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内侍极有眼力地向右侧倾身,请柴三妙入座,又过去将她手上的拂尘接过,退到一边。
柴三妙跪坐在案前,膝下是一张连枝纹圆毛毯,柔和温暖,她将案几上的书册排开,才看清楚名录,原来是崇玄馆“四子”,《老》、《庄》、《文》、《列》。
“待贫道熟读“四子”,请圣人让三妙入崇玄馆做个女生徒,参加明年春日的道举①,定会从明经科和进士科中脱颖而出,一击中举,来日参加曲江游宴,人生大圆满,不知圣人意下如何?”
科举,科举,取士各科,从未有过女子。
闻言,立在一旁的冯内侍偷瞄了一眼端坐胡床的天子。
李雘怎么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揶揄,不过是嫌弃案面上尽为经学教材,了无意趣,如此不走心的准备,当然是公事公办的冯内侍的手笔,李雘也不怪他,谁让自己突来的兴致。
“做个女生徒岂能配的上三妙,不如做崇玄馆大学士,兼职宰相,与柴监当同僚,也算一段佳话,如何?”
你怎么不上天呢?
柴三妙垂目,露出一副纠结表情,“谢圣人恩典,到底去崇玄馆还是国子监?容贫道再想想。”
冯内侍盯着女冠看了半天,跟河东柳氏在玄都观里起争执那一日比较,柴氏女依旧是伶牙俐齿,眼神却不同了。
那是一种故意的收敛,她其实并不害怕眼前的天子。
而天子也由着她。
伴君日常,他能明显感受到天子的些微好心情。
李雘招手,朝冯内侍吩咐几句。
不一会儿,三个小内侍官相续走来,将托盘里的各类馃子(油炸小面点)放置案几上,其中就有柴三妙最爱的巨胜奴(馓子)。
她叫住最近的内侍官,“此处若有蜂巢蜜请取些来用,最好不过。”
小内侍点头,很快去了就折返回来,呈上一小罐。
李雘适才就发现柴三妙悄没声息地在说什么,现下看见她握着蜂巢蜜,如获至宝,掰了一块巨胜奴沾着蜜来吃,一脸人生无憾的幸福。
他自己手里的馃子突然就不香了。
柴三妙的胃口很好,并不挑食,从上次在西市的小食摊上就能看出来。
几块巨胜奴都吃得如此香甜,食斋期间必然是很难过,想到小孩还在长身体,李雘让冯内侍又给她加了一碟馃子。
柴三妙谢恩,大方接下。
内侍省照顾天子起居,帝王级特供果然不一般。
李雘想起什么,这才有时机问她,“那日你带着亲随去西市追个胡人做甚?”
还是被天子问到了……
总不能说自己到处托人买禁书吧,她已经想到一个更无错处的理由,“胡人是猎户,那日在汤饼铺子里遇到他,聊了几句安西的鹰隼,便想从他手里买只矛隼。”
李雘挑眉,意思是没听过女儿家家养矛隼。
“年幼时常见郎君们纵马猎场,很是快意。”
柴三妙特意看了一眼天子,“含光殿前贵女击鞠,还被圣人夸赞英姿飒爽,既然女儿能击鞠,为何鹰猎就不行?”
拿他的话来堵他,李雘笑了,“不是不行,你可知道鹰隼本为天空之主,生来桀骜,就算捕来,不会听命于人,这其中是一段漫长艰难的熬鹰之路,枯燥且残酷,甚至不能结果,要么鹰死,要么驯服,女子还能有多少兴趣?”
柴三妙目的并不在鹰隼,她只是为了以后继续去西市寻书找个理由,正大光明的那种。
“熬鹰艰难,学海无涯,人生海海,千万件事也并不轻松,万事贵在恒心,无关男女。”
柴三妙抬头看向天子,李雘没说话,她只好给步台阶自己下,“三妙愚见,圣人恕罪。”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信了。
李雘坐正身体,冯内侍将水盂端上,李雘洁了手,开口,“那日的胡人不过是个市井浮浪子,三妙不必再去寻他。”
柴三妙将洁手的绢帕递还给小内侍,她当然知道不能再去找那个胡人,她又不瞎,那日是判断有误,待下元节后得空,还要去趟汤饼铺子的。
李雘看看她,转头提了一句,“不过一只矛隼,日后有的是机会。”
的确,柴三妙也知道一只鹰隼对于大唐的天子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鹰猎的话题就这么过了。
厅外有内侍官来禀:“袁天师和两位监斋求见。”
他们来了,是不是自己就可以走了?柴三妙很高兴。
李雘闻后,眼都没抬,也不废话,“不必见了,既然已经商讨完,就按袁天师的意思办。”
“喏。”
商讨完?
