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外界,自然是隐去了关于天子的那部分,只道柳善姜不识时务,在玄都观中犯到了窦宣仪的手上,大败而归。
世人八卦李太真所为何事震怒?
有人传言是为了爱徒,是位名叫三妙的坤道,河东柳氏就是摔了人家的冠子。
热衷于长安城坊间消息的人,觉得道号耳熟,有人回忆起两年前的那件奇闻异事,这才晓得这位女冠是指的平阳柴氏的那位。
大明宫里的宫妃也在热议,窦宣仪逞一时之快,跟河东柳氏别矛头,日后入宫还不知鹿死谁手。
只有身居高位的郭赞德(妃)笑而不语,伴君日长,虽说窦宣仪恃宠而骄,可圣人的宠爱却是真的,去玄都观的可不止窦宣仪一个人,她是知道的。
她不知道的,只是圣人的那颗心罢了。
李雘那日着便袍,陪着窦宣仪前往玄都观祭祀,本是低调看望李太真,却不知哪儿吹起的妖风,硬是遇上柳善姜一行在观里起了冲突。
柳善姜在家族里也是被溺爱着长大,脾气有点,本心不坏。
芝麻绿豆小的事情,争得不过一个颜面,李雘想着出手帮双方解围,倒末了,却被一个小孩儿抬出铜镜“将军”,好一招狐假虎威。
李雘想起自己处理这些女人纠纷觉得无奈,又有点好笑。
“这孩子在争执中被贵女摔了冠子,想来也是一口气憋着,最后硬是托了你道兄的威仪,逼得朕不得不对李太真做个交代,罚了柳善姜。”
袁天师奉旨入宫,天子与他本讨论着下元节里太清宫的祭典,突然就聊到了玄都观的争执,袁天师听了半晌,“玄都观的三妙女冠?”
“你认识她?”李雘侧目,没想到太清宫法主还认识一个小坤道。
“两年前,这孩子忽染重疾,高烧不退,她的命还是贫道救回来的,岂会忘记。”
袁天师说完,又开口问:“圣人可知她是谁家的子弟?”
对方这样提示,李雘肯定得回想一下,不一会儿,就准确说出:“秘书监,柴灿之女。”
世家奇闻人传人,传也会传到大明宫里。
“论起来,朕和这个孩子也有些渊源。”
袁天师没接话,他清楚天子说得是两年前的那件事情。
大明宫内庭,文思院高处的望仙台上,抬首远望,浩渺太液池,尽收眼底。
————
李太真说三妙为玄都观受了委屈,转手就赐了一顶软玉芙蓉冠给她,质地更加上乘。
柴三妙一看便知是硬货,葱岭(帕米尔高原)高山河床里的籽料,价值连城,潜台词是在嘉奖她在争执中处理得当。、
只是这软玉芙蓉冠保养得当,看上去更像是太真的珍藏。
她将软玉芙蓉冠和子午簪收入沉香木盒里,知道总有戴它的时机。
柴氏的侍从已经守候在侧门,柴三妙向监斋告假两日,换了便装,归家看望家中大人。
柴氏的府邸说远不远,说近也并不近。
牛拉的犊车,平稳缓慢,柴三妙端坐其间,浏览沿途街景。
队伍从城南崇业坊出来,向北走完半个朱雀长街,到皇城朱雀门前,汇入东西横街,朝着长安城最金贵的东北角而去,这里北靠大明宫,皇子皇孙居住的十六王院也在此处,门阀豪族的高墙大院,皆在东北坊里中,地段一流。
犊车行驶在两坊之间,一撩车帘,坊街尽头便是兴庆宫连绵顶檐,柴三妙知道安兴坊要到了,她的家到了。
犊车停下,红柱大门,门前列戟的高阶仪仗(三品及以上),警告众人不可冒犯。
侍从将柴三妙从正门迎进,庭院深深,才走几步,就见着了等候多时的母亲,柴三妙扑进柴大娘子尉迟氏怀中,母女俩亲昵一番才入了内苑。
厨房里的七斗铛(金属炊具),圆耳平底,飘着烙饼的香气,咄笼里的蒸食,热气腾腾。
尉迟氏已经在准备夕食。
柴氏父子下了值,一前一后从皇城西朝堂的府司里回来。
身着紫袍金带的柴灿,从腰间取下金鱼符递给侍从,刚见到女儿,便忍不住数落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尉迟氏赶紧打断,张罗起一家人好好吃饭。
团盘、马头盘盛满食材,铺满食床,柴三妙乖巧的从瓮中盛汤,递给父亲,柴灿责备她给李太真添了麻烦事,柴三妙认为并没有,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讲。
李太真是谁?
高宗嫡女,瑞宗之妹,当今天子的亲姑姑,隆庆公主是也,就凭这些个世家黄毛小孩也敢在玄都观里张扬?
只是恰巧当日天子暗访,又牵涉到河东柳氏,李太真不便发作,拂了天子脸面,最后倒是借着铜镜,将力打出来。
天子倒也接的快,自己罚了涉事女眷,怕是担心李太真责罚更狠吧。
柴灿听完,若有所思。
李太真对柳善姜发难,背后是对天子亲近以柳氏为首的河东士族的不满,以天子现下对河东士族的笼络,柳善姜怕是真的要入宫了。
“这对姑侄对弈,哪有你表面上看到的这般简单。”
他再次告诫女儿,“莫要再跟柳善姜有什么瓜葛,这种风口浪尖的人物,最好避得远远的。”
柴三妙正拿勺喝汤,明白了父亲的顾虑,看来柴家跟河东士族并不是一个阵营,她阿耶更倾向李太真。
阿耶乃是当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如今入了凤阁,柴家又如何躲得开势力倾轧?
