绷起一张脸,让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她垂着头,第一次觉得坐电梯竟然是一件如此煎熬的事。好在门来来回回开关了几次之后,就到了她所在的楼层,她连忙冲了出去,直奔自己的办公室,还没进门,手机已经响了。

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不用看,她就知道是谁的了。关上办公室的门,她定了定心神,才接起来。

“你别跟我说昨天发生过什么你都忘记了。”他的开场白很直接,连语气也生硬得可以。

“……”

“你该死的别再跟我说那些鬼话,我不相信,也不想听!”

“……”

“不想说话?”在她不知所措的沉默过后,他忽然异常平静地问道,可是她知道,那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我要说的那些,你说你不相信,也不想听,我还能说什么?”

“……”

“……”

“袁世纷,”他像是努力在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这样我可以理解为你在玩弄我吗?”

“……”

“……”

“可以……”她装作很自然地说,然后不自觉地捂住嘴,怕任何一个颤抖的声音会从自己嘴里喊出来。

“你玩弄我没关系,但你为什么要把自己也玩进去?你为什么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

她努力地、用最平静地声音说:“再见。”

然后,她合上手机,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她不相信他会就此放过她,可是至少,他会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么也许,他会认真地分析这段关系,说不定最后他会觉得他们并不适合……

因为她是不适合幸福的人——在夺走了某个人的一切之后。

整个一天就在恍惚中度过,并且就像她预料的那样,袁祖耘没再来找她,之后的几天她偶尔会在走廊里碰到他的秘书Shelly,听到她在抱怨自己的老板。她快步走开,没敢仔细听,她想,大概是因为他心情不好吧……

只不过,心情不好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你看上去情绪很低落。”周六的早晨,蒋柏烈看到她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谢谢……”她坐到那张所谓的“弗洛伊德椅”上,准备开始又一次的心理治疗。

“啊,”他把啤酒放在茶几上,“那么看来还不是那么糟糕,至少你说了‘谢谢’,而没有不甩我。”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想一上来就激怒你……”

“噢,”蒋柏烈耸耸肩,“尽管说吧,我不会被激怒的。”

“……你上次那块牛排后来怎么样了?”

“……”

“……”

“……好吧,我承认我被激怒了。”他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低头写着什么,没有看她。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叫我那么做的……”她挥了挥手,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现在心情有好一点吗?”

“……也许吧。”

蒋柏烈抬起头,微笑着说:“如果让我生气能使你好过一点的话,我可以继续生气下去……”

世纷看着他,最后无奈地露出微笑:“被你喜欢的女孩一定很幸福吧?”

“噢,是的,”他点头,“她现在的确很幸福,但并不是因为被我喜欢。”

“可以……谈谈她吗?”

他挑了挑眉:“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偶尔也可以跟我交换一下,我说了那么多自己的事给你听。”她央求着,也许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别人的八卦,只是想知道如何才算是幸福。

蒋柏烈犹豫了几秒钟,说:“嗯……她是我以前的同事,跟你一样,也是发生了一些事,于是背井离乡去国外工作。”

“她什么地方吸引你?”

“不知道,”他一手撑着头,满脸坦率,“也许就像你曾经说过的,我会喜欢跟自己同一类型的人,她恰巧就是这样的人。”

“那么现在她在做什么?你们还有联络吗?”

“她是上海人,在这里找了一份工作,我们也时常见面,不过只是作为好朋友,她喜欢的其实是她的哥哥。”

“什么?!”

“抱歉,”他抓了抓头发,“并不是亲兄妹,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她的哥哥是被领养的。”

“哦……很像电视剧的情节。”

他笑了笑:“我想你的会比电视剧更精彩。”

“啊……”她忽然感叹道,“也许,是的……”

“所以,很多事情发生的当时,我们并不会认为它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可是最后回过头来的时候,却往往发现,如果当时‘怎样怎样’,或者当时没有‘怎样怎样’就好了。可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事情已经发生的时候,我们该如何去面对它。”

“……”

“……”

“医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

“你认为,如果……子默知道了真相,她会怎么做?会原谅我吗?”

