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见宫中仪卫,却不知宫妃如何到了玄都观中,世有传言皇家寺观必有暗门,以便贵人到访,柴三妙入观两年,今日才相信传言非虚。
小侍奉、柳善姜、柴三妙和高家母女一行人,跟着宫妃的队伍入了后苑一座六柱偏殿,碧瓦歇山大顶。
柴三妙识得此地是法主清修之所,历来不许旁人轻易打扰,才想着,监斋已从殿内现身相迎,节前事务繁多,没想到监斋现下在此。
监斋行礼后,领着窦宣仪一众入内,转身之前,还特意盯了一眼仪态不佳的柴三妙。
?
跟监斋已有默契的柴三妙很不解,那一眼里怎么有着“饭可以多吃,话不要乱讲”的警告。
自己好歹是玄都观的人,窦宣仪将事情闹到李太真面前,该紧张的必然是柳善姜才对,不然柳善姜此刻一脸严肃又是为哪般?
进了偏殿前厅,李太真端坐在宽榻上,手执一柄兽羽麈尾(zhǔwěi),自带魏晋清谈风骨,已不年轻,却保养的极好,只是神情冷淡,想来已从侍奉口中得知她们的来意。
窦宣仪领着一众人朝李太真行礼,“太真。”
李太真颔首,示意窦宣仪,高氏母女于左右两侧落座,剩下当事三人尴尬的立在大厅中央,小侍奉胆颤心惊地跪下。
柴三妙与柳善姜对视一眼,没作声。
“说说吧,怎么回事?”
李太真没有点名,大家都听出来她问的是柴三妙。
“庑廊转角处,视线不好,两方都端着供奉,正巧相遇,撞在一起,便有了后来的争执。”
这个回答很巧妙,柴三妙既没说对方有错,也没说己方有错,如此听来只是个小误会罢了。
柳善姜很配合,不反驳,想来也明白她的意思。
虽身在玄门,李太真头顶鎏金莲花冠,它是玄都观法主的象征,更暗藏了背后更高贵的身份。
金光耀眼,高不可攀。
李太真听完后,对众人道:“下元节将至,前来观中祭祀的崇玄之家众多,小侍奉乃是我玄都观的人,熟悉地界,今日冲撞女眷,还跟众贵女起了争执,却是我玄都观安排不周了。”
此话一出口,作为主持事务的监斋和柴三妙统统跪下领罚。
柳善姜的面色反而不见轻松,想开口说些缓和的话。
坐在柴三妙那边的高文珺起身,忍不住打抱不平,“太真,既在转角处,双方都不可见,碰撞本是意外,又怎会是小侍奉一方之错,您仔细瞧瞧小侍奉的脸!”
“那些女眷欺人太甚!”
高文珺从小到大都是一副急脾气,倒见怪不怪了,高大娘子将监斋扶起身,顺便示意女儿切勿莽撞。
“哦~是吗?怎么了?”
李太真抬眼瞧着小侍奉脸上鲜红的印迹,让她说说怎么回事。
柳善姜紧蹙眉心,大感不妙!高文珺果然是自己的克星!
见有人仗义执言,小侍奉哇得一声哭出来,窦宣仪安慰道:“莫怕莫怕,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太真自然会为你做主。”
小侍奉哽咽着,断断续续描述当时的场景,说自己一行人的确与女眷相撞,还未缓过神,就被对方一巴掌扇在脸上,推倒在地,混乱中,手上和腿上又被踢了数脚。
柴三妙此时侧过脸,还有这事?
她伸手撩开小侍奉的衣袖,果然青青紫紫,瞬间心痛。
窦宣仪变了脸色,起身怒斥,“玄都观乃皇家御观,岂是尔等放肆之地!纵是受了委屈,也该由监斋处置,你们倒好,自己动起手,粗俗不堪,骄纵猖狂,枉称簪缨世家!柳氏贵女可还有话讲?”