原来袁天师和两位监斋,只是在另外一处庭院。
希望告吹。
只需要李雘瞧她一眼,柴三妙很自觉地翻开道家经典,用极平常的语速念诵。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侧厅里只剩下冯内侍退到角落,李雘闭上眼睛,在胡床上打坐,静心。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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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缓的节奏,被内侍官的步点打断,冯内侍不得不上前跟天子禀报:“圣人要见的人来了。”
李雘点头,扶着冯内侍的手臂起身,让柴三妙就在原地等着,自己去了另一个厅。
李雘走后,留了一个小内侍,柴三妙盯着他看了许久,搞的人家耳根子红得不敢抬头。
她无聊地起身活动,四处看了看,走到天子胡床边,立着一个镶嵌硕大蓝宝石的小香炉,圆顶透雕,她嗅出来是蜜香木,浓郁醇厚,乃是南海郡的沉香贡品②。
揭开香炉盖,碳火加热太过,香气扑面而来,咳嗽好久下,才缓和,柴三妙吩咐小内侍拿来碳夹,减了一半的碳,才达到她认为的最佳效果。
等了好久,她又不敢走,终于等到天子那边传来口信,小内侍领着柴三妙从庭院小径离开,又遇上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上次那个卢祁。
现在她已经知道了人家的官职,“卢寺正安好。”
卢祁也道,“三妙安好。”
柴三妙对卢祁帮她提供寻书渠道致以谢意,卢祁问:“可找到安掌柜了?”
她回答:“三日前已经去了一趟安掌柜店里,但是找错了卖家,下元节后会再去。”
卢祁身边的男子打断两人对话,“三日前女冠也去了西市?”
他的声线很冷,人更冷。
怎么了?柴三妙莫名的望着卢祁。
卢祁立刻出来打圆场,介绍说:“某身边这位是金吾卫中郎将,行武之人,聊天生硬些,三妙莫见怪。”
轮到柴三妙震惊!
“清河崔氏的九郎?”
男子不语,卢祁大笑,“正是崔湃,九郎果然名声在外!”
柴三妙退了一步做礼,“长安世家谁人不知,谢潺崔湃,一文一武,乃是簪缨翘楚。”
崔湃很不爽,“女冠为何要将谢潺的名字,放在我前面?”
“……”
“莫见怪,莫见怪。”
卢祁托柴三妙转达对柴监和柴正觉的问候,便拖着崔湃走了。
门下侍中与郡主的独子,少年入得千牛卫,执羽御前,不到而立之年就升任金吾卫中郎将,去岁又破吐火罗蹀马队行刺重案,乃是圣人的左膀右臂,大明宫新贵。
柴三妙今天亲眼所见,清河崔氏的九郎果然脾气不好。
哦,不,是很臭!
回廊转个弯,崔湃立刻推开卢祁的手,卢祁道:“哎!你吓到小孩儿了。”
“你见她哪里怕我了?”崔湃挑眉,“她去找过安掌柜?”
“怎么了?”卢祁回头,崔湃顿了一下,说:“只怕这个小女冠牵涉到了安西舆图的案子里。”
卢祁停下脚步,安西舆图的案子是圣人钦点交办给金吾卫的,正棘手,“你查到了什么?”
崔湃摇头,“如果只是纯粹的黑市交易倒简单了,端了这条线,只怕要扯出更多魑魅魍魉。”
卢祁沉默后,正色道:“圣人可有向你提过她?”
“未曾。”
他拍拍崔湃的肩,“那不就结了,圣人都没提,你提来做甚。”
崔湃抠着下巴,那日护驾的吕元赤描述的场景并不完整,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掌握在圣人口中。
一股浓浓的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的不对劲。
————
李雘见完崔湃和卢祁,又处理今日堆积的文书,才回到侧厅,小内侍本本分分地守在原地。
其实他知道,柴三妙已经走了。
没有缘由的,他就是想回来看一看,这一回来还真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李雘站了半晌,是空气里的味道。
敏锐的帝王冷声质问,“谁动了朕的香炉?”
居心叵测之人加几分毒料,都不是什么新鲜故事。
罪名之大,大到小内侍跪下来,匍匐在地,“圣人饶命,是三妙女冠动了香炉,奴才不敢阻止。”
“女冠为何要动香炉?”冯内侍上前问。
小内侍因为紧张,结结巴巴,“女冠,女冠说南海上贡的蜜香木,不易……炭火不宜过热,隐隐芳香,方才……镇静安神。”
呵,还有份奉香的才艺。
“起来吧。”李雘重新坐回胡床上,想了想,“要一份一样的。”
不仅是小内侍,冯内侍对天子的交代,也是一头雾水。
李雘重新说了一遍,“去取一份跟柴三妙一样的巨胜奴来。”
小内侍拔腿就走,他再追加一句,“对了,还要蜂巢蜜。”
待一模一样的摆盘送到李雘眼前,他掰开一块沾了蜜吃。
为何很甜?
满足地吃完甜蜜的巨胜奴,他又叫住冯内侍,“李太真明日就到太清宫了,让柴三妙来陪着。”
冯内侍惊讶地忘了回“喏”,圣人可是从来不喜甜的。
注释:
①道举——唐代设立崇玄馆和道学校,考试形式和明经科相同,合格及第者称道学举士,《新唐书·选举志》。
②蜜香木——瑞香科沉香木,法门寺地宫出土实物,《新唐书地理志》。