蒋柏烈像是被她的问题吸引了,久久地思考着,最后才说:“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会理解的……”

世纷并没有把握他究竟对子默了解多少,可是既然他这样说,她心里就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忽然生出一些些的勇气。

这一次的见面快要结束的时候,蒋柏烈忽然说:“我们可能再碰面四到五次,就要暂时结束心理医生和病患的关系了。”

“?!”

“我下个月可能会回纽约呆一阵,很久没有回家,家人好像很生气。”

“啊……”她讶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别一副很舍不得的表情,呆一阵我就回来了。”

“可是……”她皱了皱眉头,“你真的会回来的吧?”

“当然……”他笑容可掬,“这里有我喜欢的人、食物、城市,也有喜欢我的病人们,我想我一定会回来的。”

“啊……那么,你要说话算话。”

“别这样,我还没走,就想把我弄哭吗?”他耸了耸肩。

她笑了,无奈却又真心地微笑。

“对了,你上次电话里说,我并不是什么都不能挽回……这次可以告诉我了吗?”

“哦,”蒋柏烈点点头,说道,“因为你还好好地活着,可以快乐地活下去,当你忘记了那种伤痛的时候,不是已经挽回了一切吗?”

“?”

“因为你又可以像最初一样,做一个真实、坦诚、没有丝毫掩饰的袁世纷啊。”

整个周日,世纷都在整理房间中度过,她忽然爱上了这种感觉,仿佛什么也可以不用去想,只是规划着如何把每一样东西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用过的东西随手丢在任何触手可及的地方,房间里总是乱糟糟的,每次想要找什么的时候,都会去问妈妈或者世纭,奇怪的是,她们却常常能够知道她把东西放在哪里。

她想,那是因为她们都太了解她了吧?

她觉得那样的自己是幸福的,被别人了解,或者说,知道自己是被了解的。可是后来,当她成为“世纭”的时候,却渐渐忘却了这一点,她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尽管一切都安排得很有秩序,但还是找不到想要找的东西。

也许内心深处的她并没有多少改变,只是那种被了解的幸福感早已遗失在某个角落,当她回过头的时候,却发现这小小的幸福其实无处不在,只是她没有看到罢了。

她从纸箱里拿出一件件物品,仔细辨认着,然后放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一只蓝色的纸盒被放在纸箱的最下面,她拿起来,看了又看,忽然惊讶地瞪大眼睛。

纸盒里是一顶蓝色的棒球帽,那是……袁祖耘的生日礼物。那份从来没有机会送出去的生日礼物。

她想起了他桌上相架里的照片,一头黄毛的他,眼神很犀利,于是她去买了这顶蓝色的棒球帽,想要遮住他的头发,还有他的眼神——那么,他看上去,会变得温柔一些。

她看着手里的帽子,看得发呆,好像以前的种种都出现在眼前。如果那场噩梦并没有发生,如果她如愿送出了这份生日礼物……那么现在的他们,将会是怎样呢?

是一对没有波澜的夫妇?还是早就各奔东西的怨侣?

可是就像蒋柏烈说的,那没有任何意义,她要做的,只是面对自己的生活而已。

门铃不期然地响起,她起身洗了个手,迟疑地走到猫眼前向外张望——原来是子默。

“怎么?”她打开门。

子默原本木讷的脸上此时却泛着微红,眼神有点游移不定:“有酒吗?我的喝完了……”

说完,她径自走进厨房,翻箱倒柜地找起来。

“你看上去已经喝了很多了。”世纷关上门,察觉出她的异样,连忙走上去夺过啤酒。

“我要喝……”子默嘟起嘴,像在撒娇。

“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她没有纵容她,而是把啤酒放进更高的柜子里。

子默可疑地沉默着,别过头去,没有看她。

“是……关于项屿吗?”她试探着问。

子默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来吧,我觉得你不应该再喝了,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谈谈。”她推着她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子默忽然笑了,说:“你的口气……很像蒋柏烈……”