看清形势,早做打算,留好退路才好。
柴三妙很有孝心地想领着柴家人活到宫斗大结局,“阿耶让我避开柳善姜,我便躲着就是。”
夜里,尉迟氏命人将苑中凉亭收拾出来,准备了父子俩爱喝的三勒浆,制法出自波斯。
尉迟氏出身西域,柴家多有跟随而来的胡姬,三勒浆算是尉迟氏的秘籍之一,将庵摩、诃黎、毗黎三种药物酿成浆,色泽好像葡萄佳酿,味道温馨甘滑。
又命侍从现做了巨胜奴(类似馓子),特意交待多加蜂蜜,女儿就好这一口。
自女儿去了玄都观,协助监斋主持观中事务,难得归家一趟,一家人秉烛赏月,闲话家常,其乐融融。
柴灿突然想起什么,没头没脑问一句,“圣人见着你了?”
“有何不妥?”柴三妙说完这句,发现父母、兄长都盯着自己看。
柴灿说:“不妨事,你现在这样在玄都观里,很好。”
见确实见着了,不过,圣人的眸子至始至终可都在柳善姜的脸上转悠呢。
她兄长柴正觉在心里有点惋惜,惋惜妹妹豆蔻年华,却只能在青衫宽袍中度过。
柴三妙完全没有这些多愁善感,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兄妹两个人在食床一边,悄声聊天,“之前托阿兄找的书,找到没有?”
年岁渐长,柴三妙涉猎内容愈来愈广,多有域外风俗,有些时候,竟冷僻得连柴正觉都从未听说过,他觉得自己的妹妹也算是长安贵女圈中的奇葩,别人家的女儿聊的都是蛮锦、螺钿,只怕很难有人能跟她趣味相投。
不过,妹妹身在玄门,又拜在李太真门下,耳濡目染,视野自然广阔些。
自家父母历来开明,读书明智,乐见其成,特别是见多了隔壁世家吃喝玩乐的子弟,为妹寻书的任务就落在了柴正觉的肩上。
“书,确实没找着。”
不过,柴正觉又补充一句,“往常去的东市那家坟典肆(书店),托了他们去打听,晚些时候,派人给你捎话。”
没有万能的淘|宝,不能包邮,生活果然要艰辛些,柴三妙叹息。
————
柴三妙归家一天,第二日便有玄都观侍奉赶到柴府,急急忙忙,说是奉了监斋的命,让其速速返回。
回到观中,她才晓得事出有因。
太清宫将在下元节里做道场,结上三坛,为国家祭祀,天子率群臣亲祭,由紫衣袁天师主持。
时间紧、任务重,主管寺院事务的宗正寺给李太真来了书函,请求加派人手前往太清宫相助。
事关重大,李太真必然全力相助,遂即安排监斋统筹人手。
柴三妙自然是躲不掉的。
玄都观的坤道打理好行装,辎车和犊车同行,与其他道观的人马汇聚在大宁坊,其实离柴家居住的安兴坊很近,同处于长安城金贵的东北角。
碧瓦晓晨,日月雕梁,卫门列戟,图壁绘龙。
大唐高|祖早在立国之初,便尊奉老子李耳为李氏远祖,尊老君为太上玄元皇帝,供奉于太清宫圣祖殿内。
太清宫,长安城内规格最高的皇家宫观。
道观诸人陆续抵达宫门前,侍奉有序相迎,当报玄都观抵达时,众人自觉从中间分出一条路,翘首相望。
只见一众坤道下了犊车。
跟在玄都观监斋身后的女冠,年纪尚轻,姿态却沉稳,着宽袖青袍,持兽羽麈尾,发髻上一顶软玉芙蓉冠,脱俗清雅中透着一股雍容,眉目舒展,唇红肤白,让人过目难忘。
太清宫的侍奉揖礼,道:“监斋命我等恭候门前,等候多时。”
待他禀明,玄都观一众坤道便入了列戟红门。
窦宣仪和柳善姜在玄都观角力,寺观中人,尽人皆知。
柴三妙摔了冠子,立刻得了一顶更好的,公开亮相,再扫河东柳氏的颜面,提醒世人玄都观惹不起,李太真更是惹不得。
纵使你蒙得天子青睐又如何。
自柴三妙入了太清宫,眼皮就跳得厉害,本以为是众人在背后道她长短,结果,另有原因。
前来支援的道观众人熟悉完太清宫殿宇分布,领了自己负责的任务,还没来得及歇息一口气,没几日,又接到宗正寺加急通传:圣人将提前月余驾临太清宫,为节修斋。
注释:
1、铛、咄笼、食床、坐床等物什——参考莫高窟、榆林窟壁画。
2、三勒浆、巨胜奴等——参考《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
3、宗正寺——官署,北齐设立,管理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守护皇族陵庙,唐代道教是国教,所以宗正寺还管理道士、僧侣,为九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