证据确凿,可还敢抵赖。
柴三妙心下了然,窦宣仪今日这番姿态,拿住河东柳氏不放,其中缘由放不上台面,各人心里都敞亮着。
柳善姜看一眼面色不虞的李太真,意识到自己反驳不得,随即也跪下,等候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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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在等李太真发落柳善姜,等到的却是男子的低沉嗓音,“人,可是你柳善姜出手打的?”
厅中怎会有男子?
如此发问,显然已是听完全部对话。
李太真坐榻处,嵌着绢本山水垂钓图的六开扇屏风后面,漫步行出一高大男子,宽肩窄腰,身形挺括。
那人单髻上的乌骨簪发亮,神色自如地落座在李太真宽榻一侧,露出便袍下缝制精细的六合靴,姿态散漫,也掩不住周身气场。
身后的内侍立刻递上茶盏。
在场众人除了李太真、监斋和窦宣仪,皆大感意外,慢了许久,认出后男子后,又条件反射地惶恐问安:“圣人~安康。”
此人便是当今天子,李雘(huò)。
柴三妙细论起来也是见过天子的,年幼跟着家长入大明宫,远远的望见赤黄的身影,近距离看清面容,今日算第一次。
天子与李太真几分神似,骨相又更显深邃。
柴三妙并不敢细看,微微垂下眼帘。
眼下可精彩了,本是贵女与小侍奉的争执,成了窦宣仪与柳善姜的对手戏,明明已占据上风,半路又杀出顶级大佬,新欢旧爱聚在场,也不知道最后做谁的靠山?
“圣人……”
窦宣仪伴君数年,已起身准备过去,却见李雘一摆手,让她稍安勿躁。
天子只看着面前跪着的柔美佳人,再问了一遍,“人,可是你出手打的?”
柴三妙暗自吐槽。
一桩女子扯皮的小事,竟让天子出面询问,他本该正在和李太真论事,避在屏风后便是不想参合,如今又现身,看来,是舍不得含光殿前陪他击鞠的佳人受委屈呀。
柳善姜见到天子在场,底气都足了,果然,她说:“不是我。”
“好。”
只有天子很满意这个回答。
高氏母女转头望过来,李太真适时咳嗽一声,天子又问对方,“两方冲撞本是误会,女眷为何如此恼怒?想来事出有因。”
得,又放上一步台阶。
柴三妙暗叹高手。
柳善姜一五一十地回答:“皆因被撞翻的供品乃是波斯香料,为着下元节祭祀精心准备,各家珍藏许久,女眷这才怒火攻心。”
哪里是什么冲撞,毁了昂贵香料,才是女眷怒不可恕的缘由。
天子抚摸着拇指上的射决(扳指),“波斯商人跨海东来,顺着东北季风走,行船从扶南国而上抵达大唐岭南道,远行数万里才得此物,确实难得。”
所以,女眷恼火情有可原?这是什么偏心逻辑?
柴三妙内心翻个大白眼。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天子处,借着玄都观的名义,都在等个交代,既然窦宣仪搬出李太真,这个面子,天子还是要给的。
再怎样,世家贵女动手伤人都有失体统,更遑论还是玄都观的人,今日之错不可不罚。
“今日与事众人皆向玄都观请罪,认捐供奉,并赔偿小侍奉伤药的花销。”
天子开了金口,全了玄都观体面,众人虽然不悦,也不好再说什么。
柴三妙眼见柳善姜立刻俯首称“喏”,认了罚,小侍奉一身淤青,委委屈屈都不敢哭出响动,自己的芙蓉玉冠也碎成了渣渣。
如此不公!一口窝囊气,硬是吞不下!!!
她也俯身在地,开口道:“三妙有错,请圣人责罚!”
掷地有声,干净利落。
???
众人不晓得柴三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适才看她禀告李太真的时候,说得一副和事老的口吻,现下又是作哪般?突然就转了性子。
天子这边本来觉得处理完了,抬脚准备走。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李太真,又叫内侍重新上了新茶汤,问柴三妙怎么回事,并让其抬头说话。
柴三妙挺直脊背跪着,披头散发,青袍乌发衬得肌肤如雪,她自认有错,眉宇间却不见一丝惶恐。
李太真问她,“错在何处?”