“那你就把我当作是他好了。”

“……”

“……”

“……”

“现在我宣布本次治疗开始。”

子默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又抓抓脸,像是就要交成绩单的学生。

“……好吧,如果你真的觉得别扭的话,我也可以宣布治疗结束。”

子默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自己好像,总是无法,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尤其是项屿……”

“啊,我想……其实除了自己之外,很少有人会真正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所以……那并不是一个问题。”

“可是,”子默木讷的小脸皱在一起,“我没有办法不去想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不是我太笨了?”

“不、不是的,那不是笨,而是……坦诚。”

“……”

“只不过这种坦诚还缺乏勇气。”她微笑,从心底里想要鼓励子默。

“也许你说得对……”子默轻声说,原本皱起的眉头慢慢放松了。

“……”

“世纭……”

“嗯?”她回答地有些迟疑。

“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很高兴离开大家的,是你姐姐而不是你吗?”

“……”

“其实,后来我仔细地想了想,觉得这样说很不对。”

“……”

“我并不是对世纷的死感到高兴——其实,我也很难过,我的意思是,你还活着真好,你明白吗?”

“嗯……”她点点头。

“啊,那就好。”子默的脸上终于又出现了笑容,尽管有点木讷,尽管有点僵硬,可是她知道,那是子默释然的笑容。

“如果……”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是世纷,而不是世纭,你还会觉得高兴吗?”

“什么?……”子默的表情,就像那天的梁见飞,只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得很错愕,只是有点茫然。

“……”她什么也没有说,嘴角是浅浅的苦笑,或许这一次又会像上次一样,无法说出口。

“啊!”子默像是忽然领悟到了什么,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

“你真的是……世纷?”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变得茫然。

究竟,子默会怎样看待她,会不会原谅她?

子默从沙发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口,低声说:“骗子……你是骗子!”

说完,她打开门,冲了出去。

墙上的钟摆滴答地响着,世纷仍然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她忽然很想跟蒋柏烈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你猜错了。

“各位听众晚上好,又到了书璐与大家在电波中相会的时间,纽约这周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很热,气象局说是几十年来的罕见天气,不过大家好像都并不在意就是了。

“今天收到一位小听众的邮件,她只有十六岁,却已经开始为今后的人生和理想烦恼,她说:书璐姐姐——谢谢你用‘姐姐’来称呼我,而不是‘阿姨’——当你面临选择的时候,你是如何鼓起勇气的呢,是什么给了你力量?

“这真是一个……相当充满青春朝气的问题,真的,书璐看到你的疑问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可是我记忆中的十六、七岁,都是在小说、漫画、杂志、磁带等等当中度过。那时的我根本没有今后的问题,我想要做什么、想要成为怎样的人、想要考上什么大学……等等等等,这些问题我都完全没有想过。有的只是‘明天的作业无法完成该怎么办’之类的烦恼,可是马上我又会把这些都抛到脑后,因为只要一进入书中的世界,我就能忘了一切——或许,这就是我的力量以及勇气。

“随着年龄的增长,烦恼和困惑也越来越多,有时会觉得生活的压力很大,可是反过来想一想,得到的力量和勇气也越来越多。家人、爱人、朋友,我们身边的人所给予我们的关爱都是一种力量,当然我很幸运的是,还有一群电波另一端默默收听节目的朋友们——但真正要去克服、去战胜的,其实往往是自己,当我们觉得自己充满力量的时候,才有勇气好好地走下去。

“那么,此时此刻正在收听节目的各位,对你们来说,什么给了你们勇气和力量呢?书璐的邮箱永远为你们敞开,接下来先听一首歌吧……”

世纷捧着咖啡,坐在客厅的窗台上,望着远处的霓虹灯,在一片深蓝中显得尤其闪耀。

手机在大理石窗台上震动着,发出恶劣的响声,几下之后就停了,她知道是短信而不是电话,于是过了很久才拿起来看。

“21:03:08在干吗?”

会这样没头没尾发消息给她的,恐怕也只有一个人吧……

“21:14:02发呆。”

“21:15:00如果我不找你,你打算就这样一辈子跟我做陌生人吗?”

“21:16:44也许吧,陌生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21:18:31为什么?为什么在知道一切之后还要拒绝我?”

她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字,心里一阵疼痛,但还是扯着嘴角回复道:

“21:22:57两个没有缘分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在一起?”

“21:25:08我以为自己很了解你,可是看来并不是,或者我了解的只是原来那个开朗而坦诚的世纷,你是谁?是影子吗?世纭和世纷的影子,却没办法成为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站起身,有点局促不安起来,仿佛他说中了她心里最隐秘角落的一个痛。

过了很久,她几乎以为这一次的谈话就会这样不欢而散的时候,他说:

“21:55:30我也曾经成为另外一个人,在过去的八年里我慢慢从失去你的伤痛中走出来,几乎就要成功,但我又遇到了你,你把我带回去,这一次我可能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才能忘记所有的一切,可是我却一点也不介意——因为你帮我找到了原来的我,连我自己也差点忘记了的袁祖耘。所以,即使像你说的,我们是两个没有缘分的人,但如果你也可以找回自己,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那样就足够了,至少对我来说足够了……”

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夜空,她可以骗他说自己并不爱他,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心——那颗,溢满了他每一个微笑的心。

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被淅淅沥沥的雨水填满,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黑色、藏青色或者卡其色的外套,好像只有这样的颜色才能配青灰的天空。

世纷早晨出门之前,在阳台上看到子默晾在外面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于是她去敲她的门,但却没有人应。

她失神地走进电梯,随着电子提示板上数字的跳动,强烈的向下坠落的感觉袭来。

对于子默来说,世纭也许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被夺走了,另一个人拙劣地想要替代——所以她才会说她是“骗子”吧,一个不可原谅的骗子。

她开着车驶出车库,雨下得并不大,却密密麻麻地遮挡在车窗上,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打开雨刮器,却忽然发现自己差点向花坛撞了过去——她连忙刹车,心里起伏不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放在杯托里的手机响起,她定了定神,才接起来:“喂?”

“是我。”石树辰那久违的声音,隔着整个太平洋,忽然让人很想哭。

“啊……”

“对不起,走之前也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让大家难过,”他的口吻听上去那么开朗,“不要担心,我过得很好,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人到了一定的时候都需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呢,最近还好吗?”

“嗯……”她轻轻地拉上手闸,靠在椅背上,“还好,你也不用担心。”

“真的吗?”他忽然沉静下来,“可是项屿说,你跟子默吵架了。”

“……哦,”她苦笑着,“他真的这么说吗?”

“是的。”

“……其实也不是吵架,只是她生我的气罢了。”

石树辰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来:“也许对于这件事情,比较紧张的是项屿,而不是你和子默吧。”

她也不自觉地笑了,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因为可以听到一个这么开朗的石树辰。

“纽约最近天气很反常,热的要命……”

“嗯,我知道。”

“你知道?”

“电台节目说的。”

“哦……”

“对了,”她说,“这是你的电话号码吗?”

“是啊,都没有把电话告诉过你,”他温柔地说,“你随时可以打给我。”

“……好。”她伤感地回答,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内向而羞涩的女孩,那个曾经爱着石树辰的女孩。

如果她看到这样一个石树辰,会不会也觉得很高兴呢?

“打起精神来,我相信不管什么事,都难不倒你。”

“谢谢你,特地打电话给我。”

“那么……我要挂电话了。”

“等等……”

“嗯?”