柴三妙说:“贫道本奉监斋之命,督查观内各殿供奉之物,今日冲撞导致主殿供品染污,不可再用,恐会影响玄都观下元节祭祀。”
监斋实在不明白,柴三妙为何要自揭其短?本都敷衍过去了,事后弥补便可,现在说得如此严重。
天子听出了重点,“哦~是什么供品?”
柴三妙命小侍奉将庑廊地面上清理的碎冠和供品,放在托盘上一起呈上,于众目睽睽之下,她揭开纱布。
“大殿供品,乃是《上清含象剑鉴图》铜镜,上铸连山水波纹、周易八卦纹、星辰日月纹与金乌桂树纹,铭文为天地含象,日月贞明。太清宫袁天师经年打造,独一无二。”
“……”
托盘上,碎冠和香料屑沾满铜镜,那镜面上斑斑污迹,分明是脚印和泥土。
柴三妙说这就是小侍奉倒地被踢打也要护住的所在,也是她之前不敢开口申辩的原因。
在场之人,神色各异,偏殿内诡异的静默。
太清宫法主修为甚高,当今天子特赐银青光禄大夫(三品),世人称为紫衣天师,深得皇家尊崇,这铜镜该是世间何等的宝物。
李太真一掌拍在榻几上,“混账东西!”
天子对跪着的柳善姜呵斥道:“还不认错!”
柳善姜重重叩首,不敢起身。
太真一怒,贵女遭殃。
天子发话,“凡是今日冲撞玄都观者,各家领回,闭门思过,至下元节结束,不得外出一步。”
各方都选择战术闭麦。
柴三妙的目光在厅里扫了一圈,看戏的,拱火的,天可见,河东柳氏的人缘是有多差。
虽然是罚了,可这火,还灭得真快,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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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携宫妃自暗门低调离去,离去前关心了一下小居在观中的高家大娘子,大意是下元至,太常寺卿为着各式典仪忙前忙后,大娘子也该体贴些。
这是命她归家了!
高氏称喏,心里知道总有人嚼舌根,将高家的争执传到了天子跟前,说到底还是河东柳氏的事。
高文珺送母亲回到观中居所,收拾细软后,又折返回来找柴三妙,说:“本以为你是个温吞的人,着实没看出来还是个有勇有谋的,圣人面前耍花枪,佩服佩服。”
柴三妙客套道:“哪里哪里,高氏贵女,久仰大名,那些年曲江大宴上与素心女社的斗食大战,名扬长安城。”
随后她表示自己要先行去看顾小侍奉,与高文珺结束了闲聊。
后院居所里,监斋请了女医师诊治。
柴三妙拿起药瓶子,将小侍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涂抹,小侍奉疼得咬牙切齿,可是她又有说不出的畅快,自己身份低微,打心底感谢柴三妙替自己“报仇雪恨”。
柴三妙停下手上动作,认真道,“我还要谢谢你呢,你宁愿受气,也不说出铜镜受污,谢谢你本想保住我。”
人和人的情谊就是如此,在困境中互相扶持,才更显得深厚。
小侍奉说她家里是玄都观的佃户,家里人都唤她:阿鸳。
柴三妙便向监斋讨了阿鸳做贴身女侍。
监斋料理好小侍奉的伤势,当日又回到偏殿,向李太真回禀。
“《上清含象剑鉴图》……”
李太真手中正拿着铜镜碎片仔细瞧,瞧完将碎片放回托盘,和监斋对视,“将铜镜妥善处理掉,莫让圣人想起今日之事,以后还能找着它。”
监斋说:“明白。”
注释:
1、麈尾(zhǔwěi)——麈尾是魏晋清谈家经常用来拂秽清暑,显示身份,隋唐仍在士大夫间流行,宋朝以后逐渐失传,像现代的羽扇,又不是扇。
2、道士时常进献带有道教图像的器物,以期与李唐皇室进行交流,参考葛洪《抱朴子内篇·遐览》中《明镜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