“你要……好好保重。”

“好。”

“再见……”

“再见。”

放下手机,世纷看着来回刷动的雨刮器,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把石树辰当作是另一个“世纭”,每一次看着他的脸,她都会想象妹妹就在他身旁,用温柔而恬静的眼神看着自己,于是他说的话,就仿佛是世纭对她说的一样,让她忽然充满了力量和勇气。

她放下手闸,重新上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红灯的时候,她停下车子,不经意地抬头看着天空,雨水打在车顶的车窗上,可是还能看到天空的轮廓。

会不会,冥冥之中,世纭也在看着她?

“可以坐吗?”

世纷抬起头,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Shelly,不明白为什么餐厅里还有许多空位子,她却偏要坐在她对面。

Shelly不等她回答,就自顾自地坐下来,把白色陶瓷壶里的黑胡椒汁浇在牛排上,涂抹均匀,切成一片一片,然后安心地吃起来。

“小袁那家伙很难伺候吧?”

“啊?……”世纷手里的餐具差点掉在地上。

“你不是替我做了他大半年的秘书吗?”

“嗯……”她点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盘里的食物,“还好吧……”

“他一定高兴死了。”

“?”

“碰到你这样的软柿子,还不乘机摆摆老板的威风。”

“……也没有,不过他是要求比较多。”

Shelly看着她的脸,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这个秘书做得比他这个老板还凶?”

“有点。”她坦率地点头。

Shelly又笑了:“你知道吗,你是公司里唯一敢跟我承认你是这么想的人。”

“……不会吧。”

“会,为什么不会?其他同事只会在背后议论,却从来不当面问我。”

“那也没什么可问的吧……毕竟跟工作无关。”

Shelly一脸神秘地凑过来,说:“我跟袁祖耘的关系……确实非比寻常。”

“……”她瞪大眼睛,怔怔地等待答案。

“我是他的……小舅妈。”

“……什么?”她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敢相信。

Shelly像是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于是又开始自顾自地吃起东西来:“袁祖耘的妈妈是我先生最大的堂姐,但我先生跟他只相差六岁,几乎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只不过他从来不叫我先生‘舅舅’,所以也从没叫我‘舅妈’。”

“……”世纷还是僵硬地拿着餐具,不知道是该先把面前的鸭胸脯切成一片片的,还是直接塞到嘴里。

“你会保密的吧。”Shelly以一种并不太在意的口吻说。

她点点头。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看着她,这一次,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

Shelly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继续吃着餐盘里的食物,直到所有的黑椒牛肉都被吃完:

“我觉得你对他来说很特别,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用看着你的那种眼神看别人,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我觉得他很在意、非常在意跟你有关的一切。”

世纷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之间有点不自在起来,眼神游移着却始终不敢看对面的这个人。

“我认识的袁祖耘,骄傲、自满、眼神犀利、没有耐性,可是同时,他又有一种男孩般的可爱,他可以笑得很灿烂,可是一转眼又默默地躲在角落里抽烟。我不知道他发生过什么,——也许我先生知道,但他不肯告诉我——我想说的是,没错他有很多缺点,很多时候会让人觉得他这个人性格很恶劣,但他是个好人,一个值得好好对待的人。”

“……是他叫你来跟我说这些的吗?”

“当然不是!”Shelly一脸“别傻了”的表情。

“……”

“他最近脾气很不好,我们都不太愿意跟他讲话。”

“……”

“可是……我也好、所有的家人也好,或者任何其他人,都不想看到这样的袁祖耘。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是一只鹰……不过是被锁在笼子里的鹰。”

世纷倏地站起身,椅子因为拖动得厉害,“砰”地倒在地上。周围的人,包括Shelly在内,都讶然看着她。

“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说完,她扶起椅子,逃也似地离开了。

她快步走向电梯,正好有一部载满了下楼吃饭的人们,“叮”地打开了门,人群从电梯中涌出,最后只剩下一个人,那人两手插袋,靠在镶着镜面的墙上,黑色金属边框的眼镜后面,是慵懒而犀利的眼神。

“你不是要进来吗?”袁祖耘伸手按住开门的按钮。

她很想转头就走,可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移了进去。

电梯门关上,他盯着电子显示板,说:“难道你就不能学会在看到我的时候不要表现得这么不自然吗?”

她别过头去,很久才憋出一句:“……我很自然啊。”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说:“这叫自然吗?脸部线条这么僵硬。”

她触电般地躲开他的手,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看吧,很不自然。”

“任何正常人被摸脸都会跳起来的吧!”她不甘心地回答。

“那要看被谁摸了,况且……我摸过的又不止是脸。”他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继续看着显示板。

“……”她的双颊泛起可疑的红晕,脑海里浮现的,是某些让她窘迫的场景。

电梯停下来,是他们公司所在的楼层,世纭走出去,想快步离开,却又迟疑地停下来,转身看着还在电梯里的他。

“我去吃饭了。”他按下一楼的按钮,依旧双手插袋,靠在墙上看着她。

“那为什么……”

她想问的是,那为什么又跟我一起上来?

他微微一笑,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跟你在一起……多一秒也是好的。”

电梯门缓缓合上,那个微笑就此离开了她视线,可是她却忍不住地想念起来。

她忽然想起Shelly的话:他是一只鹰,不过,是被锁在笼子里的鹰。

星期五的中午,世纷接到前台的电话,说门口有位先生找她,她疑惑地走出去,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项峰。

“啊……你好。”她点了点头。

“你好,”项峰穿得很正式,跟前几次的他不太一样,“我刚好在附近开会,听项屿说你在这里上班,就顺便来找你吃饭。”

“哦……”她看着他,隐约像是知道他的来意,于是笑了笑,“好,你等我一下。”

她回办公室拿了钱包和手机,便跟项峰一起在电梯厅等待着,项峰轻声而礼貌地询问她吃什么,没有一点点的不自然和尴尬。她恍惚地看着他,觉得一切都好像不太真实,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冥冥之中,再一次开启了她和袁祖耘的那部时光机器。

电梯门开了,原本正在介绍周围食肆的世纷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袁祖耘和另一个同事从电梯里走出来,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项峰,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她垂下眼睛,等他走出来之后走进电梯,她按下一楼的按钮,然后是关门键。她不敢看他,却可以感觉到他正看着她。

电梯门终于关上,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身后的项峰,连忙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刚才说到哪里了?”

项峰不介意地摇摇头:“没关系,只是吃顿饭而已,选你自己喜欢的就好。”

世纷带他去附近的一家西式餐厅,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比较适合正式而精致的地方。可是走到门口,项峰却忽然拉着她去了街对面的茶餐厅。

“你怎么……”坐定下来,她有点疑惑地看着对面这个正在点菜的男人。

“因为你比较喜欢这家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跟他在一起,她永远觉得自己是一个逃不出侦探手心的犯罪嫌疑人。

“因为你老远就在张望这家门口招牌上写的‘今日特价菜’啦。”他微笑,却一点也不摆架子。

她也笑了,带着无奈和释然,接着如愿地点了自己想吃的“海南鸡饭”。

“你就开门见山吧。”服务员走后,她忽然说。

项峰摸着下巴,看着她说:“几个月不见,你好像改变了很多——不过,我个人觉得是好的改变。”

“谢谢。”她也看着他,不再想掩饰自己。

“昨天我那个很讨人厌的弟弟忽然来找我,说是子默最近有点反常,情绪低落,也不太愿意理睬别人,那小子追问了之后,才知道是跟你吵架了。”

“……”

“他说他也找过其他朋友试着劝和,但子默还是情绪低落,”他拿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冰水,“你也知道,那小子对于子默的事情,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却很上心。而且……我觉得我也有必要来找你谈谈。”

“……”

“因为半年之前,子默也曾经来找过我。”

“?”

“她跟我说,有一个很多年没见的好朋友,虽然每天都挂着笑脸,可是她却觉得对方并不快乐,甚至于很痛苦。于是她来找我,想请我帮她看看,这个好朋友究竟是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如果是的话,她说……”

“?”

“无论如何,也请我帮这个好朋友快乐起来。”

“啊……”世纷捂着嘴,子默那张木讷而善良的脸庞就出现在她面前。她皱起眉头,并不是难过,只是,想要忍住即将滑落眼眶的泪水。

“她说,因为她很喜欢看这个人的笑脸,在她最失意、最困惑的时候,正是这张笑脸,给了她莫大的力量和勇气。”

世纷抬眼看着那坠满了星形吊灯的天花,终于还是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我很抱歉,”项峰悄悄地递了一块手帕给她,“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哭的。”

“……没关系,”她没有去接他递过来的手帕,而是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那么后来你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他摇头,“我想我还是不太擅于跟女人打交道,好像每一次的试探都被你识破了。”

世纷忍不住笑起来,尽管眼里还有泪水:“现实生活还是跟书上的不太一样是吗?”

他点点头,像是不得不承认这个结果:“我听子默说,你有个双胞胎姐姐,很多年前死了,我想你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变得不快乐,只不过我还是有点疑问。”

“?”

“我可以理解失去亲兄弟姐妹的痛苦,因为我本身也有一个弟弟,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我想我的痛苦不会比你少,但你的痛苦……好像并不只是失去亲人这么简单。就像是,你在失去了姐姐的同时,也失去了你自己。”

“……”

“……”

茶餐厅里的声音很杂,人们不断地诉说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听到别人在说什么,也没有人去关心别人在说什么。

可是世纷却觉得自己的声音,有如在安静的礼堂中央回响的乐曲那样清晰:

“其实我——”

“——不用回答。”乐曲被切断了,取而代之的,是项峰那温柔的声音。

“?”

“如果有什么话要说的话,就试着去跟子默说吧。”

“……”

“也许她会拒绝你,可是不要放弃,她就是那种……嘴上说着‘绝对不原谅你’,但心里却会为你找千万个值得原谅的理由的人。”

世纷张嘴想说什么,可是最后,她还是微微一笑,说:“谢谢。”

这天晚上,世纷下班回家的时候,去附近的商店买了一瓶红酒,就是以前在子默那里喝过的品种。

天空虽然没有飘雨,但却是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翻脸的小婴儿。

她把车停在车库,拎着红酒坐上电梯,其实还缺了一些东西,可是她没有去买,她只想一个人坐在客厅的窗台上喝酒,如果可以的话,一边听着书璐的节目一边看着远处的霓虹灯,那么这会是一个她最喜欢的、安静的夜晚。

电梯停在31楼,她低着头走出来,抬头的时候,却不期然地看着正靠在她房门上的袁祖耘。头顶的声控灯是白色的,照得他嘴角那恶劣的微笑看上去很苍白:

“中午那个男人是谁?”

“……一个朋友。”她看着他脚边那个方形的盒子,讶然地想,原来他是来质问她的。

“什么朋友?”

“普通朋友。”她本想去摸钥匙开门,可是又放弃了。

“为什么要单独跟他出去吃饭?”

“不可以吗?”她问出来的一瞬,才发现自己的问题可能已经激怒了他。

“不可以!”他瞪她,像是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

“……”

“……”

他们沉默着,直到袁祖耘忽然懊恼地冷笑一声:“亏我还带着蛋糕来要给你过生日……”

她别过头去,不想告诉他,她第一眼就知道那盒子里装的是生日蛋糕。

“又没人叫你来……”她赌气地说。

袁祖耘瞪她,然后移动脚步走到她面前:“我怎么能不来?”

“……”

“我生日的时候,你不是也赶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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